鸢眉觉得她像抚摸着一件精美物品似的,心头又是一阵酸涩,不过转念一想,都到了这份上了,自己不早就成了待价而沽的商品吗?
她扯了扯嘴角不说话。
尤二娘又说:“不爱说话可不大好,倒不是要你多能说会道,只是若有达官贵人问你话的时候,你总不能什么都闭口不谈,否则,让他们下了脸,受苦的可是你自己。”
鸢眉现在听到受苦便本能地瑟缩了一下,只得恹恹地回答她,“我省的。”
“省的便好,二娘我也并非心狠之人,看不得像你这样娇弱的小娘子受苦,好在你总算是想通了,我也不逼你……你先将养着身体,等身子好全了再来学艺吧。”
“多谢二娘体谅。”她的眼皮子仿佛被粘住,只敛着眼皮道。
尤二娘看出她身子确实不适,便拍拍她肩膀安抚道,“那我就不打扰你了,先睡会儿吧。”
说道便要起身,鸢眉却轻轻扯动她袖口道,“我不想跟花魁娘子学,二娘,你能让其他人教我吗?”
尤二娘讶然地回望她一眼,只见她水汪汪的眼里不知何时又凝了泪,浓密的睫毛微颤,那滴泪一下子便滑了下来,胸口也因情绪激动略略起伏着,一壁掖去眼泪一壁哭诉道,“我也不知从何惹了这花魁娘子,为何她一见到我,便把我当成仇家一般,我害怕……”
尤二娘自是知道杜鹃的脾性,因她在教坊司里最受欢迎,脾性当然也最为乖张,眼见着骤然来了一个劲敌,她自然会担心花魁之位不保,再瞧她这柔柔弱弱的模样,哪里又是那杜鹃的对手?
她是在这风月场所里浸淫半辈子的人,自然懂得什么样的女子才是那些男人的心头好,因而也有心笼络她,便和声道:“你放心,下次我便让其他人来教你。”
“多谢二娘。”
天气一日比一日暖和了起来,鸢眉便在这几个月里,跟着司里的另一位女乐学艺,二娘也不许她到前头乱逛以免冲撞了贵人,因此也算相安无事。
她很吃惊自己竟有这方面的天赋,不过短短几月,便学了好几首曲子,她手指纤长,学起琵琶不费力,现在乍听之下,也还差强人意。
她好像渐渐从失去家人的悲痛中走了出来,却始终游离在虚无的幻境里,只有每晚被梦魇住的那种撕心裂肺的抽痛感,才让她短暂地找回一些实感。
爹临终前的嘱咐在她脑海里响了起来,“眉眉别怕,一定要好好活着。”
也许只有她开始振作起来,家人的在天之灵也会得以安慰吧!
这样一想,她好像又多了分求生的欲望。
那厢尤二娘见鸢眉温顺听话,又估摸她潜力无限,也没逼迫她太紧,不过还是提前向那些光顾教坊司的常客们打下预告,三月初一夜,便是芙蓉的撷花宴。
撷花宴顾名思义便是初夜竞价。
还没到三月,恩客们都已等不及了,每次一来,总要问起芙蓉娘子,尤二娘也笑嘻嘻的将他们的话原封不动地搬到鸢眉耳里,她的语气里还有深深的自豪:“这位李大人说愿意出千两呢!”
鸢眉也便静静听她吹嘘着,到了这当口,她的内心反倒出奇的平静,那份“殊荣”对她来说也无悲无喜,只是看二娘这欢喜的模样,想必真是件好事吧!
就这么有一日没一日的过着,转眼间便到了撷花宴的正日子。
第7章 撷花
暮色才将天边的霞光收拢,鸢眉屋里便乌泱泱地来了好几个丫头,都是奉尤二娘的命,前来侍奉她洗漱穿戴的,只怕秋葵一个人忙不过来,便驱了这些人前来,临时供她差遣。
鸢眉泡过热水浴,慢悠悠地从浴桶里迈出来,波澜起伏的身上还挂着水珠子和零散的玫瑰花瓣,更衬得她那具身子有如一块上好的羊脂玉般暖润。
几个丫鬟纷纷看直了眼,没想到她温顺的外表下竟隐藏了一副诱人的身体,再瞧一眼脸便臊热起来,再低头望向自己,不免都要自行惭愧起来。
鸢眉一向是被伺候惯了的,面对这些人的目光,倒也觉得稀松平常。
秋葵取来棉巾替她揩拭去身上的水珠,另外两个丫鬟则往她身上涂了薄薄的一层珍珠养颜膏。
接着便给她换上衣服,按教坊司的说法,今夜可算得上是洞房花烛,因而衣裳也格外华丽些。
最里层是琥珀的诃子,绣一对绿头鸳鸯,杏黄的纱衫外则是牙红的折枝芙蓉合欢裙,脚上再踏一双朱红的并蒂莲翘头履,鞋头还缀着一串滚圆的珍珠。
换完了衣服,头发也已半干了,丫鬟们又是给她梳了个繁复的发髻,又是给她画上了珍珠妆,好一通折腾下来,已过去了将近一个时辰。
鸢眉的房间与前院还有段距离,倒还算得上清静,加上这些日子尤二娘对她护得极严,她其实并未见识过前院的热闹。
丫鬟还在她云鬓边插上发饰,尤二娘却突然笑呵呵地走了进来,“怎么还没弄好?”
一见到她们还在倒腾,便走近了仔细在鸢眉身上打量了下,伸手拔掉她那支做工精致的华胜道,“这头颇重了,还是簪朵花清爽些……”
说着便在妆奁里挑挑拣拣,捻起一朵粉嫩的芙蓉绢花,将它往她的云鬓上比了比道,“还是用这个吧。”
丫鬟便接过那朵绢花替她簪好,尤二娘的屁股便挨着妆奁边上,摇着扇子道,“女儿啊,从今日起你就是我亲女儿,你定是不晓得前头的情况,我就这么跟你说吧,自我来到这里,还未见过如此盛景呢!”
鸢眉看着她脸上堆积着一层层的笑褶,却无法与她的喜悦相通,只是有些好奇,仿佛在说着别人的事,便佯嗔道,“二娘倒是给我开开眼界,不知竞价多少了?”
“一千两!”
“哦。”她听后心头竟卷不起一丝波澜。
尤二娘又给她吃下一颗定心丸,“外面人虽多,你也不用紧张,来咱们这的都是达官贵人,和那些市井流氓不一样,你只要露个脸弹一曲,剩下的你不用管,二娘我自会帮你挡着!”
鸢眉乖顺地点点头。
一时妆扮完毕,便被丫鬟簇拥着往前院而去。
这里虽也是风月场所,但对郎君有门槛,白丁不能进出,因此装修也雅致些。
规整的布局建了亭台楼阁,假山流水,树梢和廊间挂满了六角宫灯,水榭是女乐献艺的地方,园内数十张桌子分设在不同的园景里,二楼是单独隔开的雅阁,适合喜好清静的权贵们。
鸢眉被尤二娘拉到水榭,隔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她淡然地往园内扫了一眼,果然是高朋满座,贵人们推杯换盏,又忍不住指着她品头论足。
“女乐芙蓉见过各位大人。”她慢慢地屈膝行了个万福礼。
一见真容,竞价又猛然高涨,鸢眉便在这一声声喝彩声中抱起了她的琵琶。
纤纤玉指抚过琵琶,指尖一勾一挑,有如清泉冷冽的琴音便自她手底下飘逸而出,技巧算不上高超,却有种返璞归真的音调。
众人又见她眉衔远山,眼波潋滟,温婉娴静的脸上始终绽放着浅浅的笑意,便是这一笑,便让多少人骨头都酥了半边。
鸢眉低眉看着琴弦,虽感受到众人的眼光粘在她身上,潮腻腻的令人头皮发麻,可还是咬牙坚持弹完了一曲。
曲毕,掌声雷动。
她便再次半敛着眼皮施礼,强迫自己不去在意他人的眼光。
有半醉的酒客朝她吹了一声轻佻的口哨,尤二娘便替她挡了回去,“诸位贵人,咱们芙蓉娘子曲子奏毕,恕不能奉陪了,等下次定要叫她再弹一曲,给诸位赔罪!”
说完尤二娘便悄悄推了她一把,她立即会意便抱着琵琶袅袅踅身穿过园子,独自上了二楼提前备好的雅间。
敛裙在架子床前坐了一会儿,前头竞价的结果也已经出来了,就在刚刚,一个袁姓的大人花了三千两白银买下她的一夜。
早就听那些女乐说过会发生什么事,二娘亦是拿来避火图教她男女之事,她也算是明白了其中的奥秘,就在昨夜,她还忐忑得一夜无眠,可到了这时被一步一步地推着走,倒是来不及去想些什么了。
不多时,尤二娘便引着一位年轻的郎君过来。
“芙蓉,这便是撷花宴的竞得者袁大人,你可要好生侍奉着,省的吧?”
鸢眉抬眸望向那个站在二娘身后的郎君,只见他身形高瘦挺拔,穿着一身千山翠的缂丝圆领袍,剑眉星目,鼻正唇薄,非但不见半分孟浪,反倒有种闲雅的姿态。
她倒是有些庆幸,买下她初夜的竟是这么一位文质彬彬的贵人。
于是勾唇一笑,主动上来挽着他的臂弯,向尤二娘回道:“二娘放心,芙蓉定会侍奉好袁大人的。”
没想到被她挽住臂弯的贵人竟是僵了一瞬,这才朝她莞尔一笑。
鸢眉亦是盯着他,见他这般赧然,反而更加自然了些。
尤二娘见她如此顺从,心便落回了肚子里,继而又对那郎君说:“袁大人玩的愉快,有什么需要的再叫唤一声便是,我便不打扰了。”
袁嘉生颔首。
尤二娘便乐不思蜀地退出房间,还替他们关上了门。
鸢眉望着紧闭的门扉,心头一片荒芜,见他也不主动开口,便问他:“袁大人是乏了吗?想上床歇会,还是再听一首曲子?”
她秋水般的眸子平静无波地在他脸上转了一圈,若有似无的少女馨香融进他的鼻息里,只一瞬,便令他呼吸微紧,心头也方寸大乱。
他轻咳了下,默默抽回了手道,“我再听一曲吧。”
鸢眉点头,让他坐下,又奉上一盏茶来,这才抱起琵琶走到鼓凳前坐下,“袁大人,想听什么?不过奴只会青玉案和子夜歌,你是想听哪一曲?”
他端起茗碗,刚送到嘴边便听她软糯的声音响起,便又重新把茗碗放了回去问,“方才你弹的是哪首?”
她将一切看在眼里,只觉得他有一股莫名的傻气,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是青玉案。”
知道她在取笑他见识短,他脸上一下子便臊了起来,掩唇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道,“那就……子夜歌吧。”
鸢眉便缓缓弹了起来,直到琵琶音歇,他依旧入定般的坐在那里,双目是失焦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便问,“还要再弹一曲吗?”
他的眼神方慢慢地聚焦起来,却是摇了摇头道,“不必了。”
“那……”
“陪我坐会好吗?”
她没料到他会提出这种要求,便点头应下,捉裙在他身侧坐了下来,“袁大人……想聊些什么?”
“我叫袁嘉生。”他突然转过来,定定地看着她道。
鸢眉见他眉心紧蹙,神情颇有几分凝重,不禁有些呆住了。
“小娘子不记得我了吗?”
她摇了摇头,她自幼养在深闺,除了裴疏晏,便几乎没接触过其他男子,即便有几次出了门,也未曾与其他陌生男子有过交谈,因而她很确信自己是不认识他的。
况且眼下这境况,倘若真遇到熟人,反而更加难以抬头了。
是以她并未多加深思,便急于撇清关系,“奴是卑贱之人,哪里会认识袁大人呢,大人定是认错人了。”
见她这般自轻自贱,袁嘉生感到苦涩,便道:“是我认错了,不过你也不必叫我大人,我在家行三,你就叫我三郎吧。”
他这么一说,倒是勾起鸢眉的好奇心来,她搜肠刮肚想了想,发现自己还真是对他没有半分印象。
不过既然客人要求,她索性也爽朗些,便低声唤了他一声三郎。
他嘴角止不住上扬起来,又没话找话道:“方才你在水榭那会,想必是听到些秽言,我就在底下看着,也为你捏了把汗……其实男人都是这样,就算是达官显贵,也免不了会有这样的陋习……”
说着说着又猛然想起把自己也绕进去了,于是又结巴道,“不、不过……我不是这样的人,不是我自吹自擂,我……”
她立马接口化解了他的尴尬,“奴自然明白三郎的为人,倘若你跟他们一样,这会子就不是和奴说话这么简单了。”
袁嘉生赧然一笑,又扯了几句无伤风雅的话,渐渐地也到了该休憩的时辰。
于是看着她体贴道,“天色不早,小娘子还是早些休息吧。”
她分不清他的言外之意,咬了咬下唇,便红着耳根子上前来替他宽衣。
没想到她的手指才刚碰到他的领缘,他便猛然退了一步,眼神飘忽道,“不,我的意思是今晚我和小娘子一床一榻,你也别侍候我,我不习惯……”
鸢眉心头淌过一丝暖流,虽有些疑惑,可既然他不让她侍奉,她反倒更松快了些,当然也没有追着他不放的道理,于是点点头道,“那三郎睡床,奴睡在榻上便好了。”
“小娘子身娇体弱的还是睡床吧,反正关起门来倒也不用在意这个。”说完,他便兀自走到床边,搬了床被子踅到那张罗汉榻上坐下,见她人还杵在那里,便温言催促她上床睡觉。
鸢眉结束了神游,低声向他道了谢,便熄灯放下帐子,和衣在床上躺了下来……
第8章 护短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鸢眉也没想到自己竟然和恩客这么相安无事地度过了漫长的一夜。
袁嘉生走的时候给尤二娘留下一笔钱,委婉地表示这阵子别让其他人近了她的身子,尤二娘是个见钱眼开的人,收了那么一大笔钱,自然眉开眼笑地答应了下来。
这么赤诚的人倒是少见,只是自从她见识到男人的冷情后,她便不会再将自己的心交付给其他人了,更何况她自己明白,她对他只有感激,却没有心动的感觉。
她更清楚自己如今不过是个女乐,他纵然对她有几分情义,不过可能只是图一时的新鲜而已。
像她这样沦为奴籍的人,除非能帮父亲正名,否则也无机会与这等权贵有什么名分关系,露水情缘自然是趁着他尚有热度,能为自己谋多少是多少。
她懂得在他身上略施小计,令他愈发魂不守舍,可从来没把他当成长久的伴侣。
又过了好些日子,到底算是与他赴了云朝雨暮。
然而这一个月来,他在她身上已经倾尽了银两,后来塞给二娘的钱越来越少,二娘也便让她也侍奉起其他客人来。
但不论如何,他始终是不同的,所以即便他无法再为她挥金如土,只要他来,她总会热茶招待一番。
天色刚擦黑,他便又来了,只给了尤二娘一角银子,尤二娘颠了颠份量道,“哟,袁大人可来得不巧,芙蓉已经有……”
话音未落,鸢眉温软的语调便从楼上轻飘飘地传了过来,“二娘,让他上来吧。”
袁嘉生抬眸一看,只见一个绯衣少女倚栏摇扇,视线与他对上时也不再羞怯,反倒展露出笑颜,真真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他心头已软了半边,亦是回以她一笑。
尤二娘见他们一副情深义厚的模样,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