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月明星稀。
操场上布满了学员们的影子。
三三两两的学员们七嘴八舌回味着刚才的联谊舞会,正慢悠悠晃回宿舍楼。
黎今颖和聂浚北在月光下并排走。
身后不远处跟着几位吃瓜群众。
为首的男学员是刚才邀请黎今颖不成功的口吃眼镜男,他问身旁的人:“他们俩是之前就认识吗?看上去也太像是在谈对象了吧。”
他的另一位室友也注意到了远处两人的熟络,品味半晌后,嘲讽道:“咱们就别管那么多了,反正不管黎同志和谁处对象,也不会是和你。”
口吃眼镜男气得脸颊涨红:“那也不会是你!”
“是不是我有什么要紧”,男学员想到之后的紧张课程,“学业这么紧张,我好不容易考上大学,可不是来谈对象的,你还是先想想明天的体检怎么通过吧!”,他吹着口哨走远,“体检通不过,可是要被劝退的~”
黎今颖听不见身后的讨论声。
操场广阔,不似礼堂和医务室拥挤。有时候一阵风吹来,她可能连身旁人的话都听不清。
此时,她正和聂浚北叙旧,试图利用这几分钟回宿舍的路程,把两人错过多年的时间线补齐。
“所以,聂叔叔现在也在沿海?”
聂浚北点头:“嗯,职位复原,这些年的工资也按照副主任的级别补发了。”
黎今颖接着问:“那其他的呢?婉笙阿姨之前留下的产业?”
聂浚北摇摇头,表情并不惋惜:“十多年过去,大部分都已经拆掉或是破落了,除了外公留下的洋行有一些小补偿,也通通寄给了住在苏州养老的姑祖母。”
“其他人呢?婉笙阿姨还有别的亲戚吗?”
聂浚北答:“没有了,几个舅舅战时就牺牲了,我妈还有个表哥在香港,前年寄了信说是患了癌,这封信我们回沿海时才终于收到,再拍电报过去时,人已经下葬回归大海了。”
黎今颖默然。
命运变迁的速度太迅速。
她每问一句都是无限感慨的答案,实在无法再往这个话题继续。
“那你呢?”,黎今颖确认美强惨大叔聂涛还健在后,把话题转回面前的男人,“你之后准备做什么?留在舰艇队吗?”
黎今颖看向聂浚北。
月光倾泻在聂浚北半身,照亮他半张侧脸。
聂浚北察觉到她的目光,亦转过头来,盯着她如羽扇般的睫毛,轻声答:“嗯,就留在这里,司令员对我有恩,我必须要报还。”
黎今颖大概听明白了。
聂涛父子之所以能这么快从西北回到沿海,恐怕离不开这位司令员的帮衬。
“你呢?”,聂浚北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黎今颖愣住半秒,缓缓开口:“我?我当然是继续读书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喜欢医学。”
“那为什么要来做军医?不去协和、不去省医、不去湘雅?”
黎今颖正欲给出她的官方标准答案时,忽然犹豫了。她看着眼前的男人,直面心中潜藏的怀疑:这些年她总觉得,聂涛父子依旧在世,而如果她去参军,应该还会与这本书的主角们相遇。
可是,她不能把这个答案告诉聂浚北。
但她也不想再重复毫无意义上价值的官方说法。
于是,黎今颖折中,脱口而出:“学医和从军又不冲突,况且我如果不来这里,又怎么会再次遇得见你?”
说出口后,黎今颖在脑海里咀嚼一边,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个答案换个角度听,有些太过暧昧。
她连忙改口:“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说……”
聂浚北已经停下了脚步。
他背对着月光,站在阴影中,看不清表情,唯有一双眼睛闪烁着熠熠光辉。
他沉着嗓子问:“那是什么意思?”
黎今颖也跟着停下脚步。
她扬起下巴才能看清聂浚北脸上隐约的希冀,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她忽然心虚地别开头:“没什么意思,我得赶紧回宿舍了!明天还有体检呢。”
聂浚北紧抿双唇。
他明明看见了黎今颖眼底闪过的情绪,却不明白为什么她不愿意回应自己。
沉默几秒后,聂浚北还是妥协了。
他苦笑般弯弯唇,继续往前走:“走吧,那我送你回去。”
两人继续往红砖宿舍楼的方向走去。
比起刚才舞会结束时的欢喜,两人虽然依旧有一句没一句聊着,气氛却变得有些凝固。
聂浚北注意到这股微妙的气氛,率先打破沉默:“体检会有测验,你早上一定要吃早饭,但别吃太多,容易影响速度。”
黎今颖点头:“知道啦”,她也意识到她刚才的转折杀死了气氛,又提起精神问,“你月底就要回去吗?”
聂浚北听见她的问题,稍稍感到安慰:“目前暂定是这样,如果有提前召回的电报,就会提前归队,不一定能呆这么久。”
黎今颖长长地“哦”了一声。
语气是毫不掩饰的遗憾。
烦闷的燥热感爬上聂浚北的皮肤,他很想接着往下问出那句:“你想让我多待一段时间吗?”,却又难以控制地联想到刚才停滞的短暂沉默。
聂浚北回忆起黎今颖曾经的发言,不停懊恼他刚才的行为太过心急,猜测自己可能吓到她了。
他只能在心里不停暗示自己。
——要慢慢来,循序渐进。
——她喜欢安静的人。
——我不能急。
从操场走到宿舍楼的路程并不算远。
哪怕从中途开始,聂浚北就缩短了每一步的距离,拖了十分钟后,他们还是到达了目的地。
“那么,我回去咯?”
黎今颖站在宿舍楼门口,举起手朝聂浚北挥了挥,无疑象征了今晚的告别。
聂浚北抿唇后又微张开嘴,眉头轻拧后又迅速舒展,很明显陷入了某种纠结。
但他始终一言不发。
黎今颖对他这幅模样非常熟悉。
——小时候不就是这样吗?
她想起聂浚北小时候人狠话不多的面孔,记忆中,她还给小男孩取了个“小哑巴”的称号。
她自诩要比聂浚北多活二十年,理应要拿出长姐的风范来。黎今颖在脑海中抿了抿,猜到可能她刚才突如其来的冷漠态度,让弟弟有些无所适从。
于是,她往前走了几步,再次来到聂浚北面前,安慰似的说:“别想太多,我们还会再见面的,明天体检完要不要一起吃午饭?”
——小孩嘛,哄一哄就好了。
——她也不介意做经常请吃饭的漂亮姐姐。
黎今颖抱着这样的想法,紧接着问:“你想吃面食?还是清淡一些的汤食?”
聂浚北刚才还有些惨白的脸,立即鲜活起来,他克制内心的激动,答:“都行,你想吃什么,我来请。”
黎今颖脑海中打上问号。
——怎么又变成他请吃饭了?
——主角都这么喜欢抢戏的吗?
当黎今颖还在脑子里反应“这又是什么套路”时,聂浚北已经付诸了行动。
他把一本小册子从兜里取出来,递给了黎今颖,解释道:“这是我的配给册。”
黎今颖:?
——搞什么花样?
——等等,这幅场景怎么如此眼熟。
很快,聂浚北就用行动告诉她,确实不仅仅是“眼熟”而已,而是一模一样的复刻。
他指着配给册上还未取下的粮票:“我级别比你高,应该让我请你吃饭。”
黎今颖倒是看懂了这一步。
但她没看懂接下来的举措。、
聂浚北翻到下一页,指着他的级别解释:“因为刚回军区不久,我现在虽然是连长级别,连军龄不长,一个月工资只有50元,我不用养家,所以之后都寄给你。”
黎今颖:??????
聂浚北讲到此处,又露出有些抱歉的意味:“不过册子上那些奢侈品票是按特殊供应来的,只能在军区用,之后我去找战友换你喜欢的通用票,再重新寄给你。”
黎今颖(依旧):??????
聂浚北小心翼翼斟酌语言。
他生怕说得太直接吓到她,又怕显得太过冷漠让她误会,最后,他隔了几秒沉默后,才继续道。
“说好了请你吃饭,这是本金。”
黎今颖彻底晕了,她瞪大眼睛:“这是哪门子本金?吃满汉全席都用不着你把全部身家给我!”,她凑近聂浚北,不想让他的财富外露,压低声音骂道:“你是散财童子吗?再说了,我又不缺票和钱,吃个食堂而已,哪里用得着这么多!”
她刚才草草扫了一眼册子内的票据。
什么自行车、香烟、缝纫机、手表,全是值钱的大件,聂浚北一张都没用动过。
这册子哪里是请吃饭的本金。
简直可以当成城里人结婚的嫁妆了!
黎今颖气鼓鼓看向聂浚北。
她以为他是没有生活经验,不知道钱财可贵,随随便便就拱手让人。
黎今颖还在输出:“你别这么傻,万一让别人听见了,真的有可能会把你的票册子偷走,不要太天真,世界上永远有坏人的……”
说着,她就要把册子还给聂浚北。
聂浚北铁了心要给她。
他见黎今颖要塞到他怀里,一把握住她的白皙手掌,制止了她的行为。
黎今颖:又整什么死出?还强买强卖啊?
她抬头,皱着眉看向聂浚北,却在目光触及他那张在月光下显得格外锋利冷淡的脸时,禁不住收敛了怒气。
聂浚北想到昨天的画面,冲动最终还是战胜了脑海里的理智小人。
他握住黎今颖的手,忽然说道:
“他可以给你的,我也可以。”
黎今颖先是一愣。
随后瞳孔骤然放大。
她算是听明白了,聂浚北昨天肯定是趴门后听墙角了,连周晋川给她工资和票册的消息都知道。
——臭小子,装得挺无辜啊!
黎今颖又气又笑。
聂浚北见她猜到,也不掩饰了。
他继续解释道:“周副连军龄比我长,所以他工资更高……但是我一定会比他晋升更快,你要相信我。”
黎今颖深吸一口气,她正视面前已经拿出全部身家的男人,轻柔问道:“聂浚北,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聂浚北望着她,眼镜闪烁着淡淡亮光。
他轻轻点头,给出了肯定的答复:“我知道。”
黎今颖静静看着他。
她从前只觉得聂浚北是个长相合心意的漂亮纸片人,能一起聊聊天,跳跳舞,就像她夜班时打发时间的那些手游一样,偶尔会心动,偶尔会代入,但理智会告诉自己,这不是现实。
可现在,现实告诉她,纸片人有了野心。
她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慌了阵脚。
“我不能收”,最终,黎今颖还是拒绝了这出荒唐的自我推荐,随便找了个借口搪塞,“你还小,不懂这有多重要。”
拜托,这基本上等于求婚了好不好?
黎今颖越想越觉得离谱。
聂浚北却很严肃。
他脱口而出:“我知道有多重要,所以才会给你,而不是给别人。”
黎今颖无奈。
她只当聂浚北是成年后见到她那张令人心动的脸旁,一时间初恋感上了头。
所以,她以过来人的姿态劝解,试图告诉聂浚北,不是每一次crush都值得你百分百投入。
黎今颖温柔解释:“我们只是很多年没有见过,重逢后你我都很开心,所以你一时间误以为这是恋爱,是悸动也很正常。可是,等过一段日子,你就会渐渐恢复理智……浚北,你还年轻,你还会遇见很多让你心动的人,但她们不一定都是正确的人,比如,你现在都还不了解我,你怎么确定我就是你想象中的那个模子?”
聂浚北耐心听。
等到她话音落下,他紧张到屏息,带着不确定的口吻问道:“所以,你刚才说,你对我也有动心?”
黎今颖愣住。
她在大脑里缓冲了片刻后,愣完神,恨不得冲上前掐住聂浚北的脖子摇晃。
——你小子重点怎么奇奇怪怪的?
——怎么油盐不进啊?
黎今颖试图解释:“动心并不意味着就要谈对象啊!动心是动心,对象是对象。”
她说出口后,注意到聂浚北紧蹙的眉头。
别说是聂浚北了,淳朴年代谁听了这句话都会觉得太过超前,大呼流氓。
聂浚北显然不接受她的解释:“我不理解,你既然也动心,为什么不能和我处对象。”
黎今颖听见他的话,双眼一黑,开始破罐子破摔:“因为我们都不了解对方!”
聂浚北很快接话:“那如果彼此了解后,我们就可以处对象了吗?”
黎今颖一时语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