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这里地处高位,视野十分开阔。
若是目力过人,甚至可以越过深寒冰原,一直看到南方尚未凋敝的、郁郁葱葱的绿色。
环着这栋小楼的,是一条绵长的河,十分清澈安静。
荧惑准备了坐塌,让岁云岐坐下,她在一旁沏茶,然后介绍道:“这条河叫泅水,与见知渊连接着,相传修建这条河是为了抵御魔族,在我师父那代之前就存在了,据说最终是通往穹海,不过我没去验证过。”
“至于为什么能抵御魔族,”荧惑笑了笑,“听说千百年前,魔族不会飞,只能靠走,然而这河被某位高人下了咒,以至于魔族不能渡河,一旦进入水中,便会沉下去溺死。”
岁云岐起先闭嘴不言,听完最后一句,忍不住问:“真的吗?”
荧惑听后笑了,少年见她笑自己,又移开视线,流露出不高兴的模样来。
“我没试过,师父说去试传言太愚蠢了,而且我也很少来这里。”
这栋楼非常高,凌驾于魔宫所有建筑之上,几乎有种压迫感。
“……为什么会有这个地方?”片刻后,岁云岐问。
这里和整个魔宫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孤高,冰冷,没有一丝活人气。
虽然荧惑用了术法,让深秋的冷风无法灌入,但这种冷是长久以来无人来访造成的,像是已经渗入了这栋小楼的每一块木榫中。
“师父失踪之后,我就修了这栋楼,”荧惑道,“因为这里最高,如果她回来了,我会最先看到她。”
岁云岐道:“可你也并不常来这里。”
荧惑听后笑了,然后道:“因为师父不会回来了啊。”
岁云岐年纪小,并不清楚上一任邪异门尊主的事情,只在长辈的只言片语中大概得知,那是个比荧惑还不好惹的人,但却不能说是个完全的敌人,长辈们提到她时神情复杂,但却也有几分敬重之色,应该是一位了不起的前辈。
“她因为封印魔族,在见知渊失踪了,我也有几十年没再见过她,”荧惑简短地说,“世人都觉得我师父是个能人,什么事都能办到。所以不会死,总还有出现的那一天,但是……”
岁云岐忍不住看她脸上的神色。
荧惑垂下眼,睫毛颤了颤,随后抬起,笑道:“好了,不说她了。怎么样,这里风景是不是很不错?”
岁云岐深深看着她,随后顺着她的话道:“与魔宫不同。”
“没错,”荧惑道,“我当初就是想建一个和魔宫完全不同的地方。”
她伸出手,抚摸着他们所在位置深色的木柱,肤色在衬托下有种惊心动魄的白。
少年将视线从她手上收回,片刻后才问:“为什么来这里?”
荧惑道:“因为这是我最喜欢的地方,所以分享给你,怎么样?”
岁云岐顿了一顿,而后道:“……不必。”
荧惑并不生气,十分有耐心地泡茶。
她手中新拿来的这茶与宗域的稍微有些不同,泡在开水中会逐渐由卷曲状态逐渐舒展,通体红色,跟着滚水进入剔透的茶杯中时,就像是翻飞的红蝶,连泡出来的茶水都是淡淡的胭脂色的。
头一二壶荧惑并不喝,而是直接用术法控制着用水浇灌凉亭中的观赏植被。
直到第三壶,那淡淡的胭脂色变得更淡了,她才倒了一杯,递给岁云岐。
“尝尝。”
少年接过茶杯,抿了一口,口中盈满香气。
随即他发现,这茶水的味道与荧惑身上的气息很相似,都是一种冷冷的花香。
他刚抬起眼,就发现魔尊正看着他,而后像是猜中了他内心所想一样解释道:“我最喜欢这种叶子,不仅可以泡茶喝,还可以制香,我日常用的熏香都是它。”
这味道十分细微,若不是认真去闻,或者是距离足够近的话,其实是察觉不到的。
岁云岐忽然想到先前是在什么情况下闻到了这股香气,垂下眼,没有答话,耳垂微微泛红。
“对了,你看那边,”荧惑忽然开口,她伸手一指,“那边就是见知渊。”
少年循着看去,只见北方更远的地方,地面有一道黑色的痕迹,只不过被雾气笼罩着,有些看不分明。
“我到炽停峡的时候就觉得奇怪,”荧惑道,“因为炽停峡和见知渊像是对称的两个峡谷,位置、地势和大致的样子几乎是一样的,像是人为修建的一样。”
岁云岐有些惊讶:“怎么会?”
“谁知道呢,”荧惑一笑,“我们要弄明白的事情有很多,说不定到最后,就又绕回这两个地方了。”
岁云岐张了张口,刚想说什么,却忽然想起他们两人还没和好,便冷着脸道:“不是‘我们’。”
“无俱剑主,你怎么还在生气,”荧惑忍不住看他一眼,“我都带你来这里了,还不足以让你放心?”
岁云岐面无表情道:“你骗过我,我不信你。”
荧惑嗤笑一声,然后道:“这样吗?那我告诉你,我又骗你了。这茶水里下了毒,喝掉之后必须以阴阳之术双修方能解毒,不然半个时辰内爆体而亡,怎么样,要不要和我试试?”
岁云岐把杯子里的茶水喝完,仍是面无表情,已经不搭理她的胡说八道了。
看着对方的模样,荧惑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惊奇和不理解。
她甚至搞不清自己在做什么说什么,居然在花心思逗一个只活了二十年的小剑修开心。
这话早说半年她不仅不会信,还会一刀砍了这个造谣的人。
“不管你信不信,有件事我要和你说。”最终,无所不能的魔尊叹了口气,服软了。
岁云岐低头喝茶,充耳不闻。
荧惑摆出她自以为最诚恳的表情,握住对方的手,认真说:“你未婚妻的身体真的不是我有意要夺舍,我也是莫名其妙在她身上复活了。所以夺舍这件事也不能全怪我,我也没想过会顶着你未婚妻的身体大半年啊,这只能说是阴差阳错地开了个头,我顶多是稍微利用了一下?”
岁云岐手指一顿,表情更是冷若冰霜。
荧惑看出不对劲,心思一转,心想,难道是我说错话了?怎么看他比刚才更不开心了?
“你还好吗?”她问,“哪句话让你不开心了?”
岁云岐看着对方,也顺着荧惑的思路想,哪句话最让他不开心呢?
事实上每一句都是,而且一句比一句更气人。
岁云岐想,东拉西扯说了这么多,到头来,她竟不会为骗自己成婚而抱歉?
看来欺骗感情对于魔修来说,的确不算什么。
想到这里他格外愤怒,纵然没什么力气,但也坚决而不容置喙从对方手中把自己的手指抽出来。
然后冷然道:“一切为了魔尊的大计,你有什么错?”
荧惑被对方噎住了,这是她活了上百年罕见的说不出话的时刻。
片刻后,她突然笑了出来。
半年前无俱剑主不会拒绝旁人,生气的时候也是生闷气,荧惑便教他拒绝,没想到他不仅学会了,还举一反三,变得伶牙俐齿起来,真是不敢相信。
看她笑,岁云岐觉得她不可理喻。
但却闭上嘴,并没有搭话,他清楚得很,如果贸然询问,必然会让自己更生气。
“无俱剑主,”荧惑再次握住对方的手,这次岁云岐想抽走,但却没成功,“三天后开始和我练剑吧。”
岁云岐愕然看她,反问:“魔尊是觉得我现在能握剑?”
“我说你能你就能,”荧惑自信道,“我从头教你,不就是练剑吗,我也很会的。”
岁云岐听后简直要被对方气笑了。
她先是将自己一身功力废去,然后又要从头教自己练剑,目的到底是什么?难道就为了让他练邪异门的功法吗?
少年想,他无论如何他不会学的,不管魔尊怎么劝说也不会,对方说的话他一个字都不会再信了。
三日后,荧惑邀请无俱剑主到她居所外的空地上练剑。
她空手,然后给了对方一把练习用剑。
岁云岐一看这把剑倒是十分熟悉,他三五岁的时候用的就是它,只不过练了不到一年,便换了开刃的剑。
现在他二十岁,竟又从头练起,而且比小时候的情况更糟糕。
他力道不足,仅仅握剑片刻,便已经觉得疲惫,那万象似乎是在无穷无尽地吞噬着他的一切,只用瞬息的工夫,便能将他的力气都抽干。
荧惑却兴致盎然,交剑后退后三步,做了个请的手势:“我没有兵器,而且让无俱剑主先手。”
她今日也换了装束,长发梳起,模样又风流知礼,与白衣少年站在一处,十分赏心悦目。
一旁围观的妙火道:“尊主这是要折辱无俱剑主啊?”
妙水也迷惑道:“虽然我们都是魔修,不必恪守什么纲常礼教,但这种做法的确胜之不武啊,尊主为什么突然要这么做?”
妙火摇头:“难道是太恨无俱剑主了?”
槐川在一旁,看着五明子中不开窍的两人,忍不住道:“说出来也许你们不信,尊主可能是在……追求无俱剑主。”
妙火:“……”
妙水:“……”
第69章 承诺
一个月后,清正宗。
文天从山上练剑回来,虽然天气转凉,但她还是一头的汗。
但少女却毫不介意地甩了甩头,用手背蹭掉汗水。
为了能早日从三宗府逃出去,她几乎是没日没夜地修炼,短短一个月的时间,进步得可以说是突飞猛进,连姜咫都惊讶于她的转变。
原本他们这个娇气的小妹妹最不爱剑,说学符咒,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着,也没学出什么门路来。
直到魔尊将他们困在这里,文天像是忽然顿悟了一般,话没有以前多了,心思都投入在修炼上,在这三十多天的时间中,竟然已有了一些小小的成就,并飞速超过了同龄弟子。
一个月的时间,文天长高了一些,脸上笑容没那么多了,但清正宗弟子见了她,都有了几分客气。
她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栾如。
对方醒来后发觉自己有了修为,原因应该与魔尊带走的那个莫名其妙的法器有关。自那之后,栾如便也开始修炼,但由于她先天不足,后天又没有跟上修习,导致一开始练得非常坎坷,好在文家主心疼栾如这个被灭满门的孤女,这段时间几乎是倾囊相授,也让她有了些许的突破。
文天好奇她的进度,便时常去看她。
一来二去,他们二人竟然熟悉了起来。
“哇,你在吃什么?”一进栾如的院子,文天便闻到一股好闻的甜香气,她露出惊喜表情,大大咧咧地就坐了。
栾如看她一眼,道:“只不过是莓果做的冷食,你没吃过吗?”
文天道:“你这里的好甜,一定是我太饿了!”
栾如听后,放下勺子,将冷食向前推了推:“你来吃,我再做一碗。”
文天也不客气,美滋滋地拿起勺子舀了一口,塞进嘴里,然后含糊不清地说:“你上午的功课修炼完了?下午如果没事,我们一起去看看姜家主吧。”
栾如端着冰碗从厨房内走出,不客气道:“我没空尽孝。”
文天一听便笑了,忽然觉得栾如在某些方面,竟然和魔尊荧惑有些像。
“笑什么?”栾如问,“难道我要和那几个家主虚与委蛇吗?”
“不不不,”文天摆摆手,“我只是觉得你刚才的样子……还挺像……哈哈。”
栾如一见文天露出这种表情,便极为聪明地猜到了。
她坐到少女对面,有条不紊地又做了一碗冷食,然后问:“魔尊夺舍我这些时日,除了费尽心思接近岁云岐之外,还做了什么奇怪的事情吗?”
文天想了想,觉得应该把问题换成“做了哪些不奇怪的事”。
“荧惑这个人蛮奇怪的,她教了我们很多东西……就是先前要你当我们老师,你拒绝了的那些,但荧惑却答应了,而且竟然真的教得很多。”提到早年这件相处不愉快的旧事,文天想现在的栾如被自己救了,怎么也会道声对不起吧?
没想到栾如听后却淡淡应了一声,没什么表情,而是慢条斯理地享用起冷食来。
文天想,论性格难搞,栾如和荧惑还真不知道谁更难搞一些。
“再过半个月。”忽然,栾如没头没尾地说。
文天好奇道:“怎么了?”
栾如道:“再过半个月,我可以掌握修行的基本要素,然后我们找机会逃出去。”
文天听后瞪大了眼睛,她知道栾如胆大,却没想到这么胆大。
“你、你认真的吗?三宗府都是魔尊的人,我们该怎么逃出去?”
栾如面无表情道:“不难,你们听我的就好。”
文天咽下最后一口甜蜜的冷食,觉得对方的胆子简直大得没边了。
另一边,邪异门。
第两千七百七十一次,荧惑只用两根手指就夺下了岁云岐的剑。
剑柄脱手的瞬间,少年站立不稳,趔趄了两步,随后他垂着眼睛,神色十分平静:“我输了。”
在一旁围观的槐川和五明子都看不下去了。
这段时间,他们每天的必修课就是看魔尊用各种方法夺下无俱剑主的武器。
荧惑非常有耐心,并且是一副教学的态度,在每次夺剑后,会告诉对方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面对她的出击,应该怎样躲避或者是反击。
按说无俱剑主这样的天之骄子,几次下来就该因为折辱而发怒。
但却没想到,他都忍了下来,并且学会了。
荧惑虽然只用两根手指便能夺剑,但他们二人之间过招却不只是只有一两招那么简单。
岁云岐毫无修为,只用招式和体能躲避与反抗,虽然他本就修习过这些,但因为万象的存在,他必须如同打断骨头方能正骨一样从头来练,而且体力也极其容易枯竭,导致这段时间的训练让他十分痛苦。
但在这痛苦之中,岁云岐也凭生出一股无法被打倒的韧性。
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无俱剑主进步飞速,甚至有一日遇上一个能力低微的魔修来挑衅,竟被无法使用术法的无俱剑主打飞出去,可叫邪异门上上下下看了场大笑话。
但岁云岐却神色平静,甚至走上前,将对方从地上拉了起来。
那魔修惊疑不定,吓得简直要御剑而逃。
少年却只看了他一眼,便转身回了自己的住所。
荧惑听后面无表情,她不笑时,多美艳多情的五官都化作了冷酷,看得五明子们都觉得那魔修死定了,没想到片刻后,魔尊却笑了一声,然后道:“这人倒是给了我灵感,以后谁愿意来挑战无俱剑主便来,只不过后果自负。”
那之后,愿意来挑战岁云岐的人更多了,最先他还会挂彩,到后来,他竟可以逆着术法,只用剑招取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