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要开口询问点什么,嘴皮子刚动了一下,余光便见来贤从远处跑了过来,拉了拉老郎中的袖子道,“连郎中,你快跟小的来吧。”
那老郎中还有些发懵,便被他半推半扯地拉走了,来贤一面将他拉走,一面还隔空对鸢眉道,“殿下别来无恙,郎主就在里面,你自己进去吧,恕小的失礼了。”
鸢眉疑惑地朝他望去一眼,这才捉裙入了内。
屋内的陈设颇为雅致,外间映入眼帘的是墙上“厚德启秀”的牌匾,下方挂着副山水画,紫檀木的翘头案贴墙放着,上面还用白玉瓶插着几支兰花,和一盆新鲜的蜜瓜,再往下则是一对太师椅和方几。
右侧用多宝阁隔开一个小小的书室,书室后面有隔扇,想来便是寝室了。
她在屋内站定,目光睃了一圈也不见人影,于是默默地又往里走了走。
却不想,那厢的裴疏晏刚从寝室里走出来,手上的袖子还没放下,边走还边唤来贤,却没料到,屋内还杵着一个怯生生的身影。
他瞳孔颤了一下,垂眸理正衣冠,这才缓缓开了口,“臣参见殿下,不知殿下进来,有失礼数,还请海涵。”
这举动简直挑不出错处,可不知为何,她却觉得胸口闷得难受。
她平复了气息,这才鼓起勇气问他,“方才那个郎中给你看了诊,你究竟是怎么了?”
裴疏晏听到声音,这才将目光转到她脸上来,见她胸前微微起伏着,朱唇也倔强地抿成一线,他捉摸不透,自己不知又怎么招惹到了她。
当然,他不是没能感受到她那莫名其妙的愤怒里,还掺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关怀,可是他不敢往下想,怕自己会错了意,随之而来的就是跌入谷底的失落。
于是谨慎地沉吟了会,极力用最平和的语气道,“就是日常诊脉,殿下不必担心。”
听到他一口一句殿下,像是恨不得与她隔出条银河般,她那刚刚沸腾起来的心头血,又渐渐地冷却下去。
第82章 释结
“殿下今日来此所为何事?”
裴疏晏没有多想便跟着追了出来, 却不敢伸手拉她一把,只望着她曼妙的背影脱口而出。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听到这话, 她更加气急败坏地加快了脚步,可越急越乱, 刚迈开了几步, 冷不防被身上的宫绦绊了一脚。
他立即伸出手来扶, 她用手肘顶开了, 嘴上更是口不择言,“用不着你假惺惺!”
这又从何说起,简直是莫名其妙。
他愣了一下,那一向从容的心性也被她搅得不得安宁,急迫地抓住她纤细的手腕将她拽了回来, 沉沉的目光对着她道, “臣不知哪里得罪了你,既然你来都来了,怎么不把话说清楚再走?”
鸢眉被他握着手, 手腕处有炽热的温度蔓延开来, 她挣了一下竟没挣开, 脸上忽冷忽热的, 没好气道,“你以为我是来兴师问罪的?我是那么小肚鸡肠的人嚒?”
原来真不是来兴师问罪的,他心里暗暗松了口气,道歉倒也爽快, “对不起, 都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她瞪了他一眼,气鼓鼓斥道, “你放手!”
他只好默默把手收了回去,脸上也讪讪的,“一时情急,抱歉。”
她那些被娇惯出来的坏脾气一瞬间便被他激化了,“你闭嘴,谁要听你的道歉?”
道歉也不是,不道歉更不是,他一时像尊泥塑定在了那里,抿紧了唇不敢说话。
可她还是不满意,火冒三丈道,“裴疏晏,你嘴里到底还有哪句是实情,你为什么……总是骗我……从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明明是斥责他,可最后却是自己模糊了眼泪。
她的泪成串地掉了下来,烫得他的心忍不住缩成一团,他抬起手,想替她揩去泪痕,可又怕惹她不快,又暗暗攒紧手心收了回去。
苦涩的滋味霎时涌上喉咙,在口腔里弥漫开来,那些令他追悔莫及的记忆,一点点侵蚀着他的脑海,一股望洋兴叹的悲痛登时像滔天的浪拍了下来,令他脚心一晃。
他嗫嚅着唇,小心翼翼赔罪道,“你别动气,为我一个无相干之人气坏了身子,那怎么了得……”
“好一个无相干,你就这么想跟我划清界限,何必上赶着讨好我?”她说着说着又有些不服气,便睨着他试探起来,“这会子又口口声声一个无相干,莫非是怕你那心上人误会什么,来查你的账!”
话说得这么明白,他要是再敢会错意那简直是他咎由自取了。
可这话锋转得实在突然,就在他以为前途昏暗得不见一丝希望的时候,峰回路转,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惊喜,他的心七上八下地狂跳起来,可在这万分忐忑中,却有一股隐隐的喜悦渐次占据了心头。
“越说越离谱,除了你,我还有哪个心上人?”
一句话把她噎在那里说不出话来,那双柔媚的桃花眼里水光潋滟,又羞又气地瞪了他一眼,便哀怨地撇开了。
裴疏晏也知道她脸皮薄,一个女孩子兀自登了他的门,想必已经鼓起莫大的勇气。
他想,她需要的不仅是他能明白她的心意,当然更希望他能给予更热烈的回应。
想到此处,他喉咙滚了滚,手心也泛了潮,一鼓作气伸出了手,重新将她的手握进掌心里,一面觑着她的脸色,只见她白皙的脖子上渡了一层薄薄的绯色,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一面缓声试探,“眉眉。”
“谁是眉眉?”她拨开他的手,嗔怨地踅开了,声音也幽幽的,“我还没答应要跟你好呢,你少自作多情了。”
话虽如此,却听不出多少怒意。
他唇角情不自禁地扬了起来,漆黑的瞳仁里也溢满了柔情。
他顺着她的话头接道,“我知道,所以……我才要讨好你啊,万一哪一天……你就被我打动了呢?”
她乜了他一眼,气哼哼道,“你心机深沉。”
这会子她的责骂也犹如仙乐令人浑身舒坦,他晓得她有她的傲气,口不对心反而别扭得娇憨可爱,像是回到了情窦初开之时。
当然不能戳穿她的心思,在这个时候逞一时之快,岂不是不要命了?
他挑着她爱听的话说,“是,我心机深沉,所以我留在章州,为你建造了公主府,我在这里等你,无论你会不会来,我都会一直等下去。”
即便知道他不过是顺着她的意说,可没人不爱听这样的话。
她心头陷入一片柔软,脑子却还算清醒,她不能这么轻易地信了他,倘若让他知道她对他尚有牵挂,他又怎么会珍惜如此唾手可得的感情?
还好如今她的身份到底压他一头,她可以给他一点甜头,却不能先缴了械,于是抽出帕子揾了揾脸上半干的泪痕道,“我管你等谁,我过来……是要讨回我的东西,你把那方砚台和镇纸还我。”
他却站着不动,只似笑非笑地睐着她道,“送出去的礼,岂有收回的道理?再说,你若是想收回……那我给你的玉颜膏也得完璧归赵才是。”
那玉颜膏被她搽得只剩下一个底了,还如何完璧归赵?再看他那微扬的嘴角,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只瘪了瘪嘴喃喃道,“反了天了,什么劳什子玉颜膏,回头我让人赔你一个不就是了,小肚鸡肠,非君子所为。”
“殿下在嘟囔什么?”
见他仍是云淡风轻的模样,她也敛起浮躁的情绪,淡淡道,“没什么,既然裴卿不愿,就当本宫没来过这趟吧,告辞。”
说道便转身离去,跨过门槛时,还以为他会追出来,怎知只是听到他温和的声音传了过来,“殿下慢走,恕臣不送。”
没想到他竟这般沉得住气,她当然也不甘示弱,再也没蹉跎一刻,便走出了院子。
还没出大门,就见来贤鬼鬼祟祟地猫在柱子后偷窥,她心里还攒着气,寒厉的眸光转了过去,牢牢锁在他那张贼眉鼠眼上,半晌才凉凉开了口,“看什么呢?来贤。”
来贤被她盯得浑身一颤,见她只身出来,想必两人又没谈妥,是以战战兢兢地正要朝她跪下,冷不防的,又见她勾了勾手指道,“罢了,你过来吧。”
“小的多谢殿下宽饶,”他恭恭敬敬地向她拱手,这才慢悠悠地挪到她跟前,觑着她的脸色问,“不知殿下还有何吩咐?”
她晓得这来贤贯会察言观色,偏板着脸问他,“我问你,方才你拉着那郎中做什么,你们郎主,莫非得了什么了不得的病?”
原来竟是向他打听郎主的消息,来贤不禁暗暗舒了口气,这才道,“也算不上什么病,不过是一点陈年旧伤。”
她眉骨半挑,“什么陈年旧伤,我怎么不知情?”
“还不是——”说到此节,来贤就想起当初他闯入公主府里,见到满身是血的他,甚至连呼吸都微弱地探不清,这一切都是为救她所致,她又怎能一句轻飘飘的不知情就揭过?
话到了嘴边,又忆起郎主的再三嘱咐,于是忿忿地拐了弯道,“也没什么,就是一点小伤。”
见他支支吾吾,她更确定他有事瞒着他,便厉声质问道,“什么小伤,你最好给本宫说清楚,否则欺心诳上,即便你家郎主,也保不住你。”
来贤简直欲哭无泪,枯着眉求饶,“小的知错,求殿下宽饶,小的这就一一道来。”
鸢眉摇了摇手中的团扇,脸色也缓和了些,“只要你据实相告,本宫就不追究你此前的过错。”
“是、是……”来贤一时被她的气势摄住了,用袖子擦了把额头冒出来的冷汗道,“殿下还记得当年贵府上出了那桩案件嚒?”
看着他闪烁的眼神,她渐渐凝起了眉。
她怎么会忘了那日,正巧是盂兰盆节,她和卿舟在前一日便已经约好要去放河灯的,可她没想到,她精心打扮了一番,却差点死在那个夜晚。
她不明白来贤为何突然提起这桩惨案,可心头却颤了一下,“本宫当然记得。”
“那你还记得,当初……是谁救了你吗?”
当初……她迷迷糊糊间,只见一道刀光向她挥舞而来,可却感觉不到疼痛,只有一个月魄色的影子,像月光一般笼罩住了她。
想到这,她脑袋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明明看到来贤的嘴唇还在动,可她却仿佛失聪一般,一个字也听不见了。
听不见,可看到他的表情,她也醒悟过来,哪有肉体凡胎被刀刺中而不痛的呢,不过是有人以身为盾替她挡下这一刀罢了。
她的心登时像被冷·硬的钝器一下下捣弄着,钝涩的痛意令她窒息,身上也抑制不住地抖动了起来,“为什么……没人告诉我这些?”
就在她开口的同时,听觉也仿佛像一个匣子般被打开了,风拂过树梢沙沙的声音伴着来贤的声音一下子灌入她的耳。
来贤还在继续说,“是郎主不让小的说,他不想以此挟恩让你报答他什么。那时他受了很严重的伤,足足躺了一个多月才好,可是他的手……筋脉寸断,即便后来医治好了,也是提不得重物的,就连他最引以为傲的雕刻手艺……也做不来了。小的也时常为他感到惋惜,可他却说他从未后悔过,若重来一次,他还会做出一样的选择。不过殿下不必担心,连郎中医术高明,只要再针灸两三回便没事了。”
听完来贤的话,她回头又往正房的位置望了过去,只见门扉紧闭着,屋外栽着几株竹,竹影映在窗户纸上,风一拂来便轻轻摇曳着。
他没有追上来,难道被她发的这一通火气到了?
她驻足望了一会也没有等到那扇门开,不禁敛下长睫,自怨自艾起来。
忽地想起她本来就没想着要与他有什么进展,只是循心而为罢了,又何必再陷入这没完没了的魔障里?管他失不失望的,她的困惑也解了,虽然不是出于他的口,可也算是迂回地达到目的。
柳暗花明后,她舒了一口气,收回目光对来贤说,“救命之恩我的确无以回报,不过这是我欠他的,日后他要是有什么请求,只管来公主府找我。还有,你要留心侍候,别让他再过度用手。”
“小的遵命。”
交代完话,她也不再停留,转身便登车离去。
来贤目送完正准备踅回来,没想到刚拐过弯便看到那抹月魄的身影。
他心里咯噔了一下,他到底是什么时候站在这的?
他尴尬地挠了挠头,正欲开口解释,然而嘴皮子刚动了动,便听他清冷的声线传了过来。
“都听到了。”他脸上看不出情绪。
来贤苦着脸道,“郎主,不是这样的,是她逼……”
话还没说完,却被他开口打断,“聒噪。”
来贤抿住了嘴,眼神颤抖地向他求饶。
“这个月加你一吊月钱。”他懒懒补充了一句,又缓步踱了回去。
来贤后知后觉咂摸过来,忙拔腿追了上去,“殿下看起来对郎主还有些割舍不下,你为何不追出去对她说清楚?”
只听他略显轻快的声音飘了过来,“欲速则不达。”
第83章 追妻第一天
次日鸢眉刚醒来不久, 便听外头侍卫来禀报,说裴刺史求见。
“哦……”她嘴角抽搐了一下,懒洋洋道, “本宫刚醒,先让他等着吧, 等我用过朝食再说。”
谁让他昨日也不挽留她一回, 她不过以其人之道, 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于是慢条斯理洗漱, 换上一身交领襦裙,再挪至圆桌吃起来。
直到搁下碗筷,又用清茶漱了口,拿帕子边掖了掖嘴角,边像是刚想起他来似的哎呀了一声, “快把裴卿传进来。”
俄而, 她便见远处一个笔挺的身影步态闲适地穿过园子往花厅走来,青色的宽袖随着他的走动而带出了一阵风。
毕竟这公主府的一砖一瓦都在他眼皮子底下建成,他简直比她这个主子还了解其中的门道, 不过一瞬便绕过回廊走了进来。
来到她跟前, 他依旧规规矩矩地向她拱手施礼, “臣参见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