黎志兴自己不是强迫控制的古板父亲,只能接受孩子的选择。
他最终长叹一口气:“随你,你健康幸福就好,我和你妈倒是想多留你在身边几年……你留一辈子也可以!给我离那些不三不四的人远一些,别被流氓给骗走了!”
反正他和肖蓉一致认为,黎今颖当初能活着回来,就已经是老天爷莫大的恩赐,就别管孩子出息不出息了,哪怕不结婚做一辈子小文员,他也可以为她遮风挡雨,耐心养着她。
黎今颖确认了一遍他们的玩笑话:“真的啊?真的养我一辈子啊?这么大气。”
黎志兴点头:“养!”
肖蓉也跟着说:“还能少你一口饭哦?”
听见无理由的偏爱,黎今颖笑得眼睛弯弯的,卧蚕鼓鼓的,嘴角咧出两个酒窝,甜得人心都要化了。
她刨完最后一口饭,麻利收走所有碗筷,端着一堆锅盆瓷碗,大声喊了句:“我去洗碗了!”
说完后,她伸出单脚打开木门,抱着锅碗瓢盆一个灵活的转身,最后留下一个俏皮的身影,说道:“心意呢,就勉强收下了,不过呢……我这人也是有追求的,还是等着我给你们养老吧!”
老父亲和老母亲看见她这幅模样,更加没有什么多余的刻板话要说了。
——还能说什么?
——闺女漂亮又勤劳,嘴巴还甜!
——做父母啊不能太贪心的!
——大学嘛,以后有机会再去也行嘛,说不定明年就恢复高考了呢?
相伴多年的两人相视一笑。
门外的黎今颖(握拳):YES!蒙混过关!
*
工农兵大学生的消息很快传遍整个龙岗。
真不怪龙岗百姓没见识。
工农兵从70年开始办到现在,也就只有今年,省里教育委员会才拨给龙岗三个名额。
这要是搁前些年,龙岗群众们天天忙着上班种地搞建设,除了黎志兴这些干部,谁知道现在青年人还有这么个出路?
龙岗县政府的门槛天天都有人来踏,政治审核委员会的办公室更是塞满了人,一个接一个的问题把接待员的脑瓜子都要问疼了。
——小学文凭行不行啊?
——不识字的有没有机会接受知识教育?
——以前读过一年初中的能不能参加考试?
——去参加这个发钱吗?有没有额外补助?
负责初次审核资质的接待员是个四十岁的中年女人,每天都在回答这些无厘头问题,她骑车下班路上都要幻听了,晚上一闭眼睛,全是办公室门口乌泱泱的人群。
她被折磨两天后,终于清静了下来。
组织体恤她的付出,找来乡下农场的一个省城知青,她这才用钢笔字写清报名资格:
一,思想好。
二,身体健康,无重大疾病,无传染病。
三,青年工人、贫下中农、解放军战士等进步青年,20周岁左右最佳。
四,有相当于初中以上文化程度。
其中第三四条被重点用红色墨水圈起来。
办公室门口的人群很快就散了。
——又没钱,要求又高,谁去啊?
——还是该干嘛干嘛吧!
消息传到乡下,肖成磊那叫一个兴奋。
他可听说了,工农兵大学生是可以包分配的!他万一能捞到钢厂的正式编制,那不就咸鱼大翻身?这些年也总算没白熬。
夜晚。
雅梅下了班回来,骑了十公里车,气都还没喘上一口,就被哥哥拉到一旁。
肖成磊问:“那个工农兵是不是大队里有个名额?你和大队长熟悉,能不能把我推荐过去?”
雅梅上了一天班,累得只想赶紧吃个米糕躺下,哪儿有精力应付傻子?
她翻了肖成磊一个白眼,不耐烦道:“你别想了,你不可能有资格的,看好你的田吧!”
肖成磊恼了。
他最讨厌别人说他是农民,他可是在钢厂进修过的资深工人好不好?
肖成磊有了脾气,拉扯她问:“凭什么我没资格?我也有初中文化的啊,只是没有文凭而已,可不像你,你可是一天高中都没读过,知不知道九年级课本长啥样啊?就学人家城里人装文化。”
雅梅不想和他多说。
多说无益,浪费时间。
方圆几公里,谁不知道肖成磊当年能够读书是因为城里肖蓉帮衬?他大字不识,白字先生一个,又懒惰成性,怎么可能申请得下来?
见雅梅根本不搭理自己,只留给他一个背影,肖成磊被她气得在木头门槛上狠狠踢了一脚,直接把其中一块木屑踹飞来。
肖成磊:“真把自己当城里娇小姐了?”
乡下不比城里。
县城家属院已经通了居民用电,这两年供电越来越稳定,家家户户日子也好过了起来,煤油灯反而用的越来越少。
但在田地环绕的乡村,便宜好用的煤油灯才是亘古不变的最佳选择。
雅梅熄灭煤油灯后,睡在客厅。
她母亲陈玉茹霸占了原来田姨婆的大炕头,哥哥肖成磊一个人睡次卧的旧炕。
留给她的,就只有客厅的稻草地板。
旁边还堆着一大块柴火。
她铺开带有数十块补丁旧棉被,往下面塞了几把麦杆子,就算是在地上搭了个简易小床。
雅梅熟练地在里衣外面套了件棉袄,又把头发束成马尾,卷在一块花方巾里面。
——这样明天起床时,头发和身上不会有麦秆和稻草的细碎,才不会被同事笑话。
她把棉被拉到脖子下方,盯着窗户外的月亮,思绪万千。
——工农兵大学生。
——我也能去读书吗?
她翻了个身,腿脚纠结地摆了好几个姿势,怎么也觉得睡不好。
她想到母亲成天挂在嘴边的,说要给她找一户能给现钞聘礼的村头嫁过去,最好还是她们村子的,这样以后雅梅结婚了也能回娘家帮忙农活。
她不要过这样的日子。
坚决不要。
肖雅梅从被子里伸出手,借着月光瞧了一眼手上因为多年农活留下的伤痕和老茧。
——哪里像是那些售货员同事们的嫩手?
——可她们明明比自己年纪还要大。
肖雅梅又翻了个身。
她想明白了——读书有什么用?黎今颖读了高中,不还是在卫生院做小文员?
她的目标很明确。
她要嫁到城里去,挂城市户口,做铁饭碗的活计,为此,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第50章 雅梅对象
肖雅梅是在商业街偶然瞧见曾鸿望的。
她看见时, 还有些不确定。
因为曾鸿望去的,是一家寄卖商店,俗话就是老人们讲的典当铺。
此时, 她已经听闻了曾鸿望去闹黎今颖的八卦。她想不知道都难,事情从卫生院传到钢厂,又传到大街小巷, 早已成了龙岗群众茶余饭后的牙祭笑话。
从国营饭店厅堂内的客官,到供销社外排队的队伍,大家都在侃, 曾鸿望简直是给男同胞丢脸!追求都还没追求到, 就跑去对女同志拉拉扯扯, 哪儿有什么进步青年的模样?挨打也是活该!
幸好, 领导是很智慧的。
钢厂闻到风声,马上收回了他的先进称号,才算是堵住了街头巷尾的悠悠众口。
不过,这则消息传到肖雅梅工作的百货铺,就更加讽刺好笑了。那几位尖酸刻薄的售货员聚在一起,张口闭口都是嘲讽。
——那男的前几天还说别人姑娘是他对象,这不是胡侃嘛!撑死面子受罪哦。
——对啊,你们没看到他那股骄傲劲儿~我给他指路柜台, 连句谢谢都不说。
——要我讲,这种对象我可不敢处!虚荣又物质,还爱撒谎, 流氓一个!
肖雅梅在旁边听得发笑。
她们这些生活在县城的姑娘, 自己的日子也不见得过得多体面, 还不是瞧见曾鸿望摔下马背,才见风使舵, 踩上一脚后吐一口痰,就觉得说闲话的自己更加高贵了。
肖雅梅觉得,要是曾鸿望从未闹出过此事,只怕他来百货铺购物时,这些娇娇娘恨不得眼睛都粘在上面,真是两面三刀假把式。
不过,在看见曾鸿望灰溜溜走进寄卖商店后,肖雅梅还是直观感受到了落差。
前几天,曾鸿望来店里穿的是商品衬衫和牛津皮鞋,头发也是梳得高高的,精神又气派。
可是眼前这人……
蓝布工装衫,灰头土脸,佝偻腰背,哪里还有之前骄傲的模样?
看见前几日还不可一世的男人如此落魄,肖雅梅心中腾起一股与众不同的想法。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她这些年也算是经历过同样的经历,从云端到谷底,才会更加珍惜来之不易的机遇。
——雪中送炭,永远好过锦上添花。
肖雅梅想到那群售货员同事们的嘲笑,更加坚定了她接下来的行动。
别人笑你落魄,才会显得我的可贵。
曾鸿望前脚刚离开。
肖雅梅立即从另一侧绕进店铺。
一进门,她就问负责接待的眼镜老头,“老同志,刚才穿蓝色工装服的男同志,就是国字脸的那位,他典当了什么呀?”
寄卖店老头眉头一皱,抬头打量了她一番,警惕问:“你打听这个干嘛?你要给他赎回去哦?”
肖雅梅露出一个淳朴的微笑:“他是我朋友,最近家里困难,我想帮帮他。”
寄卖店老头盯着她看了好几秒,见她长相周正,身穿白色售货员工装,才松口:“他当了一支钢笔,值不了几个钱。”
老头从柜台下面抽出一支崭新的红色包装盒,轻轻打开,里面躺着的正是肖雅梅卖出去的那支。
寄卖店老头一脸怨气:“看到了吧,老款式了,现在都不流行这种刻花的了,那位男同志非要拉着我说这个花了多少多少钱,让我给他原价,真的是不讲道理啊!”
肖雅梅追问:“那最后您给了多少啊?”
他伸出手,比了一个五。
寄卖店老头推了下眼镜:“我说五元,多一毛钱都不可能,他磨了半天,还不是拿钱走了,也不知道遇到了啥事,这么缺钱……”
肖雅梅在脑子里飞快过了一遍。
她现在一个月工资十八块,除去生活成本,她也要两个月才能攒出五块钱来,对于她来说,这也不是一个能够随随便便拿出来的小数字。
肖雅梅纠结片刻,还是决定买下。
她说:“老同志,你等等我
,给我把这个钢笔留下,我去拿钱!”
寄卖店老头叫住她:“诶,小同志,你要帮他赎回去的话,可就不止五块了!我们售卖是有一定成本的。”他拿出一本小小的工作手册,翻到服务费那一行,“贩售物品加收百分之二十佣金费用,我一分钱不能少你的,不然组织部的同志要来找我谈话的。”
肖雅梅一愣,有些为难。
她攒了两个月的工资,才勉强攒下几块钱,难道这下是真的全部要搭进去?
万一曾鸿望不领情呢?
又万一……
寄卖店老头见她举棋不定,又催道:“小同志,你到底要不要?不要我收起来了。”
肖雅梅被催急了,心一狠,还是决定买下。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她喊道:“我要的,我要的!老同志你帮我留着,我去拿钱,马上啊!”
说完,她风风火火推开寄卖商店的门,一路狂奔,还不小心撞到两个路人。
回到她工作的百货商铺,肖雅梅打开仓库的门,瞧了一眼外面,确认安全后,麻利迅速脱下工装,从内衣里侧人工缝合的夹层里,取出一叠她抠抠搜搜藏下的钱。
一块、两块、两块五毛、六毛……
肖雅梅沾了点口水,快速翻动纸钞,很快统计出她的小金库价值——总计七块五角二。
她赤-裸上身,靠在仓库墙壁一角,低头看了一眼手中或新或旧、折得皱巴巴的钞票,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在给她的潜意识喊话。
——这一次,我要扬眉吐气。
——我一定会成为城里人。
攥紧钞票,穿衣,开门,跑回寄卖商店。
肖雅梅朝着柜台递出现金:“同志,钱。”
寄卖行老头点了点,确认无误后,把那只从她手里卖出的钢笔,再次转到了肖雅梅手上。
肖雅梅高兴得很:“谢了!”
她把红色木盒放进随身的挎包,仰着脑袋走出寄卖商店,脚步都是飞扬的,仿佛城市生活已经在向她招手。
事实证明。
肖雅梅在这件事的预感是很正确的。
曾鸿望很感动。
当曾鸿望收到那只红色盒子时,他第一次用瞧正人的目光,打量起站在自己面前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