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无宗只有他和师父两个信众,如果他不是被师父抱来的,他应该也不会拜入空无宗,盖因宗门佛理有些奇异晦涩。比如关于何谓“世界”的解释,师父只说了八个字:
“笔底红尘,纸上苍生。”
这八个字,应云渡到现在也依然没有参透。
下山之前,师父给了应云渡一块莲花纹古铜镜,教会他使用方法,让他用此物渡化下山后遇到的第一个罪孽深重之人,又给了他一个锦囊,让他在困惑迷茫之时打开。
除了这两样物件,应云渡还带走了一串佛珠。
这串佛珠的来历有些玄奥,它在五年前突然从天上掉下来,掉进了在树下打坐的他的怀里,也不知是何人挂上去的。佛珠非石非玉,有一股梅花幽香,他日日打坐诵经便捻着它,如今一握住它,便令人心中清净,杂念尽除。
拿着这三样东西,应云渡非常不舍的背着书箧下了山。走到半山腰,师父追了上来做最后的道别,并告诉他,年轻人要警惕人心险恶,一定要记住,山下的女人是老虎啊!
他以为师父气喘吁吁的追上来是要说什么,结果就是说这?
山下的女人是老虎?
许是见他有些没懂这条至理箴言,老和尚神情有些复杂,狠狠摇晃了两下他的肩。
“有些女施主,千万不能招惹。尤其是那种神情冷酷、手段狠辣、心机深沉、有时候还很癫狂的,一惹就tຊ是大麻烦,无凭,你千万别给寺里惹麻烦啊!”
莲花铜镜虽外观朴素,但据说机缘巧合下可观三千世界,师父应该是从中窥见了什么天机,于是他便问了师父一句:“所以那位女施主的名字是……”
“徐妙。”
师父斩钉截铁的说。
难言的沉默中,他又问道:“一个女子,能给寺里带来多大的麻烦呢?”
很快他就从师父口中得知,原来镜中的某一世,这位女子因着他的缘故找到了瑶光山,然后将整个瑶光山掘地三尺寻找逆天改命的宝物。宝物没找到,她又哭又叫,绝望又癫狂的砸烂了所有经幢和塑像,令人掀翻了浮屠塔,扒出了里面所有的大德智骨磨碎了拌饭吃……
应云渡听得后背冷汗直冒,立即表示此生绝对离这位可怖的女施主远远的,半点也不敢靠近。
思绪回到当下,应云渡最后望了眼瑶光山,一脚踏上了土路,往官道走去。他决定一路渡人,一路拜访名山大川,最后抵达盛京,去探望一下十八年未曾相见的父亲,也就是当今的九五至尊。
这世间因果纠葛,红尘翻涌,他从瑶光山一路走下,逐渐没入红尘之中。
第27章 第二十七癫
傍晚时分, 西北弥望原,一队铁骑驰骋于旷野之中。
胯|下坐骑四蹄飞扬,踩过枯槁的草地, 扬起残破的纸钱。不言骑众人策马在疏落的旷野上、在破败荒冢之间, 在将暗未暗的夜色中迅速穿梭,绛红色衣角在风中缓慢翩飞,像是一团团暗红鬼火, 如旷野烧风,如烈焰逼昼, 一齐拥来,气势惊人。
乔知予一马当先跑在最前面,禄存在她身侧, 其余众人紧随其后,冒着呼啸的寒风穿过这片浩荡无涯、杳无人烟的荒原, 纵马往西北瑶光山而去。
瑶光山上那位二皇子应云渡, 对于乔知予来说算是旧人, 她前两世没少和他打交道。他两世都还了俗, 帮过她, 也坏过她的事,是个难以估量的人物。
第一世时,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那时乔知予是后宫的玉贵妃,圣眷正浓, 应云渡刚从瑶光山还俗回宫, 恢复皇子身份, 就正好在御花园撞见她。
阳春三月, 海棠花树下,他只见她第一面, 眼神中便露出了惊艳和痴迷,在得知她是他父亲的妃子后,他的神态迅速肉眼可见的哀恸起来。
第一世的宣武帝性情扭曲暴戾,以折磨人为乐,白天在朝堂上折磨他的那群大臣,晚上在后宫折磨妃嫔。讨得宣武帝的喜欢,需要人彻彻底底放下自尊,俯首帖耳,乔知予深谙此理,并习以为常。然而自从二皇子回来后,不止一个晚上,她在御花园的地上爬着走的场面被他当场撞见,他远远看着此景,身躯颤抖,脸上的表情堪称狰狞。
乔知予知道,从那时起,二皇子怕是就起了什么不该起的心思。
这实在离谱,她是宣武帝的女人,便是他的小妈,他则算是她的儿子,虽然这儿子的年龄有点大,小妈的年龄有些小,但只要还顾忌人伦礼法,他就不该来肖想她。
乔知予非常明白作为皇帝的妃子,与外男要保持距离。可二皇子却不管不顾,私下数次找到她,问她愿不愿意和他走,他会放她自由。
这话又疯又蠢,她当时听得都想笑。她确实一直追求自由,毕竟她的灵魂是个现代女大学生,可是但她明面上还是个守礼的古代女人,且不说她这个宠妃做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自毁前程,就算是要私奔,又为什么要跟他这个除了封号一无所有的皇子私奔?更何况这封建时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算跟他逃,又能逃到哪里去。
她自然是要理智的拒绝,但很快发生了一点小小的意外。
按照传统的宫斗文套路,后宫妃嫔们经常使用的熏香总是会有许多神奇的功效。为了能做上宠妃,乔知予刻苦好学,购买《制香宝典》进行积极研习,制作出了一款无色无味的情香。做出来以后没能用上几次,就放在了柜子最里面。
或许是宫人整理时把熏香翻乱了,也或许是她的贴身宫女忙中出错,也可能是有人暗中捣鬼,总而言之,当时的熏香炉里,那款情香正静静燃烧。
等乔知予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她的腿已经软了,而二皇子也昏昏然吻上了她的唇。灯烛被夜风吹灭,大殿纱幔翩飞,两具躯体纠缠到了一起……
实话实说,那一整晚,虽然她的心中愠怒,但身体的体验感着实不错——小伙子的滋味比他老子好!
然而很快事情暴露,二皇子被软禁,她也被震怒的宣武帝剐了,第一世全盘皆输。
她在转世前看到的最后一幕,是二皇子跌跌撞撞的逃出软禁之地,到她坟前开了她的棺,从一棺材淤血烂肉中捞起她的骨头,痛哭着深深吻上她已经腐烂殆尽的唇。
那蚊蝇蛆虫之间的地狱场景,悲怆而震撼,疯到令人后脊发凉……
第二世时,二皇子应云渡的疯症好了些,成了个正常人。
他在乱世的最后一年下山,差点被山贼乱刀砍死。乔知予路过,恰好救了他,但把他救下来后看他不顺眼,反复几次都想把他搞死,然而徐妙持家有道,坚决不同意这种浪费资源的行为,要让他为不知阁与摘星处效力。
二皇子在山上这么多年,书不是白读的,干起活来思维清晰、有条不紊,很快成为了乔知予的左膀右臂,在不知阁的地位仅次于徐妙之下。
那时天下大定,应离阔也成了宣武帝,但应云渡却不回宫做二皇子,而是仍然待在不知阁里打白工。乔知予觉得他这人似乎比上一世靠谱,于是努力撮合他和乔姻。
乔姻没把应云渡看上,反而在上巳节迎春宴看上了四皇子应元珩。
乔知予的人生再次有了盼头,她兢兢业业的发展暗杀业务,积极参与帮派火拼,励志的实现一次又一次的吞并。随着不知阁和摘星处越来越壮大,她自己也从一个普通的江湖流氓头子,变成了江湖流氓头子之首,从而坐到了与当朝四皇子应元珩的谈判桌上。
那三年,为了能让姻姻嫁给应元珩做正室,乔知予甘愿投效此人,成为他争夺储位的一把最锋利的刀,干尽了各种见不得光的脏活。
腥风血雨,刀剑无情,有两次,她身受重伤。第一次时妙娘在身边,便由妙娘来照顾,第二次时,妙娘不在,便只好让应云渡来。
那处刀伤在心口附近,再不处理人都要死了,江湖儿女管不了那么多,她指使着应云渡为她脱了衣服上药。应云渡看到她胸前缠裹的束胸,猜到了她是女子,惊得眼珠子都差点掉地上。当时她想到前世他在床上的表现,忍不住随口调戏了他几句,让他一连几日见到她走路都同手同脚。
后来,不知阁和摘星处被四皇子争储位的对手——三皇子应明宇捅到了宣武帝面前。天子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宣武帝竟然派出大奉军前来围剿。
那可是大奉军,是军队,再强的江湖势力也斗不过国家机器!
乔知予在上一世早就摸清宣武帝的秉性,知道他最爱摘果子。一旦斗起来,江湖势力必败无疑,到那时,做情报买卖的不知阁和做人命买卖的摘星处这两个机构可能会被保留下来,从此以后被宣武帝掌控,为他所用,但他们这些江湖流氓头子竟然敢插手储位之争,这在宣武眼中是难以容忍之事,势必会被屠杀殆尽。
因此,乔知予提前支开了妙娘,希望她不要再卷入江湖事,好好活下去。然而她自己却在逃跑的时候泄露了踪迹,身受重伤,差点被大奉军的将领就地处死。是应云渡拼死挡在她面前,以自己二皇子的身份暂时保下了她,让她免于一死,只是被关进了大牢。
但她并没有期待抱上了应云渡这根大腿就可以让自己活命。
她深知宣武帝只在意自己的皇位与权势,当他得知自己的二儿子竟然潜伏于江湖中,暗中参与两个庞大的江湖势力的运作,且从未告知于他,一定会勃然大怒,认为他试图谋逆。到那时,应云渡自身都难保,更不可能保下她。于是她找了个机会,拖着重伤之躯越狱,咬牙硬撑的前往四皇子的府邸,想要亲眼看着姻姻诞下孩子,迅速完成任务。
……结果被姻姻捅死在雪地里,第二世也以失败告终。
两世的失败让系统222焦虑不已,迅速就推着乔知予转生。tຊ也不知道她死之后,应云渡有没有被他那疑心病重的爹搞死,妙娘后面又过得如何。
总而言之,应云渡也算是乔知予的老熟人了,而且很有趣的是,似乎每一世的他,秉性都有所不同。如果这一世他的品性不错,还打算还俗成婚,那他就和四皇子应元珩、三皇子应明宇等一众有为青年一样——
都是她最好的大侄女婿!
弥望原上,入夜之后,夜雾浮动。
这里曾是古战场,贫瘠之地,一片荒芜。目之所及,到处是低矮的孤坟野冢,瘦得皮包骨头的野狐在坟冢间一闪而逝,时而可见坟前鬼火闪闪,偶尔从远处传来几声不知什么动物的怪叫,既像婴儿啼哭,又像人尖着嗓子轻笑。
乔知予带着不言骑众人在杂草枯黄的官道上策马飞驰,不经意间,与一个背着书箧踽踽独行的云游僧人擦肩而过。
在擦肩而过的那一瞬,乔知予骑在马上,警觉的侧过头,向这个胆大的云游僧投去探究的一瞥,正好瞥见劲风刮得此人遮脸的巾布一颤,露出他额心一道隐隐金纹。
应云渡!
乔知予眸色一凝,立即勒马。
荒原上的大风吹得人衣衫猎猎,她并指如刀,点向云游僧。
一众不言骑顷刻会意,迅速驱马而上,团团了包围此人。
荒原、夜雾、鬼火、铁骑……
若是普通的云游僧,在这种地方被二十多个杀气腾腾、身骑大马的将士团团围在中间,多半已经被吓得腿肚子转筋,然而这个僧人只是呆呆的抬起头,紧了紧背上的书箧,也不知道是被吓傻了,还是根本就不怕。
乔知予缓缓驱马上前,一轮圆月此刻在她身后高悬,她居高临下的打量了面前这身形高瘦的云游僧两眼,沉声道:“摘下帷帽。”
云游僧并未反抗,他略一迟疑,便乖顺的抬起手,将遮风挡沙的帷帽缓缓取下,露出帷帽下一张神清骨冷、清心寡欲的俊秀脸庞。
大风扬起他的袖角,撩动他披散的发丝,他站在风里静静的抬头看她,那双眼眸平和疏落,眼尾仿佛蕴藏无尽的慈悲。
乔知予记得,第一世他抱着她的尸骨痛哭时,这双眼睛红得像要流血,里面全是走火入魔的破碎与痴绝。
他那额心一竖金纹仍在,据说这是他天生的白莲佛眼,可窥鬼神。乔知予就从没看过他用过,也不知是真是假。
弥望原上,寒风刺骨,呼啸着将地面上的纸钱刮向空中。
应云渡看着面前骑在马上的高大武将,额心金纹竟然隐隐发烫。
他闭上双眼,再一睁开,视野里,血红色的冲天煞气从那人身上腾然而起,将他身后的圆月都染为赤红。
好重的煞气,好深的恶业!
他想到师父说过,要渡下山以后遇到的第一个罪孽深重之人,如果面前这人都不算罪孽深重的话,那么芸芸众生每个人都是菩萨。
好,渡他!
思即至此,应云渡睁着那双平和纯净的眼睛,缓缓问道:“施主,你信佛吗,入我空无宗,消杀业,积善果。”
乔知予闻言,看他的眼神不禁带上了几分嫌弃。
这一世他怎么有点蠢?就这样,还怎么做她的大侄女婿,姻姻肯定还是瞧不上他,真是个没用的东西……
她顿时失去了耐心,冷声道:“本侯不信善果,只爱杀人放火。”
“你父亲要你回京,屁话少说,上马!”
第28章 第二十八癫
师父让他入三千红尘, 只为渡一个人。
他问师父,众生皆苦,渡一个人怎么够?
师父又说, 渡一人, 就是渡万万人。
师父说的话总是那么云山雾罩,应云渡不懂。
但既然是师父的交代,他必定是要做的。
荒原之上, 圆月高悬,一片矮林之中, 生起几簇篝火。
荜剥作响的篝火前,应云渡慢腾腾从书箧里取出佛珠、锦囊与莲花古镜,一一摆在地面上, 再伸出那双修长莹白的手,珍而重之的逐个抚摸了一遍。
温暖的火光映在这位年少就入山修佛的皇子脸上。他墨发披散, 眉眼温柔, 额心一竖金纹影影绰绰。沉静的禅意弥漫开来, 像是为他周身笼了一层薄烟。似雾中花, 似风前雪, 似雨余云,隔着摇曳的篝火,让人看不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