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疏晏也是看到了这幕,脑子里莫名地就闪过当年她被他留在金沙水巷,那天他被大雨留在那里吃饭,她想避开与他正面接触的机会,因而顾不上烫,便把菜胡乱塞进嘴里,可又不敢让人觉察她的意图,连烫也要隐忍进腹中。
而今一切千帆过尽,她看起来也愿意再给他一个机会,可他明白,自己曾经给她的累累伤痕,是无论时间如何变迁,也抹灭不了的。
越想起这些事,对她越是歉疚,除了默默守候着她,他已经想不出该怎么对她好了。
“小心烫嘴。”他语重心长地叮咛。
鸢眉听了他的话,动作也缓了下来,不过毕竟是饿晕头了,这一大碗牛肉汤饼还是一下子被她吃去了大半。
突然,眼前一道金黄的影子闪过,再定睛一看,她的碗里又多出来一个煎蛋。
抬眸一看,他还是慢条斯理地吃着他的汤饼,她心头一暖,嘴上却嘟囔道,“你给我做什么,不够叫厨娘重新煎一个不就好了……”
“不用那么麻烦,我够吃了。”
她也没再客气,只低眸端详那只煎得圆嘟嘟的蛋,因为是他夹的,好像比她刚刚囫囵吞枣吃下的那个有魅力得多,她用筷尖戳了戳,中间的蛋黄刚刚凝固,还是极嫩的状态,再一点点送入嘴里品味了起来,一个朴实无华的煎蛋,也在她舌尖迸发出浓厚的滋味。
吃罢饭,外头已经过了宵禁的时间了,她踌躇了一会,这才对他说,“天色已晚,不如你先在厢房先将就歇一晚吧。”
话音刚落,气氛仿佛凝固住,她又拨了拨无中生有的鬓发,尴尬地解释了一句,“你别误会什么,只是……”
他反倒安抚起她道,“我没误会,不过殿下和臣毕竟孤男寡女,在同一屋檐下恐毁了殿下清誉,别担心,我这就回了。”
清不清誉什么的,她倒是不在乎那么多,可他既然这般为她着想,她也便不再挽留,便起身送他到门口。
“殿下留步吧,今日,多谢你款待了。”
他说着又朝她深揖了一回,这才提起灯笼,缓缓步入夜色中……
第86章 追妻第n天
经过了这一晚, 两人的关系又更近了一步,他时常寻着各种由头给她送点小玩意,或是约她出去游玩, 她也一寸寸放下心防,不似一开始拿捏着姿态。
但谁也没挑明这一段不明不白的关系, 他们就像相识多年的挚友, 尽管言语已经足够坦诚交心, 可始终没有越过那道线。
时间过得很快, 一眨眼便又到了她生辰。
他送的是一副亲手所绘的四季平安图,描绘的是章州一年四
季的盛景,当然在这个时候不忘安插点私心,譬如每个季节里都有两个并肩而立的小人,即便还不到小指头的大小, 也算是暗暗表明心迹了。
可这回收到他的礼却不是令她最惊喜的, 惊喜的是她竟然收到一份来自远方的礼物。
是兰娘给她寄来了一个琥珀镇纸,这么大的琥珀价值可不斐,何况做得也别致, 小巧的琥珀做成水牛的造型, 半透的质地, 里面还裹了一只蝶翼斑斓的蝴蝶。
信也写了厚厚的一封, 鸢眉拆开来看了,无非是询问她的近况,还絮絮叨叨地说了她家的趣事,最后不忘表达思念, 还说她爹娘也都希望能再见上她一回。
正午府里开了宴, 收到这礼物时也俨然快到开宴的时辰了,鸢眉便随口问了句送信的人在哪, 门房说请他们回去了,还随口叹了句,“奇怪,是个中年男子和小姑娘一起来的。”
她一听便直起了身,“想来他们还没走多远,快派人去追,请他们务必也留下来吃席。”
于是侍卫赶紧沿着那父女俩回程的路追了上去,果然在没多远的地方便见到了那两人。
“请二位留步。”
两人坐的是牛车,闻言便拉紧缰绳停了下来,不解地回过头来。
侍卫解释道,“殿下念二位辛劳,恰好今日是殿下的生辰宴,说是无论如何也要请你们吃席。”
两人也没推辞,又重新折了回来。
甫入府里,鸢眉见果然是莫父和兰娘,见到他们,她心里自然流溢出一股亲切感,明明是萍水相逢的人,可他们却有心记住她的生辰,甚至千里迢迢给她送了礼物来,光是这份心意,便已经足够令她心头暖洋洋的了。
等等,她突然想起,自己好像没跟他们吐露过自己的生辰,他们又是如何得知的?难道她书里写过了?这倒是没有多大印象了。
“伯父,兰娘,你们怎么来了?”
兰娘还直愣愣地站着,刚要开口,袖子就被莫父掣住了,这才回过神来,两人朝她施礼,“殿下生辰吉乐,顺颂时宜。”
鸢眉赶紧将他们扶起来道,“你们还跟我虚什么礼,赶紧上座吧,马上开席了。”
父女俩只得怔怔应了声是。
“我前面还忙着,散席了也别走,等我过来再聊。”她说着又唤荣芝过来招待他们,这才自去忙着陪待宾客。
一时宴散,宾客也陆续告辞,趁裴疏晏帮忙留下善后,鸢眉便自顾自地带着莫父和兰娘入了屋,她一边请他们坐,一边说,“你们大老远的来,我看今天也别走了,这边还有空置的厢房,等明日再让人送你们回去。”
“不必那么麻烦。”莫父摆手回道。
鸢眉也跟着落座,却说要的,又扯了扯兰娘的袖子道,“我和兰娘有缘,那时我们还挤在一张床上,这回你们过来了,我又怎能不好好招待你们呢?”
兰娘抿唇笑了笑,虽觉得她态度亲切,可今日盛装起来,又更加明媚得光可鉴人了,见她这般仪态万方,她也不自觉凛住了呼吸,自觉绷紧了弦变得端庄起来。
莫父见她们仍要好得犹如亲姐妹一般,心头大悦,捻着胡须笑了起来。
坐了一会,兰娘也装不下去了,嘴里的话像倒豆子一般的倒了出来,又问起那个琥珀镇纸来,“殿下可还喜欢?”
她点头道,“当然,这东西可价值不斐,实在让你破费了。”
“还是爹的眼光好,其实这个镇纸是爹挑的,银子自然也是他出的,贵不贵我不知道,反正他有钱。”
鸢眉闻言愣了一下,侧过头来,目光与他那双漆黑的眼对上,仿佛有什么在他们身边涌动着,她笑了笑道,“多谢伯父。”
莫父的回答也很朴实,“殿下不必谢我,就如你说的,你与兰娘这孩子有缘,我想……你我又何尝不是有缘呢?”
她有些受宠若惊,“我只是没想到,萍水相逢,你们都待我这么好。”
他的语气有些郑重,可眉眼却很温和,“我说过,殿下什么时候累了想歇脚,寒舍永远欢迎你,这句话可不是开玩笑。”
鸢眉障唇一笑,点点头道,“我省的。”
这边三人叙了会旧,门突然被推开了,三人不由得停下话,目光齐刷刷地往门口望去。
裴疏晏一只脚刚迈入门槛,发觉屋内还有其他人,登时不自在地退了一步,遥遥对她拱手道,“殿下,宾客已经尽数送完,臣……也回去了。”
鸢眉并未起身,只对他说,“多谢裴卿帮忙款待,我这还有客陪,就不能送你了。”
“好……”
他说完,人却仍杵在原地没动弹。
她不能说没在他眼中看到一瞬间的失落,沉吟了会,到底起身走了过来。
他那深邃的眸里又化成了一汪水,嘴角还没翘起,眼尾却已拖起一抹笑意。
走到她跟前,她压低声音问他,“你还有事?”
他眸光灼灼地看着她,也压抑着声音,只剩下一点低沉的气音,“今夜我过来方便吗?”
这话直白的,让说的人和听的人都忍不住红了耳根子,鸢眉又羞又恼地瞪了他一眼,又顾虑莫家父女俩还在屋里,也不敢声张,只将嘴抿成了一道直线。
“我我……我不是这个意思……”他也在说出口的瞬间才意识到这话存在着歧义,难得胀得满脸薄红,舌头也打了结,“我是说……等用过暮食,我……来接你,我们出去逛逛,可以吗?”
鸢眉娇嗔地睨了他一眼,不置可否,便拖着袅袅的步伐进去了。
他也弯了弯嘴角,默默退了出去。
鸢眉回到座位上时,脸上羞赧的痕迹还未全然消退,兰娘年纪小不曾发觉,莫父却在刹那间便明白了怎么回事。
莫父的目光刚从门外转了回来,扫向她的脸,“老朽打眼瞧着方才那年轻人气质不错,不知是何方人士?”
兰娘一听便叫了起来,“哎呀爹,你打听这些做什么?我告诉你,我还不想成婚,你千万别给我说亲,我一点都不想要!”
他屈指敲了她一记,“说什么呢,谁要给你说亲了?”
被这么一打断,鸢眉便只含糊道,“这是章州刺史,裴疏晏。”
一个刺史,跑到公主府来做款待宾客的活,再瞧他刚才直接推门而入的情况看,恐怕两人关系不一般。
想到这,莫父心头突然感到一阵欣慰,便不由得追问,“这刺史娶亲了没?”
兰娘忿忿地睨了他一眼,瘪着嘴道,“不是说不想说亲嚒,你打探人家娶不娶干嘛?”
两番被打断,这话题是难以进行下去了,鸢眉只摇头道没有,接着便扯起其他话题来。
落了晚,他果然如约而至。
为了赴这次的约,她提前沐浴妆扮了一番,换上拂紫锦花草纹的高腰裙,宽袖衫子是霜地小团花的,再披了条碧落的披帛,鸦黑浓密的发也堆成朝云近香髻,用通草花、珍珠小发钗簪好,要敛去精心打扮的痕迹,不能太过隆重,又不能太过素净,只是淡雅的颜色便已足够衬出她冰肌玉骨的气质。
优越的外在条件,使得她很懂得什么叫适可而止,过多的妆扮不过是画蛇添足。因而妆容也是淡淡的,只上了一层口脂,用螺子黛描出温婉的眉形。
刚走出屋时,他已站在庭中等了片刻,他身姿挺拔地立在那里,月魄的衣袂随风飘扬,乌发梳成髻,用玉冠簪紧,在皎洁的月色下,气质有如高山白雪,清冷之余,又有温存从他狭长的眸子里流露出来。
她走过去,甫在他身侧站定,便有甘冽的迦南香窜进鼻息里来,她忍俊不禁,原来为了赴约而沐浴熏香的,还不止她一个。
见她嘴里挂着一抹高深莫测的浅笑,他也抑制不住地扬起了唇,“殿下笑什么?”
她又怎可承认自己在取笑他,便只是摇头,“没什么,我只是在想……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他笑意渐深,嘴上倒是守得极严,“殿下跟着臣走就是了。”
她不满地拔高了语调,“诶,你怎么……”
他扭过头,朝她望来了一眼,眼睛发直了一般,将她的话截断,“殿下今晚怎么这般好看?”
一句话把她说得气也气不起来了,只绞着披帛嗔道,“你这话说的,我有哪日不好看了嚒!”
说着也不敢直视他太过坦率的眼神,加快脚步走到前头去了。
他慢悠悠地跟在她身后,笑着解释,“殿下平日里十分的颜色,臣瞧着今夜至少有十一分。”
说话间两人已出了门,已经是宵禁的时辰,外头一片黑黢黢的,只有马车上的风灯落下了一地的金黄,驱车的是来贤,也不需要避嫌,她刚钻入车室,他后脚便跟了进来,挨在她身侧坐下。
车厢狭窄,两个人并肩而坐。
马车一动起来难免会有互相触碰的时候,很奇怪,他们之前在一起时,更亲密的姿·势都做过了,如今只是挨着肩头,布料摩擦了一下,就像被无数虫子啮咬一般,又痒又麻的感觉细细密密地从她臂膀蔓延开来,连心头也忍不住蜷了一下。
他又何尝不是如此?脸色倒还如常,可心跳却扑通扑通地悬在喉咙里,见她的端端坐着,两手放在膝盖上,简直把身体绷成了一张弓,不禁踌躇着要不要强势一把握住她的手。
然而犹豫了半晌到底没这个胆量,只能搓了搓发潮的手,故作轻松地开起玩笑来,“你就这么放心得过我,不怕我把你带到荒山野岭去喂狼?”
鸢眉倒不受他蛊惑,阴狠一笑,反将了他一军,“倘若你敢带我到荒山野岭,我先把你推下去,你身上的肉比我多,兴许狼吃了你就不饿了呢?”
他倒还是一副笑意融融的模样,“不愧是你,公主殿下。”
第87章 正文完
快到目的地时, 他忽地对她说,“殿下敢不敢跟臣玩一个游戏?”
她斜眼看着他神神秘秘的模样,犹豫道, “什么游戏?”
他目光沉沉地凝着她,墨色的瞳仁里仿佛有一个漩涡, 盯久了, 她就掉进他的漩涡里, 搅得她隐隐不安。
只见他薄唇微动, 轻吐出四个字,“信任游戏。”
鸢眉知道这是他的激将法,可又按耐不住好奇,稀里糊涂地便说,“有何不敢?”
得到她的应允, 他从袖口里扯出一根三指来宽的青色发带, 说了一句臣逾越了,便要蒙上她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