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瞥了他一眼道, “实在不好意思,我一时起晚了,让裴卿久等了吧?”
“没有,也不久。”
她见他低垂着眼眸, 语气不卑不亢, 自从知道他肯舍身救她后,她反倒乐意看他为自己低头了, 她明白这没道理,但只能算满足了自己的恶·趣味。
他虽救过自己的命,可她不见得只能靠以身相许来报答,她得让他明白这一点,才不至于让他有恃无恐。
她从菱香手中接过犀牛角的甲挫,边挫着指甲边向他搭话,“裴刺史倒是清闲得很,一大早没有事做嚒?”
也就是相处多年养出来的默契,他又怎会看不穿她的心思,是以更加谦卑道,“不紧要的事可以缓缓,臣只是想起前阵子忙于公务,竟忘了过来问问殿下,不知殿下住得可还习惯,有没有什么需要添置的,尽管吩咐臣去做。”
想必这座公主府便是他照着她的喜好建起来的,自她甫入了府,便有一种异常熟悉又惬意的感受,大到砖瓦,小到被褥陈设,没有一样不称心的。
原先她还有些感慨,怎么那么刚好都建到她心头上,还暗暗赞叹匠师审美与她颇为一致,自从知道是他监督着建成的后,才恍然大悟,世上果然没有这么巧的事,如果有,那一定是人刻意为之。
说到此节,她语气不知不觉地软和了几分,“裴卿客气了,我住得还算舒坦,也不必添换什么,这还要多谢你当初替我请旨敕造这府,也辛苦你监工了。”
“殿下住得舒坦就好,臣不过微末之功,不值一提。”
说到这,鸢眉才想起都没请他坐下,连杯茶也没给他准备,未免有些不厚道,于是请他坐了下来,再让人奉了茶来,当然说话还是拿捏着姿态,“光顾着说话,一时怠慢了裴卿,还请你勿怪。”
他抿了一口茶,巧得很,泡的正是他最爱的都匀毛尖,他自然明白,不是什么凑巧,而是她欲说还休的伎俩。
那一口清香充盈了他的胸腔,令他浑身都愉悦起来,语气却更加恭敬,“那怎么敢,殿下为君我为臣,就是你让我一直跪着说话,臣也不敢不从呐。”
“说得本宫跟母老虎似的,本宫和裴卿也是老朋友了,怎么会让你跪着说话呢?”说话间她偷觑了他一眼,这才缓声道,“你的手……好些了吗?”
猝不及防的关怀让他心头一暖,手上的茗碗也差点捧不住,只听碗盖与碗沿啩嚓相碰的一声响,他转过头来,微颤着手将茗碗搁在了手边的茶几上。
视线猛然的交织令她心头一颤,眸光闪烁着撇开了。
他忍俊不禁,可脸上却不能做出笑意来,因而压抑着上扬的嘴角,缓缓将手递到她眼前,偏要卖起惨来,“今晨起来,还略有些僵硬。”
鸢眉垂眸瞄了一眼,见他那骨节分明的手从广袖里延伸出来,仿佛是玉做的颜色,透着一股令人心安的暖意,只看了一眼,她便将他的手拨开了,“你给我看做什么,我又不通医术。”
说着又觉得语气过于僵硬,于是又喃喃补充了一句,“昨日来贤说了,你这双手……是当初救我而落下的病根,我实在没想到当初是你救的我,其实我一直以为是卿舟。”
她已经记不清她是何时对卿舟动的心了,可她还清楚地记得,正是那一次的劫难,让她生出了想要与他共度一生的想法,可没想到,就连这个也是个乌龙。
听她这么说,他也明白了,她对言卿舟的倚赖,大概有些出于感动而引起的错觉,至于她有没有真的爱过他,对他来说,也无所谓了。
“你为什么从来没解释过,难道你真的不求一点回报吗?”
“我求了,你就会给吗?”
不会。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所以他不会求,更不想让她觉得这是他的苦肉计,这一切,都是他心甘情愿的,即便当时他就这么命丧当场,倘若能就此赎回他曾经的罪孽,他也无憾了。
鸢眉闻言还认真思忖了一下,答案是不会。
于是冷静道,“一码归一码,我亏欠你的,我可以用别的方式补偿你,可我不会把自己当作人情许配给你。”
可这会为何又肯给他一个机会呢?当然也不是因为他的救命之恩,而是发现自己枯槁多年的心,还会因他而跳动罢了,倘若失去了这个先决条件,那自然也是不肯的。
听到她的回答,他并没像自己想象中的那般怅然,反而生出了一种感慨,她竟然已经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如此高的思想认知,就连他也花了许多年才琢磨明白。
他希望她能永远清醒下去,不再受那些乱七八糟的前提因素所侵扰。
他所渴求的,也不过是她那颗赤诚而纯粹的心,仅此而已。
所以他眼底反而逶迤了一丝笑意,“我懂。”
他就是这样,往往她刚冒出的一个想法,他便明白了她的心思,不用再开口解释些什么,却熨帖到心头去。
她脸上没来由一阵燥意,清了清嗓子,故意冷肃起脸扯起了别的话题,“裴卿今日来还有什么事吗?”
“当然有,”他早有准备,目光灼灼地凝着她道,“殿下昨日不是想跟臣讨回礼物嚒,倒不是臣故意不肯还,只是这方宝砚让臣拿到衙门去了,一时拿不出来,况且也用过好几回,总不能还你一方旧砚吧?”
她睁着圆碌碌的眼儿睇他,缓缓问道,“那你想如何?”
“殿下来章州这些天,还没好好出去逛逛吧,臣愿意做你的向导,带你领略一下章州的风采,顺便……章州也盛产砚,殿下还不知道吧?”
鸢眉被他低低的诱哄牵着走,怔怔摇头,“什么砚?”
他温润一笑,徐徐向她介绍,“章州盛产的鋚砚,因通体碧色,莹润如玉,出墨快且不损毫而闻名,而这其中,最为翘楚的,还当属梦溪斋的鋚砚。”
她怎能不知他这招目的为何?但这刻她也肯假装糊涂,可又不能让他太过得意。
于是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是我孤陋寡闻了,既然章州的鋚砚这般闻名,那我当然要瞧一瞧了,只是裴卿毕竟公务繁忙,我不好劳烦你,还是让高将领代为引路吧。”
他果然毫不犹豫地接了口,“高将领没空,殿下使唤臣也是一样的。”
她做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抻了抻懒腰起身道,“也行……那就请你稍坐一会,我先去换一套衣裳再过来。”
他很懂得见缝插针来夸赞她的美,眸光在她身上打量了一眼,一本正经道,“殿下这身小袖的唐草纹交领襦裙就很好,九斤黄配上青梅的颜色也淡雅,腰间一道朱色宫绦也点睛,真真是颜盛色茂,景曜光起。”
鸢眉被他说得脸颊飞红,可见他态度并没有半分不敬重的意思,又怪不了他什么,再者,他居然还能分辨出颜色和纹样,想来也不是随口胡诌。
所以莫名其妙的就听从了他的话,让人备了车来。
他倒也循规蹈矩,牵的还是他自己的马,就这么缓缓跟在马车旁边。
一路上,两人都没怎么说话,篷车的帘子是半透的,春光从外头筛了进来,烘得人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舒坦,她端着身子坐着,余光忍不住往外偷瞄,日光披在他身上,给他俊朗的五官渡上了一层浅浅的金边,青色的衣袂随风翻飞着,身形颀长,丰姿如玉。
仿佛心有灵犀似的,他转过漆眸来,朝她望了一眼。
其实外头是看不见车室里面的,可他隐隐觉得,她一定透过那方帘子在偷窥他。但没关系,他乐意被她这么看着,他喜欢看她那双熠熠生辉的眸子,盛的都是他的倒影。
那厢鸢眉被他定定地“看”着,不由得又羞又恼地别开了脸,半晌才扭过头来,却见他脸上仍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总有种被他捉弄的羞·耻感,越想越恼了起来,便一直抿唇不语。
直到车轮缓缓停了下来,才听他恢复清冷的声线传了进来,“殿下,梦溪斋到了。”
第84章 追妻第二天
两人便这么并肩入了梦溪斋, 掌柜见他们二人气质独绝,恍若天人之姿,目光在他们身上睃了一圈, 自顾自地将他们当成一对夫妇,而且还是非富即贵的人物。
“这位郎君、大……”他屁颠屁颠地叉着手过来, 话音未落, 却见那女子眸光泛着一丝寒意剜了过来, 吓得他打了个激灵, 把话也缩了进去。
裴疏晏这才开了口,“掌柜的,这位是德章殿下,还不快把你斋里最好的砚拿来给她瞧瞧。”
掌柜听说是德章殿下,下巴都快掉到了地上, 见她长了一张夭桃秾李的脸, 从容不迫里的气质里,又隐隐蕴含着一丝威严,心想, 不愧是出身高贵的公主, 再不敢轻慢, 只哈腰道, “小人不知殿下驾到,怠慢了殿下,还请殿下勿怪,请二位在此稍坐一会, 小的这就把最好的砚给你拿来。”
说道又唤了个小厮泡了好茶来, 这才踅身走上了二楼。
头顶上方还传来掌柜刻意压低的脚步声,不过年久的木板毕竟疏松, 每踩一步便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木板发出的咽呜声。
就着这脚步声下,两人只是沉默地呷着茶,半晌,他眼梢才偷瞄了她一眼,没话找话道,“殿下别看这梦溪斋破,听说此间开了二十年了,这才积攒了这么好的口碑。”
这倒没什么,鸢眉去过很多地方,从来不拘泥于这点小事,比这还旧的驿馆她也住得,当然首要的一点是干净,不过是买个砚台而已,更不用讲究这个了。
当然,她知道他不过是想办法跟她搭话,她也肯给他个机会,于是搁下茗碗道,“这不叫破,叫岁月的沉淀。”
“殿下说得是。”
那边掌柜也挑了好几个砚台过来,恭敬地呈了上来,躬身对鸢眉道,“小的特地挑了几款模样小巧精致的,不知殿下觉得如何?”
鸢眉抬眸一瞧,见都是些别致的造型,而这其中,还当属那只蒜形的最为可爱。
裴疏晏见她眸光在这只砚上停留了最久,便歪头对她说,“殿下赠臣的是双蟾的澄泥砚,臣倒觉得这两头蒜的造型亦不俗,寓意也好,你觉得呢?”
鸢眉不置可否,他便让掌柜把那方砚给包了起来,问了价钱,从自己腰间掏了银两去还。
掌柜听他对公主自称臣,举止却有一种说不出的亲昵,依旧觉得他们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的关系,不过既然他们面上不说,他也懂规矩,只假装看不懂地挪开了脚步。
钱货两讫,裴疏晏自觉帮她拿着包裹,却想尽办法要留她再多处一会,于是便对她说,“隔壁就是章州最大的书局,要不臣带殿下逛一逛?恰好臣要寻一本书,顺便问问这家有没有。”
鸢眉听了不禁想笑,不过却抑住了嘴角,脸上也稀松平常,“是嚒,那本宫就顺便看一眼吧。”
说完两人便踅出了梦溪斋,转入了旁边的另一个门。
甫入书局,有小厮垂着手过来相迎,还未开口,裴疏晏便指着鸢眉道,“这位是德章殿下。”
小厮嘴巴张得老大,正要行礼,鸢眉却先开了口,“不必多礼,你自去忙吧,我随便看看。”
小厮只好深揖了一下,“那小的先告退了,殿下有事再吩咐。”
见他同手同脚地躲回柜台里,鸢眉才横了他一眼道,“别老是把我的身份挂嘴边,出门一趟,又不是要人朝拜我的,你这样还有什么意思。”
他倒也听劝,“殿下教训得极是,那臣不说了。”
说着两人便绕过书橱找起书来,鸢眉目光在书脊上掠了一瞬,问他要找什么书。
他眸光闪烁了一下,忽地横臂从她脖子边上绕了过去,这么一来,身体也被牵着往她倾俯,几乎将她的身子虚虚地圈在怀里。
她脑子里空白了一瞬,熟悉的甘松气息猛然间窜入她鼻息里,令她心头重重跳了一下,不知所措地推着他的胸膛从另一侧钻了出来。
“你干什……”她脸颊滚热,拧着眉正想骂他不守规矩,不料刚回过头,便见他仍维持着那个姿势,伸长的手臂尽头落在一本书上。
原来只是想拿一本书嚒?
他脸上怔怔的,闻言也垂下了手道歉,“臣一时逾矩,还请殿下责罚。”
她拢了拢披帛,掩饰紊乱的心跳道,“是什么书呢?”
他瞥了一眼笑了笑,“竟是看错了。”
看错了,她瞧着他倒是故意的,偏要逗她心神不宁,以此来确定她的心意吧?既然如此,她又怎能如了他的意?
“罢了罢了,”她若无其事地摆摆手道,“你想找的究竟是哪本,说出来,我也顺便帮你找找?”
“《摇光记》第四册。”他的语气淡淡的,听不出一丝起伏。
鸢眉噎了一下,脸上差点绷不住,只是见他眸底古井无波的模样,又把震惊憋回肚子里,半敛着眼皮,眉头也轻蹙了起来,“这是什么书?我从未听过?”
“殿下竟然不知?”
鸢眉抿紧了嘴,摇了摇头。
裴疏晏并没有将目光落到她身上,只是转过去,目光在书橱上一行行流连过去,一行找,一行说,“那殿下也可以看看,臣觉得这本书女子闲读正适宜不过,作者也是个才情俱佳的女子,书里说的正是她与其夫君和离后,只身一人从建京出发,游遍大江南北的故事,臣想,殿下应该也会喜欢的。”
她见他淡然得毫无波澜,心头虽然狐疑,却走上前来,脸上也恢复平静道,“真有那么好,那我也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