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带来的两个皮箱子里装的都是个人衣物,以及部分护肤品和文具,其余的也只能到了当地供销社再去采买。
黎今颖盘了盘时间。
她本来入学就比别人晚到一两天,明天学校还指不定有什么安排,最好今天就把大采购给搞定。
扎马尾的北京妞很热情,她指着靠近窗边的那张床铺,问:“黎同志,我们仨先到宿舍,就看情况分了下床,这是给你留的位置,你看看合适不?合适的话,我帮你把箱子立到这边。”
黎今颖赶紧回答:“太合适不过了!你不用帮我,我自己来就行。”
北京妞很坦白:“我家里有两个妹妹,年长的那个和你看着差不多大,也是今年高考,这些年我也习惯照顾她了,瞧见你,就有点热络了。”
黎今颖:“她也和咱们一个学校吗?”
北京妞答:“没,她报考的北京本地大学,我爸妈舍不得让两个女儿都出省,她就替我留下了,把出来闯的名额让给了我……诶,你是考省状元的那位对吧?大美女啊!”
那位云南姑娘也适时插-进话:“哇,刚才你进门我就猜是不是你,你真厉害!哎——我们村那儿连教材都没有,我们一群人借一个城里知青大哥的书看,书皮都被翻烂好几页,最后我运气好,总算是擦着线考上了。”
黎今颖已经太久没有在女生宿舍生活过,三个女孩之间短短几句家常话,她忽然就平静下来了。
——虽然离家会有不舍,但大学生活果然是青年时代最令人沉醉的时光。
——香香软软的女孩真的太美好了OVO!
黎今颖对陌生环境的疏离感渐渐淡下去。
她接过云南姑娘的话:“别这么说,你是凭真才实学!光是运气好,可考不上大学。”
云南姑娘脸上笑出两团红晕。
她答:“我以后多向你们学习!”
众人又是一阵嘻嘻哈哈的推辞。
气氛柔和下来后。
北京妞顺嘴问了句:“诶,我就是好奇,你为什么没有去我们北京的大学啊?是你自己想来从军?还是家里人逼你来的?”
她从黎今颖进门时,就在打量这个明眸皓齿的新室友。军校的训练不是开玩笑的,军医学校也并不会因为是培养后备人才而放低标准。
北京妞对黎今颖有股天然的好感,不免有些担心这样一个漂亮姑娘之后吃不了苦。
黎今颖已经习惯了,每个人在听闻她的报道事迹后总会来这么一句。
她这次却没有像回答记者那样板正,而是带着七八成的真心答复:“北京太干了,还有沙尘暴,实在是受不了。”
这是她上一世对首都留下的全部印象:故宫很美、国博首博展出丰富、什刹海逛一逛遛个冰划个船也很舒适,高校和医院的机会也很多……
但是,唯独干燥,是她实在忍受不了的。
哪怕这辈子,她成了地道东北妞,也始终对十二月干到鼻腔流血的北京有些谈“干”色变。
北京妞听完,在原地愣了许久。
隔了两秒钟后,笑得差点在床上打滚。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形容北京,你一说还真是有点道理哈哈哈!”
云南姑娘没去过首都,对黎今颖口中的形容非常好奇,鼓起勇气追问:“北京还有沙尘暴啊?”
黎今颖想到北京黄沙漫天的春天,心有余悸:“跟世界末日一样,出门看都看不清,睡一晚上起来鼻子里全是沙。”
云南姑娘紧蹙眉头。
她是白族人,生活在青山绿水的云贵高原,住在洱海附近的一个村寨里,那里一年四季都是艳阳高照的温暖气候。
北京在她心里,是一个神圣到不可侵犯的城市,听闻这则消息后,她不免有些想象破灭。
这时,北京妞忽然反应过来。
她狐疑地瞧了一眼黎今颖,发出灵魂拷问:“黎同志,你什么时候来过北京啊?”
黎今颖笑容凝固在脸上。
她心中吐槽:上辈子!
当然,她不可能这么回答,只能编了一个半真半假的回复:“小时候去过,十多年了。”
北京妞还想再问什么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哒哒哒的脚步奔跑声。
“啪——”
宿舍门从外面被推开,一个小麦色皮肤的短发女孩,她一进门瞧见黎今颖,反应很快:“诶,你是我们宿舍剩下的那个姑娘吧?”
黎今颖点头,北京妞在旁边小声说:“她睡你对面那张床,是从西北来的。”
小麦色皮肤的西北妹嘿嘿一笑,把手中采买的生活用品放下,从中央的小桌上抬了一根凳子,放在三人面前,一屁股坐下。
西北妹:“我刚在操场上听到一个大消息!”
另外三人:?
西北妹神神秘秘:“不是马上要军训吗?我以为是从学校的老师来做教官,结果你们猜,我们78大队是谁来训?”
黎今颖是在场唯一有过军训经历的前·女大学生,立马像小学生似的举起手:“武警?总不能是公安的同志吧?”
西北妹啧啧摇头:“想象力还是不太够。”
北京妞在军队大院长大。
她反应非常快:“不会是现役来吧?”
西北妹马上一个拍手:“诶!对了!”
黎今颖和云南姑娘四目相对。
两人都看到了彼此眼里不解的目光。
西北妹开始解释:“我是从我老乡那里听到的,说是一群预备队的海军同志们要过来带队军训,强度可能会很大。”
黎今颖大脑转过弯,想明白了原因:“因为我们第一批恢复高考后的学员吧?”
另外两人也跟着点头。
“肯定是了,要给出示范啊。”
“的确。但是强度大……”
众人同时陷入思考,纷纷担忧如果自己成为吊车尾的那人,又该如何是好。
见气氛愈发低沉,西北妹又带来了一个消息:“你们别着急嘛,我还有一个重磅炸弹!”
北京妞被她逗笑:“你是包打听啊?怎么什么都知道啊?”
西北妹握拳敲了敲自己的肩膀:“那必须的!咱们军医大毕业之后不是会有分配吗?”
众人点头,示意她继续。
西北妹:“也正因为咱们是第一届高考恢复后的学员,许多人都盯着咱呢!我听说啊,这次军训的时候,东海的舰艇队也会派人来……”
众人倒吸一口气。
黎今颖斟酌了许久语言,问出了大家想问的问题:“咱们不是才大一吗?现在就要考虑之后分配的问题了?”
她心中开始感慨:谁说21世纪的大学时才开始内卷?这不也是从大一开始battle起来了?
西北妹的确是个包打听。
当众学员还在研究床位、军人证、新式制服时,她已经靠着自来熟的本事,找到老师了解清楚后续几年的安排了。
她也没藏着掖着,把自己知道的全部,尽数分享给了现场的另外三位室友:“咱们学制是5年,但实际上在学校的教学只有2年半的时间,剩下一年半要去附属医院,另外还要留一年实习,又不是真的让咱们在这里呆五年,有些东西当然就得趁早打算了呀!”
北京妞见西北妹如此实诚,自己也不再拘束,主动坦言:“倒是有几分道理,我也不瞒着大家了,我是在军区大院长大的”,她见众人眼睛瞪大,马上又解释,“不是你们以为的那种红色子弟!我爸妈只是普通的军官干部。”
黎今颖她们没有过多盘问,理解她此时愿意分享消息已经是对大家的信任,没有必要刨根问底。
北京妞继续说:“咱们之后的分配,要么是去附属医院,要么就是去兵团服役。但是以我对部队的了解,军医并不是需求量极高的岗位,并不能满足几百人的分配要求。”
她指了指小窗外略显朦胧的男生宿舍楼。
北京妞:“我相信,那栋楼里,大多数学员肯定会更加愿意考虑部队的岗位,所以呢,如果你们也是同样的想法,就一定要跑得比他们还快。”
理所当然的事实就这么摆在面前。
房间内,安静到落根针都能听清。
黎今颖抬起脸,注视着说出这句话的北京妞。
这对于曾经生活在21世纪的她来说,是一段理所应当的发言,可她想到眼下还是改革开放前夕,眼前的北京妞就能有这样的想法,实属难得。
222宿舍内。
四位女孩的目光默契交汇,看懂了彼此眼里的含义:
——是啊,如果我们想要同样的机会,就得比异性更加出色,才能脱颖而出。
*
与此同时。
西北的芦苇地旁。
自从去年收到帮派倒台消息后,眼镜男他们这个农场就源源不断有人离开。
有人运气好,刚收到消息就平了反,成功被调回了原属城市,还分配了极好的工作。
有人没有那么好运,过完年才渐渐接收到批复回家的信件。他们这群人连包裹都没怎么收拾,核对完身份就跳上了最近的火车,对呆了近十年的戈壁滩没有丝毫留念。
还有一部分人,运气就要差许多了。
他们见到身边的工友们一个接一个离开,早就耐不住性子,提前就把行李给准备好了,时刻准备接到消息后离开。
可是,现实却并非如此。
属地不同,这些人等了一个元旦,又等了一个春节,眼下清明都要来了,才终于接到了消息。
眼镜男就是这群倒霉蛋中的一个。
此时,他穿着干净整洁的淡灰色工装服,脸上挂着喜悦的神情,不再是从前趴在芦苇地上哭时的那副落魄模样。
他拎着一只小木箱,是他提前三个月准备好的随身行李,里面装着的不是衣物,也不是金银细软,而是他这些年接受改造时写的日记和一些小说文章。
他站在大队外,重重地给了寸头男一个拥抱。
“哥,我就先走了”,他用劲儿拍了拍寸头男的后背,能感受到一排壮实的肌肉,“这些年,谢谢你和浚北一起照顾我,不然我早就冷死在牛棚里了!真的,谢谢。”
语录里说男儿有泪不轻弹。
只是未到伤心处。
春天一到,原本在冬日里还显得死气沉沉的芦苇滩,经风一吹,一簇簇芦花随着春风飘散。
远处芦草摇曳,大雁掠过。
寸头男轻笑一声,用双臂的力气紧了紧这个来之不易的拥抱:“少说这些,回去以后好好写作,争取早日登报发小说。”
眼镜男一边抹泪,一边说出残忍至极的话:“肯定会好好写的……但是,哥,以后我回去了,谁给你买报纸啊?”
寸头男一把撒开手:“你小子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眼镜男连忙解释:“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嘴笨嘛,等我回去帮你打听,你一定很快就能回思南的!”
寸头男叹了口气。
早前聂浚北离开时,就说过同样的话,可实际上呢?半年过去,他再也没有收到过聂浚北的消息,哪怕他们曾经在这片农场同甘共苦,称兄道弟。
不过,他也不怨聂浚北。
帮的了是情分,帮不了也是本分。
眼镜男擦干泪,依依不舍:“哥,你照顾好自己,别生病,我回上海就给你写信。对了,我还要去找浚北,聂叔回了军区,肯定有办法的!”
寸头男制止他:“别!我的事我心里有数,就别去替我麻烦聂叔了,现在正是敏感时期,他和浚北以前就帮我们够多了,顺其自然吧……”
眼镜男不同意:“可是,浚北走的时候说了有机会一定会帮忙的,他不是怕麻烦的人!他是我见过最讲情义的男人了。”
寸头男听见他的解释,嘴角禁不住上扬,露出一个苦笑:“是啊,他一定会帮忙……但我是一个怕麻烦的人啊。”
远处,同样等待火车的上海知青挥了挥手,朝他们的方向喊了句:“时间到了,该走了!一会儿赶不上火车,你还要睡牛棚啊?”
眼镜男回头答:“马上!马上就来!”
另一位上海知青不再等他。
火车不等人。
他可是要急着回去守着父母尽孝的。
眼镜男还想再说什么。
寸头男故作轻松,拍了拍他的肩膀:“快走吧,你不是想你的未婚妻了吗?别让人家姑娘久等了,快去!”
眼镜男眼中再次蓄满泪水。
只是,这一次他不再孤行挣扎,终于听了一次话。他用袖子抹掉眼泪,用手扶了下眼镜。
“哥,保重,上海见。”
“保重,一路顺风。”
停靠在芦苇滩旁的大雁忽然结队朝着远处飞去,黑白相间的翅膀在天空中不断拍打,惊起一层又一层飞絮。
眼镜男走到岔路口时,最终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可惜寸头男已经消失不见。
“速度快点,我们得赶紧了!”
前方的知青在催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