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见他要蒙她的眼,眸中惊骇地颤了一下。
外头到处漆黑一片, 连一个人影都没有, 这叫她怎能不害怕?只是害怕之余, 又得强装镇定, 不想在他面前失了仪态。
她支吾了一下,“裴疏晏……大半夜的,你到底神神秘秘地做什么,非要蒙眼不可吗?”
他将发带一圈圈缠绕在自己并拢的手指上把玩着, 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语气懒散,“也不是, 殿下若不敢,那就罢了。”
“谁说我不敢的!”
话音刚落,她就懊悔得想咬了自己的舌头,然而说出去的话便是泼出去的水,这会子后悔也来不及了。
于是只能将自己完完全全交给了他,看着他恭恭敬敬地为她蒙上眼,而后便陷入一片茫茫的墨色中了。
他一边给她系着后脑勺的发带,一边温言软语道,“殿下不必担忧,臣不会离开你半步,若真有野狼……臣也定会挡在你面前的。”
她什么都看不到,只能被他引领着走,他温热的气息扑在她耳朵上,可见他们已经靠得极近了。
可这个时候,她反倒愿意他贴近些,只有感受到他的存在,她那颗忐忑不安的心才算找到了归属感。
蒙好眼,他先钻出车室,准备扶她下车,可她只站在车前室上,只感觉自己像踩在漂浮的船头,夜风鼓起她的裙裾,也吹得她摇摇欲坠,她眉心深锁地定在那里,不知该先迈出左脚还是右脚,步幅应该多大。
他倒是耐心指导,可这些话她一句都听不进去,指甲仍紧张地深深地抠着他的掌心,也不知道他痛不痛。
反正也没听见他吭声。
正在踯躅不定之际,只听他说,“臣失礼了。”
然后她便感觉自己大腿一热,是他抱着自己下了车。
身体蓦然地腾空令她忍不住想尖叫,可她慌了一瞬到底忍住了,霎时间铺天盖地里的都是他的气息,鼻尖像是无意中刮到了什么,有点弹性的触感,像是他哪里的皮肤。
她一时琢磨不透,心里也不害怕了,取而代之的是自己不规则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地跳着,似乎要溢出喉咙。
他也没有趁机对她动手脚,这厢她的脚甫落了地,他便规矩地挪开了手。
只有另一只手还被他牢牢牵着,掌心慢慢地濡潮起来,分不清是谁的,也许两者都有。
他带她慢慢往前走,又走到一处,他叫她抬脚,“这里有楼梯。”
“怎么还有楼梯?”
“不高,也就二十来个。”
总算一步一个脚印登上高处,眼上的障碍物也被他取了下来,她眨了眨眼,难以置信地睃着黑魆魆的四周,总觉得脚心有寒渗渗的寒气爬了上来,仿佛有什么精灵鬼怪随时要窜出来一般,她登时有种被耍弄的感觉,气得她想破口开骂。
然而话还没说出口,就听砰的一声巨响,她就像一头受惊的幼鹿般瑟缩了一下,一抬眼夜幕上绚烂的火花绽放,姹紫嫣红的腾空而起,又哗啦啦地坠了下来。
她脸上登时转为喜色,乌黑的眼仁里亮晶晶的,将万千的火树银花纳入其中。
噼里啪啦的声音不断,斑斓的光映在两人的脸上,她这才看清脚下的地方,原来是一处旧城楼,身后的石墙垒得极高,把她大半个身子都笼罩在里面。
流光在他脸上掠过,映出他温柔的眉眼,“臣祝殿下千秋令旦,福寿康宁。”
她心头也被他熨软了一半,脸上红扑扑的,良辰美景,一句话都显得多余,只默默朝他挪近了一步,踮起脚尖便印上他的唇。
蜻蜓点水的触碰,却仿佛有燎原的势头,蹭的一下,犹如火苗从胸膛燎上喉咙,烧得两人脑子里都晕陶陶的。
脑袋里是木的,肢体却比脑子转得还快,她感到后脑勺一热,是他的掌覆了上来,将她紧紧摁住。
俯下头,浅尝已经不够,嘴里仿佛有诱·人的甜津,需得一寸寸地碾磨过柔·软的唇,撬·开贝齿,慢条斯理地吮·缠。
她也被他吻得浅浅娇·喘,却仍仰着脖子,热烈给予回应,她也需要这份真切的感受来填补她内心的惶惶不安。
骨子里像被虫蚁细细啃咬,又酥又麻,又像是被抽去了骨头,让人双腿发软。
因而整个人挂在他身上,身前是他滚烫的胸膛,身后是那堵冰冷的城墙,他一手掌控着她的脑袋,一手搦住她的柳腰,滚烫的气息从上到下掠过她的。
直到胸口一凉,她才猛地回过神来,垂眸见他伏着脑袋,不禁红着脸去推,声音也娇怯怯的,还未从欲·海里走出来,“当着月娘的面,你也不害臊!”
他也被她拉回了理智,从她胸前抬起头来,目光却灼灼的,语气无辜,“是你先引·诱我的。”
她拢紧略显凌乱的衣襟,借着漫天的焰火,清楚瞧见上头布了好几枚紫红的印痕。
“是我一时失了理智,但你也要理解我,毕竟……旷了六七八九年了。”他声音还很沙哑,手上却老实了起来,帮她重新整理好衣物,可脖颈处的痕迹是挡不住了,只好将她的披帛掖好,一半掖在肩上,一半又绕到胸前,束在腰带上。
这下就算傻子都能看出是欲盖弥彰了,可他仿佛就真是那个傻子,半点都没想到这一层。
整理完毕,他将她揽入怀中,低醇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正好,当着月娘的面,我想请她为我做个见证,愿卿与我往后余生,朝朝暮暮,就如今夜这火树银花,流光辉映,漫山遍野。”
清风朗月的人,说起情话来也格外温存,令人心头酥软得没话可说。
她整个人像泡在蜜罐里,却故意恶狠狠乜了他一眼,抡了他一拳道,“我答应你了吗,你就请月娘见证。”
“你没答应就偷袭我,我也是读过四书五经的正经人,你想推卸责任也来不及了,”他说着低头便瞄见那张被吻得红馥馥的唇,心头微动,又啄了一口,“又香又软的殿下,这叫臣如何能遭得住?”
她被他高高捧着,仿佛坐在云端一般飘飘然,一时心意相通,焰火也停了,两人便这么靠在一起,望着天幕上皎洁的月色和繁星点点喁喁低语,从天上讲到人间,无限惬意。
然而诗意归诗意,现实却总是不解风情,不一会,她手臂便被蚊子咬出了几个包,痒得她忍不住去抓。
“别挠了,挠破了怎么得了,还是回去吧。”
他隔着袖子给她揉了揉,再手牵着手下城楼,登车离去。
车子滚动起来,令人昏昏沉沉,这回她已经彻底卸下心防,靠在他身上打起了瞌睡。
迷迷糊糊间,她听见远处有梆子声传来,是一慢两快的声音,“咚——咚咚!”
更夫浑厚的声音破开迷雾传了过来,“子时三更,无事发生!”
原来已经这么晚了。
到了公主府前,她才悠悠转醒,脸上还有被他肩上布料压出来的淡淡红痕,星子做的眸也迷迷瞪瞪的,他抱她下车,吩咐她早点睡,她却还扯着他的袖口,嘴里嘟嘟囔囔,“我的床还空着一半,这么晚了,你不如在这里歇下算了……”
虽然她的音量也不大,可毕竟周围还站着人,不仅裴疏晏,连来贤、守门的侍卫,甚至从里头匆匆赶来的菱香都听到了,不过听到了也只能假装没听到,只愈发低了头,眼观鼻鼻观心。
他也愣了一下,才红着耳根子婉拒道,“不了,我明日还有公务。”
而后便对菱香说,“殿下手上被蚊子咬了包,回去给她抹层药膏,避免她抓挠,早点侍奉她安歇吧。”
菱香沉默地点头,将睡眼惺忪的鸢眉扶了进去。
三更半夜的,闹出了这动静,连住在厢房的莫父也发觉了,他睡眠浅,听到动静便披衣起来,刚推开窗便瞧见鸢眉刚回府,脸上还是一副不清醒的模样,也不知她和那裴刺史不清不楚的状况持续了多久,大半夜才归家,毕竟有损女子清誉,他暗暗磨了磨牙,心道那裴刺史也太不负责任了!
于是第二天一早,父女俩从公主府辞别离去,莫父却不是立即归了家,反而直冲官署指名道姓要见裴疏晏。
由于他态度不大友善,守门的士兵们只当他是来捣乱的,先是好言好语劝他出去,他又执着起来,士兵们便只好亮出了兵器。
兰娘看到那真刀真枪,颤巍巍地扯着莫父的袖子道,“爹,你做什么啊,咱们和这裴刺史无怨无仇的,你怎么……”
话音未落,却见一个身着官袍的男子从里面走了出来,衣袂翻飞,宛如谪仙。
兰娘不由得看呆了,暗暗掐了莫父一把,“爹,你看,这是不是裴刺史?”
说话间裴疏晏已经走到他们面前,见属下对着一对手无寸铁的父女亮起了刀枪,不禁拧起眉,抬手摁下兵器,“不得无礼。”
莫父见他假模假样的,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就差没指着他的鼻子开骂,不过还是恶狠狠地睨着他,直呼他名讳,“裴疏晏!”
裴疏晏转眸望向他,眸里闪过一丝疑惑,却不疾不徐道,“这位伯父,不知你找晚辈何事?”
莫父见他不拿官架子,态度也平易近人,心里的火焰沉了几分,语气也冷静下来,“不知裴刺史有没有空,可否借一步说话。”
裴疏晏也是在这一瞬间才认出这是昨日在公主府里撞见的父女俩,于是点头将他们请进自己的官署里,“当然,二位请。”
莫父先自我介绍了一番,这才问起他对鸢眉究竟是抱着什么样的想法。
裴疏晏听到他的身份之后,几乎是愣在了那里。
即便在谈话过程中他已经对他有所改观,见他听完只是发愣,也还拿捏着长辈的姿态剔了他一眼,“怎么?你不信我?”
别说裴疏晏了,就连一旁的兰娘听到这些,还不是惊讶得合不拢嘴,见她爹这般郑重其事的模样,骇得她都变成锯嘴的葫芦。
“晚辈不敢,晚辈只是太过惊喜,以至于都不知如何开口。”
“惊喜?”莫父闲闲地呷了口茶,这才问,“喜从何来?”
裴疏晏羞愧地敛下长睫,却对他毫无隐瞒,只叹息道,“殿下是个苦命人,当然,这也是晚辈不义在先,即便现在身份尊崇,可也孤苦伶仃地漂泊了半辈子,没想到这世上还有心系她的爹和妹妹,这又怎能不算喜?”
原来,莫父本名莫湛,正正是鸢眉那个“已故”多年的生父。
事情还要从头说起。
三十年前,他也是个才学俱佳的年轻人,一举中了进士后便留在翰林院当值,而后奉父母之命娶了妻,也就是如今当朝的太后。
可他入仕后并不觉得快乐,反而一心想着闲云野鹤,妻子却对他这般不思进取而耿耿于怀,两人终非同一条道路之人,后来他们虽得了一个女儿,他为她取名莫舒,教她牙牙学语,可妻子却已投奔了他人,无奈中,他们只能和离。
她为了攀高枝,拒绝再跟女儿见面。
女儿跟着他,那时她还很小,话都说不全,走路也是跌跌撞撞的,却已经会闹着要找娘,只有上街游玩才能短暂地忘去不快,他就辞了官,时常带她出门。
没想到,在一次庙会中,他一个不留心,却让她跑丢了,从此以后,他每日都在自责悔恨中度过。
直到后来他又重建了家庭,才渐渐从失女的沉痛中走出来,直到后来,他听说皇后认下亲女,封德章公主,那时他还远在异地,却隐隐欣慰,幸好,他的女儿还是被找到了。
从那时起,他便一直关注着她的动静,她出了书,他便买来看,他不仅要看,还要告诫小女儿许多人生道理,直到后来她来到了他们家。
大概真有老天相助,在见到她的那一刻,他便已确认是他的女儿,她鼻尖的朱砂痣,还有她的眉眼,都与小时候如出一辙。
他天人交战了许久,最终还是看着她再度离去。
毕竟她已经认回了生母,这对于她来说已经足够惊喜了,可他若直白地告诉她,当年是她母亲先抛弃的她,她又如何能承受得住?所以思来想去,他决定藏下这个秘密。
莫父听到他的话,恸然地抽动着有些佝偻的肩膀,声音也微微哽咽,“是吗,她会原谅我吗?连我……都不能原谅我自己。”
裴疏晏的观点却与他截然相反,“殿下是上善若水的人,连我……都能原谅,又怎会不谅解你呢?”
莫父听了他的话,顿时陷入沉默。
毕竟分离了这么多年,他已经洞悉不了她的全部,可眼前的这个男人,甚至比他还要更了解自己的女儿。
兰娘见莫父愧疚地抿着嘴,也跟着劝道,“爹怎么不早点说,早点说……那时在家就能相认了,我也多了个姐姐了,你都不知道,自从我第一眼见到殿下,就觉得我们俩有缘,没想到……我们岂止是有缘啊,她可是我姐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