荧惑发现自己站在尸堆中央,周围躺着的,都是她邪异门中人。
她感觉到被人扯住裙角,低头看去,只见地上的少女发丝蓬乱,手臂上全是伤痕,满身血污,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是妙火。
她拽着荧惑的裙角,抬起脸,右眼眼眶黑洞洞的,没有眼珠。
“尊主……”妙火艰难地一点点蹭来,身下的血蜿蜒得像是一条小溪,“尊主救救我,我好痛……”
荧惑移开视线,去看其他人。
妙水、妙风、明力、净气都在,而且另外四个,似乎已经死去多时。
这是什么?是魔尊溃败,清正宗屠杀邪异门吗?
荧惑神色平稳,在这个画面出现之后彻底明白了。
——还真让自己猜准了。
这应该是能窥探内心的蜃术,是蜃这种以瘴气为生的怪物的看家本领。
他们很喜欢把猎物困在恐惧里,然后慢慢看着他们被折磨到发疯。
荧惑想,原来这就是她的恐惧?还真是中规中矩。
手下死绝了,她成了光杆司令,再被清正宗吊打一番,最后两域被那群道貌岸然的狗东西统一,自己失去一切……想想的确挺恐怖。
荧惑毫无波动,甚至有几分奚落地看着周遭的一片狼藉。
再回过头,拽住她裙角的人变了,成了虚花。
不远处是槐川,同样是满身血污,身体甚至是残破不全的。
虚花的发上是血凝结成的硬块,原本就苍白的脸此刻泛着死气。
少年挣扎着伸出手,想要触碰魔尊的指尖。
荧惑低头看虚花,然后将手一背,躲开了。
她笑眯眯地说:“你不是他,他死也只会死在我看不见的地方。”
说完,她将那抓着自己裙角的手踢开,提着裙子,离开这堆尸体。
“如果只有这些的话,我劝你还是别丢人现眼了,”荧惑叹了口气,对着空茫茫的大殿说,“就这种恐惧,你以为我会怕?”
不远处,有隐秘的光一闪而过。
这只蜃盯着幻境中的少女,瞳孔中划过一丝困惑。
他制造幻境,但并不能看到幻境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无非就是一些大同小异的生离死别。
不过很显然,他更喜欢看的是猎物入局之后的痛苦和恐惧,尤其是他看不到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能看猎物对着一片虚空尖叫嚎啕,滑稽极了。
然而眼前这个少女的表现,却和以往入局的人不太一样。
她不害怕,不惊慌,甚至还会施施然夸奖自己的美貌。
现在她玩腻了,居然开始挑衅自己?
蜃觉得职业生涯受到了挑战,他皱起眉,用手指在地上一点,光亮乍现,原本的地面变得犹如水波一般四散波动。
紧接着,阵法一闪,白雾涌动,再度从四周包围上去。
荧惑伸手捂住口鼻,倒退了几步。
她目光冷淡,看着白雾一拥而上,尸体像是被搅碎了一样,瞬间灰飞烟灭。
片刻后,雾散了。
大殿中央出现了一个女人。
身着月白色的长袍,长发随意束起,神色散漫却又温柔。
看向荧惑时,女人的眉心有暗红色的纹路一闪而过,与魔尊纹相同。
荧惑慢慢收敛了挑衅表情。
她回视着对方,喊了一句:“师父。”
第30章 既见魔尊
眼前女子叫重千风,是上一任的魔域女魔头。
几百年前,魔族妄图统一两域,向人类开战,打得惨烈至极。
就在人类溃不成军,就要战败时,邪异门第二十六代门主参悟修魔真法,神功大成,最终退魔百里,带领着人类拿到了久违的胜利。
这一仗让原本已经放弃希望的人族重新振奋起来。
修魔与修道之间的隔阂也暂时消失了,开始联手抵御外敌。
人魔之争打了数百年,重千风虽然厉害,但魔主也不是个善茬。
两人针锋相对多年,竟分不出胜负,战火蔓延到了两域所有地方。
直到一百四十年前,重千风终于找到了封印魔族、关闭魔窟的方法。
人们最后一次看到她,是她将邪异门事宜交给自己年仅十岁的徒弟后,然后孤身前往见知渊。
在极北之地,女子身形单薄,几乎融在了雪中。
她头也不回地进入了魔窟,再然后,群魔被封印,她也不知所踪。
关于重千风的下落,有很多版本的传说。
有人说,魔主恨透了她,将她困在了见知渊底永不见天日。
也有人说,她以身为牢笼,封印了见知渊和群魔,所以不能回到人世。
还有人干脆说,重千风厌倦了一切,所以跑路了。
不过荧惑觉得,她师父应该就是死了。
否则她不会不管邪异门这烂摊子的。
重千风看着荧惑,喊她:“阿瞬。”
这个称呼让荧惑心头一跳。
已经一百多年没人这么叫过她了,或者说,除了自己师父之外,根本没人知道荧惑尊主原本的名字叫什么。
重千风看了她片刻,又皱起眉头道:“不对,你夺舍了?”
荧惑想,自己现在虽为魔尊的模样,但在师父看来,却依然是栾如。
其中理由她也不明白,或许是术法的缺陷,又或者是受她念头的影响。
镜花水月,庄周梦蝶。
谁说得清呢?
见她不回答,重千风闭上嘴,露出狡黠的笑。
她极聪明地猜测:“哦,有人在窥视你,不方便说,对吧?”
荧惑点头,然后道:“你就不问问交代给我的那些事怎么样了?”
身份、地点、事件不明说。
那偷窥者愿意看就看吧,反正也是哑谜。
重千风笑道:“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关心徒弟。”
荧惑嗤笑:“我?没感觉你多关心我。”
她看着自己师父,对方还是失踪之前的那副样子,云淡风轻的,好像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又万事都胸有成竹。
重千风离开时荧惑还小,刚开始修生死道不到六年。
当邪异门尊主,纯属是就被赶鸭子上架,稀里糊涂成了历任里最年幼的。
重千风道:“换一种方式关心嘛。”
她走近荧惑,微微俯下身,看着她,像是在看一个小孩子。
荧惑沉默了片刻,神情有一瞬的放松。
不过很快,她便又变回了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
重千风笑起来:“阿瞬真乖。”
荧惑不领情:“你话真多。”
而另一边,虽然只有片刻,但蜃还是看到那少女的神情变了,心头一喜。
这些年见多了这样的场面,蜃早就对人类的任何情绪波动没了兴趣,除非他们疯在自己的幻境里,只有这个百看不厌。
眼前这个少女,是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产生的好奇心。
为什么她可以置身事外?
为什么她总是无动于衷?
这幻术中出现的不仅是人心底的恐惧,更有执念。
面对执念,她还能这么淡然处之吗?
蜃咬破手指,将蜃术以最大修为催动。
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凡人,怎么抵挡多少修士都逃不出的黄粱一梦?
他十分满意地笑了起来。
在魔宫大殿中四处转了一圈,重千风忽然道:“对了,记得回祟市看看。”
荧惑记得这是对方离开魔宫时对自己说的话,她面上没什么表情,心中却在想着,难道那地方与近期魔修的异动有关?
但是祟市在魔域,她又该怎么回去呢?
荧惑转过头,看向空茫的大殿四周。
那个偷窥者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他一定是做了什么才诱使自己想起这件事。
还真要谢谢他了。
重千风向着大殿下走了几节台阶,坐下,拍了拍身侧。
“来,”她说,“陪为师聊聊天。”
反正现在也没什么事做,闲着也是闲着。
荧惑想:来都来了。
她坐到另一侧,两人并肩,从大殿的正门可以看到魔宫山外。
那儿有一轮弦月,月光冷而锋锐,像是刀子一样。
“我好多年没看过魔域的月亮了,”重千风轻声道,“还和以前一样。”
荧惑看着对方的侧脸:“月亮又不会变。”
上次一起看月亮,还是人族打了败仗之后。
几千年没见的魔火现世,修士们都惶惶不可终日,想要撤退到炽停峡去。
魔修们也建议重千风先去躲避,但被拒绝了。
要知道,魔族从见知渊里倾巢出动后,邪异门是第一道防线,如果她退了,就等于把魔域这块地盘白白让给他们,重千风才不想认输。
打算撤退的魔修立刻就反了,打算到宗域后自立门户。
他们痛骂重千风这个不知变通的女人,说她狂傲、刚愎自用,没有丝毫的领导能力也敢带着人族和魔族硬碰硬,老子不伺候了,等死吧。
对此,重千风毫不在意。
她问荧惑:“你要走吗?”
那时候荧惑六七岁,人小鬼大,已经修了几年生死道,并显现出了天赋。
她对生死没什么概念,最大的爱好就是看邪异门众严刑拷打魔族。
听到师父的问句,她面无表情道:“不走。”
重千风笑眯眯地又说:“不走就有可能死了哦。”
荧惑道:“死就死了。”
重千风继续逗她:“魔族恨我们,很可能死得很惨。”
荧惑反问:“死得不惨就不是死了吗?”
重千风听后抚掌大笑,笑靥明媚,丝毫看不出此刻的危机。
于是她教荧惑做阵,告诉她怎样杀魔族,如果出了事,应该怎么逃走。
当然了,第三条荧惑没仔细听,她根本不打算逃。
魔族攻上邪异门时,其他誓死追随魔尊的魔修全数应战。
重千风则带着荧惑蹲在大殿顶上看月亮。
大阵启动,魔族在阵中迷失方向,然后被斩杀。
荧惑吸收生死之力,像是雨后幼竹一样节节拔升。
昔时月色很美,皎洁冰冷。
和今日一样。
时间差不多了,荧惑想。
如果岁云岐还找不到自己,那不如死了算了。
一念至此,荧惑下意识地问重千风:“我们还能再见吗?”
问完,她先自嘲地笑了一声,自己怎么还真当真了?
这是幻境,师父自她意识中来,她怎么想对方就怎么说。
自己骗自己有什么意思?
果不其然,重千风点了点头,温和地笑:“当然能。”
荧惑张了张口,最后千言万语,化成一句:“骗子。”
面对重千风,她想,怪不得这么多修士都栽在了这里。
太真实了,好像一伸手就能碰到师父一样。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重千风笑问,“我走时可没答应过你会回来。”
一个活了几百岁的人,说起谎来眼睛都不眨一下。
她又问:“那你呢,你还能回来吗?”
荧惑知道对方在问魔尊原本身体的事,于是点头。
她道:“你走吧,时间到了。”
重千风笑她:“舍得吗?乖徒弟,师父要消失了。”
荧惑看了对方片刻,冷笑一声:“少废话。”
说完,她起身,走回大殿宝座前坐下了。
她收起了放松的神色,也收起了只有对待师父时会出现的坏脾气。
这一刻,荧惑从阿瞬又变回了魔尊。
她侧过头,看着镜子模糊映出的美艳女子样子,头也不回地对重千风说:“后面的事情,我一个人就可以了。”
重千风也遥远地笑:“我的好阿瞬。”
荧惑没看她,只摆了摆手。
蜃远远地看着,因为猎物过分淡然而着急。
这和他想得完全不一样。
在他的设想中,幻境的阵法已经被催动到了威力最强的时候。
这时候无论心智保留什么样的清醒,都只能被执念摆布。
然而这少女在做什么?
虽然蜃看不到幻境中发生的事情,但却清晰地看出少女最后一个动作的含义。
她在和自己的执念告别。
忽然,幻境中人猛地喊了起来。
喊了那个让蜃闻之便胆寒的名字。
“岁云岐!多久了,你怎么还不到?!”
碎裂声同时响起!
白衣的少年剑风带着一道金色的光,直接从上至下,把幻境劈出了一道口子!
蜃凭着本能向右一扑,身后的巨石轰然碎成了齑粉。
他胆战心惊地看了一眼,准备化雾离开。
荧惑道:“别让这骗人的东西跑了!”
岁云岐又是一剑跟来,剑气大开大合,几乎盈满整个幻境。
对方虽然衣着没有变化,但神色间却有几分郁结。
想必是在破开幻境并寻找她时费了不少力气,荧惑想,如果可以的话,她也想问问对方看到了什么,他的恐惧、他的执念都分别是什么?
耽误这么久,岁云岐也有些烦躁,一剑拦住蜃的去路,随后欺身而近,亮出无俱剑锋,将对方一路逼至阵法的边缘!
蜃被巨大的恐惧攫住,动弹不得。
无俱剑自空中做阵,从上至下将他牢牢困住。
蜃趴在地面上,手下石板甚至有了裂痕。
他本来就属于精怪那类,遇上修道的纯净真气,几乎没有还手的余地。
荧惑本想再告几句状,胡乱编两句什么,最好能激得岁云岐直接把这玩意儿杀了,避免他看到什么不该看的。
但到目前,她还没把握少年会这么听话。
更何况幻境消失,一些真实的感受涌上来。
荧惑有些头疼,她皱起眉,揉了揉额头。
岁云岐念咒驱剑,剑光万千铺展,自内而外,直接破开了整个幻境。
随后他走过来问少女:“还好吗?”
荧惑道:“头疼,晕。”
“在幻境内待了太久,”岁云岐道,“我们马上走。”
他指尖酝了一些灵力,虚虚点在荧惑眉心。
钝痛减轻了不少,荧惑的眉头逐渐舒展。
同时,幻境开始消退,有风吹进来。
岁云岐先是低头看对方的情况,忽然觉得前方有光一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