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便趁着酒意开了口,“宗参议,这就是你办的筵席?没有歌舞,又怎能助兴?”
“今日是裴首辅的好日子,你就是这样慢待贵宾的?”
这宗克诚虽是个正五品的参议,可他一向擅长钻营,广交了不少权贵,在场的人,来头都比他大多了,要不是他再三下帖相邀,也凑不齐这些人来。
因此被这些人一说,他冷汗就冒了出来,便冷然将这份气转移到鸢眉身上,“听见了没,大家都愿意听你弹曲,你就再弹几首吧。”
鸢眉却是不想再弹,只得屈膝道,“扫了贵人们的雅兴,实在是对不住,只是奴实在头晕得很,怕是给贵人们过了病气就不好了。”
一男子摇晃着杯盏道,“那就再弹一曲吧,我们也不是那么不讲情理的,芙蓉娘子也要识时务才是啊……”
其他人亦是跟着附和。
鸢眉悄然朝上首的他望了一眼,见他敛着浓密的长睫,低头夹了一箸时蔬,送入嘴里慢条斯理地咀嚼着,仿佛周遭的热闹都与他无关似的。
她嘴唇抿得发白,思绪突然飘回那个风雪之夜,其实他一直是这么冷漠的吧,装得那般温柔小意,恐怕真是令他为难了。
所以她爹一死,他便迫不及待地取代了他的地位,而且竟和这些附庸风雅的凡胎浊骨们搅在一起,可见原本便并非干净。
一想到这,她的心又绞痛了起来,是他装得太好,她们家没有谁慢待过他。她爹知道他失去双亲,更是早就将他当成半个儿子看待,没想到竟是养了条白眼狼!
爹娘和哥哥,一定到死也不明白,原来和他们朝夕相处的那个人,城府竟然如此之深!
不见她回应,那些人又开始争相起哄,她到底还是挣不过,便答应了再奏一曲。
她想她的心已经变得跟石头一般冷硬了,居然能坦然在他面前弹琴献媚,可与他相比,她自然还是差一截的,他居然能看着她受众人羞辱而无动于衷,岂不是比石头还硬吗?
就在这一声声自嘲中,琵琶音又如泉水激荡了起来,她那青葱玉指时慢时缓地在琴弦上拨动着,琴音嘈嘈切切,十分轻快。
这是首少年男女在阳春三月诉说相思的曲子。
她只觉得越弹越讽刺,那冷笑几乎藏不住,渐渐地便浮现在她娇艳的唇角上。
这一笑令多少人酥了半边的身子,有一个人甚至借着酒意,直接对她吟了首淫·诗!
铮——刺耳的断弦声犹如一把利刃,毫无预兆地刮过每个人的耳,鸢眉的指甲盖被琴弦劈成两半,一半深陷入皮肉,一半却是朝天翘起,暗红的血珠子迅速从指尖冒了出来,蜿蜒着手指淌在指缝间,抿成一条直线的唇看不出一点血色。
她知道这些士大夫总有种荒唐的执拗,下意识便藏起受伤的手指,不敢在他们面前见血,以免害他们犯了“血光之灾”。
□□的疼痛和心里的绞痛交织在一起,令她疼得几乎要晕厥过去。
泪光便在眼里打转着,可是她还是生生地把水汽硬憋了回去。
就在众人哄堂一笑的当口,啪的一声清响,声音不轻不重,却是让全场都冷肃了起来。
众人顺着声音的来源一看,见坐于上首的那人竟把玉箸拍到了桌上,那一向古井无波的脸,奇迹般的罩着一层乌云。
裴疏晏根本懒得那些向他投过来的目光,起身便朝她走了过去。
他的步伐不紧不慢,却是十分坚决,一转眼便来到了她面前。
鸢眉眼前是雾光朦胧的,只模糊看得到他那笔直的身影越来越近,却看不清他的表情。
只是不管他的目的为何,她都不需要他这种高高在上的怜悯。
她不允许自己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两次。
就在他准备迈出下一步时,她握紧双拳,破声朝他嘶吼,“不准过来!”
他见她双目仿佛浸了血,单薄的身子像是在秋风中打转的落叶,胸口随着她激动的情绪略略起伏着,白皙的脖子上青筋毕现。
倘若眼神能够杀人,他恐怕早已被她碎尸万段,见她这抵触的模样,想必她心里早就恨透了他吧。
他脚心一顿,脑袋也有些茫然,也许只是习惯使然,等回过神时,便已经来到了她跟前。
他嘴唇轻抿,目光扫向她藏在身后的那只手。
鸢眉见他眉宇轻皱,牙关咬得隐隐作痛,用仅有两人听得到的声音道,“不必再惺惺作态,你真让我恶心透顶。”
他负在背后的那双手紧了又紧,眸底里涌起一丝幽晦的涛浪,只一瞬,又偃息在那片深不见底的墨色里。
他凝着她须臾,终究是拂袖离去。
看到他的身影终于消失在眼前,她整个人登时像断了线的木偶,双膝一软便瘫坐在地上,泪水成串地落了下来,又冷又疼。
在场的人都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不明白她为何会朝裴疏晏发火,惹得他一言不发,拂袖离去。
总之,主角都走了,这升迁宴自然也办不成了,众人也便相继散去,宗克诚只好陪着笑脸站在门口迎来送往,一时没人注意到戏台子上的鸢眉。
鸢眉便抱着琵琶细细的抽泣着,泪水洗刷掉她脸上的胭脂,风干了,像一层壳般凝固起来,哭到最后,连扯起嘴角都格外艰难。
她又哭又笑,全然忘我,直到她看到宗克诚寒着一张脸,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她浑身打了个哆嗦,这才感到后怕。
她不过是一株浮萍,有胆子惹怒了权贵,就应当想到会有什么后果,不说是裴疏晏,宗克诚第一个不会放过她。
“对不起,宗大人……”她小心翼翼地撑起上半身,抓住他的袍角求饶。
“小贱蹄子,还想脏了我的衣袍?”
她定睛一看,果真见衣袍上沾上了一点暗红的血渍,赶紧松开手,又磕头赔罪,“奴知错了……”
宗克诚冷冷地睨着她那张梨花带雨的脸,要不是亲眼见她搅胡了筵席,还真是我见犹怜,可惜他现在只有满腔怒火,只好长出了一口气道,“滚吧,别让我再看到你。”
“多谢大人怜恤……”她说完又嗑了一个头,抱起琵琶便踽踽离去……
第12章 买卖
鸢眉拖着一副残躯回到教坊司时,浑身都疲软无力,身上也滚烫了起来,只得病歪歪地倚在那张美人榻上。
秋葵给她端来了水,怎知她一入口,一股酸水便自腹腔涌上了喉咙,她的头朝旁边一歪,扶着心口便昏天暗地地吐了出来,连朝食都吐光了,最后吐出来的,只是苦得令舌根打颤的胆汁。
好半晌,腹中才舒适了些,颤抖的手接过秋葵递过来的茶水漱了漱口,便无力地倒了回去。
秋葵按捺住疑惑,低头收拾起一片狼藉,又端来清水,将里里外外都擦了一遍。
干完了活,见她仍闭眼躺在那里,便小声道,“女乐要是身子不适,还是回床上躺会吧,你本来身子就弱,着凉了可就不好了。”
鸢眉只是摇头。
秋葵没办法,只好禀告尤二娘。
尤二娘自然也是听说了她搅了宗参议的局,原本想要斥责她一番,可见她病恹恹的,便把话都咽到肚子里去了,看了一会,见她一副半死不活的你模样,便吩咐了秋葵请郎中过来看她。
郎中过来先是给她诊脉,又给她手指上的伤口敷了药,嘱咐道,“女乐这是郁结气滞才会突发急症,切要记住放宽心态,病才会好得快。”
鸢眉脑袋昏昏沉沉的,仿佛坠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嘴里只哼哼唧唧的,哪里又听得清他说的话呢?
秋葵只好替她应了下来,送走了郎中,又给她煎了药,正把晾得适口的药端过来,准备服侍她喝下去时,又见她裹紧身上被子,牙齿止不住地打寒颤,嘴里还念念叨叨的,凑过去,才听清她在说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老天爷要如此对我……我宁愿死了,死了倒还干净些……”
秋葵大骇,忙坐下来劝她,“女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去的时候好端端的……回来便成了这副样子?”
秋葵想起一年前,自己刚见过她时,她亦是这副毫无求生意志的模样,好在时间到底洗刷去一切,她也渐渐地适应了这种生活,又怎么会突然犯起傻来呢?
“女乐不是坚信自己父亲是被冤枉的吗?你难道就甘心这么死去?”秋葵突然说道。
这句话犹如当头一棒,狠狠地击中了鸢眉的脑袋。
是啊,她受到的苦已经那么多,也都熬过来了,这时候又怎能因为不堪受辱而随意死去呢?如果是这样,她也没脸去地下见爹娘了。
只是今日之事于她而言,不可谓不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她以为自那风雪夜后,她便对这个人彻底死心了,可没想到,真相却远远比她想的还要残酷。
原本她以为他不搭救自己,不过是出于明哲保身,可如今看来,他取代爹成了首辅,又与这些长袖善舞之人搅在一起,这样的人又怎可能是清流之士?
一股寒意自她脊椎蔓延至头顶,她感到整个身子都掉入了冰窟里,一个不可思议,但又不得不令人深思的想法忽而从她脑里冒了出来,莫非他接近江家,原本目的便不纯?
她总觉得爹的死有些蹊跷,不过是凭着直觉,爹向来是有名的清流大儒,受众人崇敬,怎会是那等结交党羽之人?
说他诬陷太子,这事原本就令人起疑,可为何又突然把十几年前的案子也重新翻了出来?仿佛是怕罪名不足以致他于死地,还要继续网罗罪名补上致命一刀似的。
一想到这,她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这个人到底会是谁?裴疏晏在这件事中又充当着什么样的角色?
不,她不能颓废下去,她要好好查清事情的真相,还父亲一个清白!
“扶我起来吃药……”
秋葵见她振作起来,便赶紧扶起她吃药,不在话下。
再说宗克诚这边。
自从那次他为新任首辅举办升迁宴,却闹得不欢而散后,他硬着头皮前往裴家拜访赔罪,可去了三四回,回回被拒在门外,就连给守门的管家塞了银子,托他送一封赔罪信进去,都被管家摇手拒绝了,“这位大人,我家郎主是真不在家,你还是下回再来吧。”
他自问还算得上八面见光,便想和管家攀谈起来,怎知管家却掖起手道,“实在是抱歉,郎主特地吩咐了不能受贿,我要是收了您的东西,郎主回来定会把我的头拧下来的。”
他软磨硬泡,实在是被那管家磨得没性子了,只好悻悻告退。
又过了些天,他才从友人口中得知裴疏晏与工部侍郎梁叔恭交好,便赶紧备了薄礼往梁叔恭家去说明缘由,希望能得到他的引荐,从而消除误会。
怎知那梁叔恭礼是照单全收了,听了他哭诉却是哈哈一笑道,“明也这个人,一向是不善言辞,这么多年也没几个挚友,我实话说,要他与不熟的人交谈,比要他的命还难呢,不必担心,想必他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可话虽如此说了,却也没答应帮他做个说客,只不过扯了一堆毫无相干的话头,又是喝茶又是上了茶点,到最后他告辞出来脑袋还是懵的。
直到被风一吹,这才渐渐清明了起来,敢情他是让这梁侍郎给耍了?
看来这条路是行不通了,可裴疏晏一日不肯见他,他就终日提心吊胆,连觉都睡不安稳了。
再说因他被当朝首辅拒之门外好几回,连在朝为官的其他人听到,都纷纷与他疏远了关系,再这么下去,那怎么得了?
回到家中,他又琢磨起其他办法来。
他仔仔细细将那日宴会上的事捋了一遍,这才恍惚想起,自从那芙蓉上了台,裴首辅那原本就内敛的性子,更显得沉默寡言。
到了后来,众人相继起哄,他竟然拍下筷子,朝芙蓉走去……
他脑中灵光一现,莫非……他对芙蓉有几分意思?
一想到这,他一拍大腿,计上心来。
因他的茅塞顿开,鸢眉那厢却是受了苦了!
一大早,尤二娘便拿着厚厚的一沓宝钞扭了进来,人还未至,那银铃般的笑声便传到鸢眉耳里,“芙蓉啊,芙蓉……”
鸢眉正坐在妆奁前描眉,见到她见牙不见眼的笑脸,便笑问:“什么事这么欢喜啊,二娘?”
“哎呀,怎么说呢,二娘我的眼光真是没错的……好事情,你可要飞黄腾达了,这教坊司里,除了杜鹃和你,还没有谁能从这里走出去呢,你造化可大了!”
鸢眉看着她手中的宝钞,愣了一愣道:“到底是什么好事情,二娘可要说清楚。”
“还不是你嚒,上次搅了宗大人的局,没想到因祸得福,宗大人把你买下,送给一个什么……”她皱着眉头,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最后一拍手道,“唉……不重要,反正给是一个贵人当妾。”
鸢眉看着她眸里泛着雪亮的精光,心头却是一阵哀叹。
如今的她,不过是任人买来送去的奴婢,要说是好事,倒也不尽然,不过是从一个火坑跳入另一个火坑罢了。
倘若她觉得这是一件幸事,当初就不会与袁三郎闹得不可开交了。
可没想到,兜兜转转,她还是走上了这条路。
“二娘这是把我卖了多少钱?”
“呃……”尤二娘忽地语滞了一下,咽了咽口水道,“六千两。”
就是这么一犹豫,鸢眉便知道绝不止这个数。
她忖了忖道,“我要三千两。”
“三千?”尤二娘的眉毛竖了起来,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
“二娘也说了,我马上就要飞黄腾达了,我还没好好报答你呢,等你我日后受了宠,这三千两又算得了什么呢,你说是吧?”
尤二娘支吾道,“可……三千两也太多了,女儿啊……可不是我舍不得这三千两,只是你不知道……咱们这教坊司可是越来越不景气了,你看看,对面又开了什么柳春楼,又是什么莺莺楼的,里面都是如花美眷,再这么下去,我还怎么养活这里上上下下那么多人呢……”
鸢眉以退为进道,“那依二娘的意思,多少两合适?”
“这……我也说不好,就一千两吧,你看如何?”说完她还心虚地看了她一眼。
鸢眉却挑唇一笑道,“这六千两银子呢,我才得了一千两,有点说不过去吧,要不这样,我们折中一下……两千两,你看如何?”
尤二娘心里合算了一下,这才道,“行,两千两就两千两。”
说完便从那沓宝钞中抽出两张来,塞入她手心里,“收好了。”
鸢眉瞥了一眼,便小心把那宝钞叠好放入袖笼中,又对尤二娘道,“对了,秋葵跟着我,我习惯了,既然我走了,肯定要带她一起走的,你说个价钱,我把她买了吧。”
秋葵不是落难官眷,而是尤二娘从外头买进来的丫鬟,因此倒也便宜,不过十两银子,尤二娘便把她的卖身契给了她。
鸢眉望着窗外的那盆蓝雪花,怔怔出神。
有了钱银傍身,又有可信任之人,或许她真的有朝一日,真的能爬出这泥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