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家在远郊,是一所农舍,有一个四四方方的大院子,一边晒着谷子,廊庑底下则整齐地挂着一排腊肉,又有一角种着无数的奇花异草。
看到这里,便觉得这是个被父母捧在掌心的女孩子,这日子过得又有人间烟火,又有浪漫诗意,怪不得能养出这般天真无邪的小娘子。
兰娘又带着她到处转了一圈,给她看了院子后的菜地,又带她去看自家的鱼塘。
回到院里来时,厨房里已经升起袅袅白烟,兰娘道,“大概是我娘的粥熬好了。”
于是又将她扯到厨房里去,果然见一锅米粥刚冒起小泡泡,旁边还有一盆切好的黄鳝和一些佐料,黄鳝虽被切成了段,却还偶尔动弹几下,仿佛是有些死不瞑目。
兰娘的母亲看上去四十上下,身材不胖不瘦,虽是荆钗布裙,却自有一股温婉的气质。
说话的声音也轻柔,只不卑不亢地扇着火道,“殿下还是出去外头等吧,厨房里太乱了。”
鸢眉倒也很乐意看她是如何做的,所以只是笑道,“无妨,给你添麻烦了。”
她笑得有些赧然,“殿下这是哪的话,我这小姑娘把你视为楷模,天天在我身边说起你的事迹呢,这会终于见到本尊了,这丫头定是高兴坏了。”
一时厨房里笑声晏晏,熬好粥也到了晌午时分了,窗口忽地传来一声爽朗的少年声,“娘,我回来了!”
大娘子哎了一声,探出窗口对他说:“快去洗把手,马上就开饭了。”
这才发现跟在他身后进来的,还有她的夫君。
“郎主也回了?”
那是个不到五十的中年男子,着一袭洗得泛白的青袍,两鬓已长了不少银丝,可精神却还十分矍铄。
他点了点头,卸下肩上的箱子,“对,回来时刚好和琰儿碰上,对了,怎么外头的门没有栓?”
大娘子这才笑,“今日有客。”
吃饭时,父子俩才知道这个贵客是何方神圣。
听说她的身份,两人都愣了一下。
莫琰眸光闪烁了一下,这才拱手道,“原来是德章殿下,真是失敬失敬。”
鸢眉笑了下,“不用多礼,是我叨扰了。”
莫父倒是镇定许多,只重新在她脸上打量了一遍,这才和声道,“殿下多吃点,不要客气。”
她弯了弯唇,“多谢伯父。”
说着便低头吃了起来,却没发现,莫父的目光在她鼻心上的朱砂痣上停了一瞬,嘴角忽而几不可查地抽动了起来。
莫兰小声对鸢眉道,“我爹也很欣赏殿下作风,夸殿下不输须眉呢。”
听到这话,鸢眉不禁抬眼看向对面的莫父,没想到他的目光还没来得及收回,两个人的视线就这么撞到了一起。
是他先敛下眼皮,语气温吞道,“兰儿说得是,我的确说过这话。”
鸢眉看着她,心头不由得浮起一阵异样之感。
夜里,受莫家人盛情相邀,她便在农舍里住下。
毕竟是乡村农舍,统共也不过五间房,她便只能和莫兰合住一间了。
躺在暖炕上时,莫兰还在向她介绍大杨镇上的事,说着说着,又扯到自己的家。
“我的家人都很好吧 ,其实我那哥哥和我不是同一个父亲。”
鸢眉有些愕然,黑暗里,又转过头来看她,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天真烂漫的莫兰对她有种异常熟悉的感受,也许是遇到过去的自己,她总愿意听她多说几句。
莫兰仿佛也感觉到她在看她,于是也翻身转了过来,熠熠的眸子对着她瞧了瞧,这才道,“我娘之前守寡,独自拉扯我哥长大,日子过得很苦,还好她遇到了我爹。”
鸢眉沉默。
莫兰却知道她还在听,于是自顾自说道,“我爹虽比她大了八岁,可他年轻时也算是玉树临风吧,人也温柔,还曾经为官入仕,只不过后来他厌弃了那种日子,这才辞官回家种了田。”
怪不得她总觉得莫父身上有一种读书人的斯文气息。
“而且你绝对没想到,其实我爹之前也与其他人成过亲,不过后来不知怎的,被那娘子抛弃了,后来啊……他就遇到了我娘……听说……听说那时我娘被人诬蔑不贞……她就抱着哥哥,也没有主意……是爹刚好路过……见不得族人……欺负他们母子……他就像一个……大英雄……”
莫兰说着说着语气倦懒了下来,就在她听得起劲的时候,忽地已传来她轻微的鼾声。
翌日。
莫琰照常去读书,莫父刚想出门,突然想起来对莫兰道,“你今日又想去哪里?”
“我带殿下去城里逛逛。”
莫父沉吟了下,又重新踅了回来,搁下肩膀上的箱子道,“城里太远,我带你们过去吧。”
莫兰瞥了他一眼,好奇道,“爹,你不去书局了?”
莫父看了鸢眉一眼,淡声说,“晚些时候再去又何妨?”
“山长不扣你工钱?”
他对钱财态度倒是豁达,“这点工钱,也不指望能买个什么,扣了就扣了。”
说完便去套了牛车过来,“殿下请吧。”
鸢眉便这么逛了一上午,莫父就充当她们的车夫,远远地跟在她们身后,只要莫兰不主动叫他,几乎要忘了他的存在。
可见这人平日里果然清闲,毕竟家里有田有地,不差这点工钱度日。
快晌午的时候,他才主动开了口,却是叫鸢眉在这多留几日。
她有些不好意思,可莫兰也一味央求,这才答应了下来。
过了十来日,鸢眉到了不得不走的时候,莫兰还有些缠黏,莫父却说,“殿下有你的路要走,我也不好一直挽留,只是下回记得来看看,我定扫榻以待。”
鸢眉莞尔道,“多谢伯父,这段时间实在给你们添麻烦了,倘若日后有机会相见,我再来叨扰你。”
马车走出很远,一回头,莫家四口全都还站在那里,目送她离开,看到这里,鸢眉鼻间不知怎么胀起一股酸意,眼眶也悄悄泛了红。
就在她放下帘子时,菱香的话在她耳畔响起,“娘子,莫伯父好像哭了。”
“什么?”她急忙打帘又望了出去,可那模糊的身影却已经掉头往后走了。
菱香瞅了一眼道,“奴婢也不大确定,仿佛看到他在擦眼睛。”
可真实情况已经无从追究了,她只知道,等她日后闲下来时,必要再回来“叨扰”一番。
第80章 重逢
过完了年, 鸢眉也有了想暂时歇歇脚的想法,毕竟长途跋涉,对于身娇体弱的她来说, 偶尔也会体力不支,再说去年在凤尾山扭伤了脚, 后面虽养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再重新上了路, 可碰上阴雨天仍是酸痛不已。
这回刚到封地章州, 旧伤便又复发了, 于是她又率性地做了决定,先在这里住下来,等身子彻底养好了再做打算。
也不知当地的刺史是从何得知她的动向的,她的马车甫入城门还不到一盏茶的时间,章州刺史派来的迎接他的将领便已然匆匆赶了过来, 在她跟前下跪行礼道, “卑职参见德章殿下。”
鸢眉眸光在他身上扫了一遍,见他穿着胄甲,看服色官职也不低, 不禁蹙起眉, “你是?”
那将领垂着眼皮, 语气平平, “卑职乃章州将领高洄,奉刺史之命来迎接殿下,殿下初来乍到,卑职可代为引路, 有什么需要的, 也尽管吩咐卑职一声就可以了。”
鸢眉疑心他还有别的公务,只道, “不用那么麻烦,你尽管去忙你自己的,我随行的人侍奉得也妥帖。”
“殿下不必客气,卑职现在的首要任务便是安全将你送回公主府。”
既然他这么坚持,她也便随口道了一声谢,“没想到你们刺史想得还这么周到,你回去记得代本宫表明谢意。”
高洄应了声喏,便打马在前面引路。
进了城,马车也慢悠悠的,鸢眉将车窗打开一条缝透透气,不料气候却不好,一下子黄沙迎着风扑面而来,呛得她止不住咳嗽,也连忙又将窗合拢。
高洄听到车里传出了咳嗽声,便掉转马头过来,透过窗子往里看,只见影影绰绰的影子,便关怀问,“殿下嗓子不舒服吗?”
鸢眉匀了匀气,这才问,“外头风沙怎么那么大?”
高洄极为平淡地哦了一声,“我们这里一到这个月份便是阴霾天,殿下来得不巧,等过几天应该就好了。”
如此又过了一柱香的时间,马车终于徐徐停下。
“殿下,公主府到了,请你下车。”高洄说。
鸢眉被菱香和荣芝搀下了马车,脚步一深一浅地走了过来。
高洄望着她有些不自然的腿,瞳孔颤了一下,这才问:“殿下的腿伤还没好?”
她也没注意到他问的竟是她的旧伤,便缓声道,“只是一到阴天就有些酸痛,没有大碍。”
“那是得多加修养,要是落下病根就麻烦了。”
说完便引她入了公主府。
鸢眉才发现,看家的仆妇将这里打扫得一尘不染,甫入园内,这才发现府邸竟占着不小的规模,前头两侧各有廊房,中间则是块鹿鹤同春的照壁。
绕过照壁,便是垂花门,一入垂花门,更是绿树成荫,怪石罗列,又有潺潺的流水声传来,原来池上还做了水风车,过了拱桥,又是弯弯绕绕的回廊。
进了屋里,里面的家私也一应俱全,丫鬟仆妇们整齐在两侧鹄立着,听候她的差遣。
她先落了座,问高洄,“这府邸是何时建的,怎么还有这么多的仆妇?”
高洄道,“回殿下,建成已有三年了,刺史知道殿下封地在此,四年前便不断向皇上上谏建造公主府,后来是圣上下了旨,派刺史全程监督,这才建了这座公主府。”
鸢眉没想到一个素未蒙面的刺史竟对她的事如此细心,也咂摸不出他是真心还是恭维,便好奇道,“你们刺史又是如何未卜先知,倘若我一直不来呢?”
“刺史说,‘无论殿下来不来,终究要有自己的家。如果你有朝一日回到这里,也有个栖息之地。’”
这话说的倒是不卑不亢,让人心头一暖,她点了点头,忽地想起什么,便唤荣芝过来道,“你把上次绛州买的那方澄泥砚,还有……那个犀牛角双蟾镇纸拿过来。”
荣芝应了声是,踅身而去,过了一会才用托盘捧着东西回到她跟前,“殿下,东西都在这了。”
“高将领,我这边也没有什么好东西,都是路上随便买的物品,今日也辛苦你了,这些东西,烦请你拿回去给刺史,就说是我一点小小的心意,还请你务必向他传达我的感谢。”
高洄从荣芝手中接过东西,这才回道,“殿下放心,卑职定会给你带到,卑职也先代刺史向殿下道一声谢。”
鸢眉嗯了一声,见也没什么事了,便打发他回去。
却没想到,第二天,高洄又登门求见,只是这回他并非只身一人,身后还带了一个发须皆白的老者。
见鸢眉眉心透着一股疑惑,高洄主动开口道,“殿下,这是章州有名的郎中,最擅长医治筋骨,刺史听说你脚酸痛,特意叫卑职将他请过来给你看看。”
听到他的话,她不禁对这位刺史感到一丝好奇,按说刺史不但掌一方军马,更是行政长官,理应忙得脚不沾地才是,怎么会对她一个初来乍到的公主这般上心呢?
就在她略微出神的当口,高洄又道:“还有,刺史说感谢殿下送的礼,还让卑职给你带了点回礼来。”
说着便从袖笼里掏出一只青釉瓶子来,“章州每逢二月天便有沙暴,这瓶玉颜膏敷在脸上,可减少被风沙刮过的不适感,还可以美容养颜,不值几个钱,还请殿下笑纳。”
看到这青釉瓶,鸢眉更好奇了,刺史再怎么细心,终究是个男人,是如何能想到这层的?
再说她昨夜里脸上确实干燥得发痒,用了其他的雪花霜也不怎么管用,这会收到了这个,简直是雪中送炭了。
她让菱香收起来,又沉吟了片刻,才问他:“你们刺史成家了?”
她想来想去,送玉颜膏这主意再怎么着也不能是一个男人想出来的,那就只能是他夫人想的主意了。
高洄眉心不解地蹙了一下,这才道:“殿下为何如此问?刺史这些年来致力于章州的振兴,过了这个年都三十有一了,还是……光棍子一条呢。”
这就让她更为困惑了,不过她并没在这个问题上深究,刚好郎中也搁着一方帘子给她看了诊,说是之前将养不够,如今要彻底拔出病根要麻烦些,于是开了几副药,又让她酸痛期间减少下地以免恶化。
她倒也谨遵医嘱,直到七日后脚彻底恢复了正常才出了门。
这会子外头风沙也止住了,天放了晴,日头挂在薄云里,阳光也透着一种令人愉悦的暖和。
三月初,正是草长莺飞的时候,章州的小娘子们也都脱去沉重的袄裙,换上更为轻柔的袒领的齐腰襦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