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正房门口,来贤才枯着眉道,“郎主不知道小的偷跑去求见,能不能请二位行行好,替小的保密。”
两人也没有为难他的意思,只相视了一眼便默契地点头。
来贤先进了屋,贴在裴疏晏耳边道,“殿下来看你了。”
他头昏脑热地躺在床上,犹如堕在云雾里,身子是轻飘飘的,仿佛脱了窍。因而来贤说的话在他耳里只是空泛的,他眼皮颤了颤,没有开口。
近来他都是如此,已经听不大进人话了,来贤有些习以为常地弯下腰,又在他耳边重复了一句,“郎主,殿下就在门口,她来看你了。”
他抬起沉重的眼皮,往窗口望了过去,外头想必是下了雪,衬得那张新糊的窗户纸白地刺眼,而在那一片雪白中,有一个浅浅的轮廓,仿佛是她的身影。
只这一眼,便已经花去他所有的力气,他嘴角含起笑,眼皮又耷拉了下来,似乎已经无憾。
鸢眉站在屋外,不一会儿便听到里面传来痛哭的声音,那声音简直撕心裂肺,令她的心头也不由自主地缩成了一团。
终究还是太晚了吗?
她脸上的血色登时消失不见,指尖也几不可查地轻颤了起来。
言卿舟自然能感觉到她的手渐渐变得没有温度,又见她脸上的表情,心里也明白了几分,他一个劲地握紧了她的手,像是要把自己的温度渡给她,然而握了半晌却是徒劳,反而感到自己浑身上下都开始冷了起来。
少顷,里面的门终于开了,来贤已经擦去了脸上的泪迹,只是眼里还布满了血丝,他迈了出来,语气里多了分疲惫,“郎主他……他已经听不进话了,不过……我摸着他的身体还是温热的,求殿下进去看他一眼吧,他一定、一定会很开心的……”
他说完又扫了言卿舟一眼,这才迅速地低下头去。
言卿舟没想到他竟然已经到了行将就木的时候,这个时候他还在纠结那点儿女情长,反倒显得他太过锱铢必较了。
他沉吟了一下,这才松开了手,“你进去吧,我就在这里等你。”
鸢眉抬眸看了他一眼,见他清澈的眸底透出了一股柔软的味道,她轻点螓首,“那我去去就来。”
“嗯。”
她将手炉递给了他,复深深看了他一眼,这才拔腿入了内。
屋内四周的门窗都紧闭着,屋内虽熏着沉水香,却洋溢着死气沉沉的意味,他的寝室就在隔扇之后,里面没有窗,更加闷得人心头难受。
她就这么朝里面扫了一眼,只见床上卧着一个人影,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若不细看,几乎要被被子淹没了。
她呼吸莫名一紧,正要迈入寝室的时候还不慎踩到了裙角,趔趄了一瞬才扶住了门框,“裴疏晏。”
床上的人影甚至都没有动弹一下。
她胸口起伏,用尽丹田之力重复了一声,“裴疏晏!”
第71章 暗门
仿佛过了许久, 床上的人影终于动了一下,而后是一声□□从那厚重的被子里传了出来。
“你
怎么了?”她几乎是双腿绵软地扑到他的跟前。
那张色如金箔的脸就这么隐没在被子之下,脸上因痛苦而突显出扭曲的棱角, 漆黑的双眸也是涣散的,她努力从他的眼里读出点什么, 可却发现那里头连一丝神采都湮灭了, 什么也看不出来。
“我来了, 你不想看看我吗?”她看着他的双眼, 声音在微颤。
他怔怔地凝着她好一会,还以为在做梦,可他刚挪动了一下身子,身上的伤口被扯住了,疼得他面目狰狞,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这竟是真的。
她摁住了他的肩膀,“你别起来了。”
他也没力气与她拉扯,被她轻轻一摁便倒了回去, 身上每一处地方都是发疼的, 可看着她脸上泛着焦灼, 却又不禁安慰她道, “我……没事。”
“什么没事?”她简直想拍他一掌,可忖了忖还是冷静了下来,“李昭这是想要了你的命。”
“可我不是……没死成嘛……”见她皱着一张小脸,他不禁扯起嘴角自嘲。
她见他还有心思开玩笑, 那墨色的瞳仁里也仿佛重新灌注了光辉, 那颗漂浮不定的心这才落回腹中。
她嗫嚅道,“来贤说你这些天米水也吃不下, 话也听不进去……”
他笑了起来,眼尾拖着一股缱绻的柔情,“他的话你也信?”
虽然见到他并没有来贤说的那般凶险,她不免有些怨怼来贤的哄骗。
“他在门口站了一个时辰,又是哭又是闹的,说得你好像已经……要不是他诓骗的我,我又怎会……”她忿忿道,说到最后这才猛然打住了嘴,只把唇抿成一道直线。
他脸上的笑凝住了,渐渐的,眸里的光也熄了,良久,他又换上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像是在打趣,也是在自残,“我明白,你不会来。”
“不是……”见他脸色苍白,嘴角却还硬撑着一抹浅笑,她的心头像被梗了一根刺,不上不下地卡在了那里,嘴皮子动了动,却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其实来贤说的也并非是假,从地牢里出来后他早已失去了求生的意愿,可见她还愿意过来见他最后一眼,他的身上才又多了点生机。
“不管怎样,你能来看我,我真的很开心。”这句话是肺腑之言。
她无法跟一个连坐都坐不起来的人争辩些什么,听到这句话,也只是鼻子酸酸的,“那你要好好养伤,别做傻事。”
“好……”
她沉吟了片刻,又道,“再过五日,我就要大婚了。”
他闻言怔忡了许久,喉间微哽,却强颜欢笑道,“是嚒……那我先向你道喜了,祝你们……永结同心,鸾凤和鸣。”
受他祝福,她的眉眼里多了分羞赧的喜色,“多谢,我也祝你早日重新开始。”
他的话里不知怎么又缠着一丝鼻音,“你放心,这次我……真的放手了。”
既然话已至此,鸢眉觉得也算是正式彻底的与过去那段不堪回首的感情告了别,她轻舒了口气,想起卿舟还在门口等着她,于是便起身向他告辞。
“殿下!”他忽地朝她伸出了手,身子也倾了起来。
她回首见他牙关紧咬,脸上因痛苦而胀成了紫红色。
她赶紧扶他躺了下去,“你躺着吧,不必起来相送了。”
怎知刚想起身时,她的手蓦然传来一阵滚烫的热意,一低头,见自己的手竟被他的大掌紧紧地包裹住。
那双白皙的手背上因为用力而筋骨交错,上面还留有几道紫色的伤痕。
她正欲抽回手,他却早她一步松开了。
她迟怔怔地收回了手,手上仿佛还留着他给的余温,那温度似乎渗透了那一层薄薄的皮肉,令底下的脉搏也突突跳动起来。
她眸底闪过一丝惊慌,声音也多了分提防,“你到底想……”
“殿下,”他温声地打断了她,幽深的漆眸里暗潮起伏,“能否最后再抱我一回……我想记住被你拥抱的滋味。”
她脑子里空白了一瞬,等回过味来时,却已经落入了他的怀抱里。
当然,是谁伸出的手还未可知,她只知道自己的双手牢牢攀着他的肩膀,而他的双手亦紧紧搦住她杨柳一般柔韧的腰。
他们以最亲密的姿势拥到了一起,胸前的血仿佛在这一瞬间沸腾了起来,而后便是噗通、噗通的声音响起,分不清是谁的心跳。
她的脑子凝涩地僵在那里,好像有无数的画面从她脑里掠过,可她试图去抓取,却发现仍是一片空白。
只不过在残存的理智里,她却还死死撑着自己的身子,不让自己压到他的伤口。
他却仿佛不满,那一双消瘦的手用尽浑身的力气去箍紧她,沉重的分量压得他浑身的每一寸皮肉都像刀刮般疼了起来。
他嘴唇抿得发乌,可心头却有些畅快,只有这样痛彻肺腑的触感,他才能永永远远地记住来自于她身上的暖意,还有那蚀骨的幽香。
灰暗的寝室里静谧得可怖,除了他们逐渐交融在一起的气息声,再也寻不出其他的声音。
无人发觉,他外间的西面还通着一个小门,旁边连的是来贤休憩的耳房,而小门却不知何时敞了一道罅隙,门后,言卿舟犹如一具泥塑般站在了那里,浑身的血都在这一刹那都凝成了冰。
原是来贤不好意思让他站在风口久等,便把他请进了自己的寝室坐着,不仅亲手奉上热茶来,还一直垂着手与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着,可他实在是心事重重,回应也心不在焉,来贤看出他脸上的表情逐渐不耐,于是也不敢再说了。
“那言御史先在此小坐一会,小的那就不叨扰了。”来贤说完便退了出去。
屋内安静下来,他如坐针毡地坐在那里,一面在心算她进去了多久,一面又在暗斥自己不够大度,就在他天人交战之际,似乎有声响从隔壁传来。
他耳廓跟着动了一下,以为是幻听。
像是要否认他的猜测一般,隔了一会,那声音又通过一堵墙细细地传了过来,他虽未能听清说的是什么话,却能辨出这是她的声音。
鬼使神差的,他站了起来,缓缓地挪到声音来源的那面墙,这才发现,在这里竟有一个不起眼的小门。
想来这道门便是通往隔壁的门了。
偷听壁角毕竟不太磊落,他踌躇了一会,便坐回了原位,然而他的内心实在煎熬,又眼见她进去也有些时候,蓦然这么一个门就在他眼前,只要打开一道缝,那他所有的疑惑便都迎刃而解了。
可这回他更是像被反复油煎一般坐不住了,那道门有惊人的魔力,即便他刻意避开它的角度,也能感觉到如芒在背。终于,他再一次踅回门边,颤颤巍巍地将手搁在了门闩上。
举棋不定地犹豫了半晌,到底还是感情占据了理智,他屏住呼吸往前一推,见到的便是他们相拥在一起的那幕。
他身上的每一寸肌骨都沁着凉,凉得他动作都便得迟缓,少顷,他终于想起那一句非礼勿视来,于是默默地又将门掩了上去,拖着沉重的步伐径自出了门。
屋内太过憋闷,憋得他喘不过气来,只有外面刺骨的寒风刮过皮肉,那堵塞在胸前的窒息感才转成更加真切的绞痛。
那厢正房里,鸢眉的脑子也逐渐活络起来,在对上他眸底几乎要溢出的深情后,她的心头猛然一烫,接着便从他怀里挣脱了出来。
“纵你这一次,请你以后别再来破坏我的生活。”她的呼吸还有些紊乱,说出口的话却已带了寒意。
他暗暗抽了口气,心灰意冷地倒回枕头上,“是臣僭越了。”
她理了理鬟鬓,又朝他淡淡地瞥去一眼,“我走了,你珍重。”
“好。”
剩下的话,自是不必再赘述。
他阖上沉重的眼皮,安静地把那些缱绻的告别和祝福在心头默念了一遍。
鸢眉没有再将心思放在她的身上,她步履坚定地迈出碧纱橱,推开门便走了出去。
门外,她与卿舟的眼神又撞到了一起。
她呼吸一凛,这才发现他的脸色有些苍白。
“抱歉,让你久等了吧,”她走上前来,主动握住他的手,扬起下巴问他,“我们这就回去?”
听到她清透如涓流的声音传来,他这才醒过神来,见她眸里明媚透澈,全然没有心虚的躲闪,不禁反省起自己不够光明磊落来。
“裴……他怎么样了?”提起他,他的语气仍是有些别扭,作为情敌,他自是对他万分排斥,可作为同僚,见到他不过英年便活成了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又不免有些惋惜。
“他伤得很重,但还有救。”
“那就好。”他轻舒了一口气。
说着他们便牵着手往回走,登了车,两人都对方才的事只字不提。
提也不知从何提起,还不如当作无事发生。
第72章 大婚
一晃眼便来到了出降之日, 这日,禁军先是提前将仪仗路过的地方洒扫一番,以便仪仗出行。
鸢眉前一天回到宫里待嫁的, 原本就是大婚前夕心头紧张,又换了张床闹得她一夜的辗转反侧, 好不容易熬到眼皮子发沉的时候, 感觉还没阖上多久, 便被人摇着醒来。
殿内掌着六头烛台, 壁角还挂着几盏宫灯,暖色映在红绸之上,到处都洋溢着连绵的喜气。
可比起民间的昏礼,宫里不兴弄那些敲锣打鼓的,反倒安静了许多。
被人摁着坐在妆奁前时, 她脸上还有些肿, 眼皮也是枯涩的,只呆呆地坐在那里,任凭十全夫人摆弄。
皇后也一大早来看过她, 嘱咐了她好些事宜, 她都一一应了。
而后, 外头终于开始泛起了一点白茫茫的光, 她的发髻已经梳好,只是还未戴冠,便随意披了件狐裘推开了东面的窗。
窗外,远处层峦叠嶂的山峰之上, 赫然有一个橘色的圆盘升了上来。
这时的阳光还不热烈, 空气中也还十分清冷,她的目光便透过那层层的宫墙, 仿佛已经飘到了卿舟的身上。
他已经起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