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知予大马金刀坐在他对面,举起酒壶狠狠灌下了一口烈酒, 一股热意从腹中升起, 驱散了身上侵入四肢百骸的寒气。
弥望原地势高, 夜晚朔风凛冽, 冷得惊人,让她想起漠北。无数个日日夜夜, 她也是这样守在篝火前,头顶一轮照耀过千古的孤月,在雪虐风饕中饮下一口酒,想念回不去的家乡。有时北狄朔狼部夜袭,就起身拔剑,让冰冷的铁甲,溅上炙烈的热血。
禄存与其余不言骑围在旁边的篝火前,纪律严明的休息进食,整顿精神,并不往首将这边凑,因此这簇篝火前,就只有乔知予与应云渡。
“你要做什么?”乔知予瞭了一眼对面的假和尚。
看他摆开阵仗,郑重其事那样,难道是要做法。第一世是疯子,第二世是常人,第三世成了傻子?
应云渡双手合十,“施主杀业太重,已入修罗道,我要渡你。”
他说这句话时,那双眼倒映着跳动的火光,明亮、赤诚,眉心那道金纹似乎在熠熠闪光。火光编成一顶朦胧的金帐,帐中人满身悲悯。
双瞳分日月,眉际一星悬,照见人间苦,三辰不在天。是凡世观音,是清净菩提。
乔知予不为所动,举起酒壶又喝了一口酒,咽下去之后,开口说道:“我还没死。”
应云渡极有耐心的解释:“是渡,不是超度。”
乔知予闻言,终于正眼看了眼面前人。
他如此的年轻,一身的纯净与执拗,像她,像很久以前的她。若是没有经历后宫的尔虞我诈,江湖的刀光剑影,沙场的尸山血海,若是她还在大学的校园里埋首学习,她也会是这样,赤诚、真挚、毫无保留,不惧世道险恶,不畏人心惟危,相信凭自己的努力,可以改变很多,很多的东西。
可惜她没有他那么好运。
不像他天赋异禀,天生白莲佛眼,两岁就被接入瑶光山,修一颗八风不动的菩提心;不像他有人手把手教导,由名满天下的高僧归云大师领入佛门,走得稳稳当当,步步为营;不像他投得一个好胎,做了大奉九五至尊的嫡长子,在天下大定后还俗下山,进可争得储位,退可修得佛法圆满。
他天之骄子,气运加身。
她坠茵落溷,零落成尘。
可恨他都如此受到上天眷顾,拥有得如此的多,令人羡慕令人嫉妒,可依然还不满足,在第一世时对她起心动念,生生坏了她的任务。
一晌贪欢不足以抵消被凌迟的怨恨……
她厌憎他前世的疯魔痴狂,也厌憎他此刻的故作天真!
若非是他横插一脚,她何须沦落到在乱世中杀人无数?如果做这个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大将军就能让她完成任务,那么修罗道,就是天地间唯一的正路!
大风吹得篝火火光摇曳,在乔知予的眸底点燃一捧灼灼野火。
想起前世旧事总是令人气血翻涌,恨意难消,但面前的应云渡并未做出什么事,好让她抓住把柄出口恶气!要是莫名其妙的上去抽他,又不合适。
乔知予眯起眼眸,隔着火光,阴沉沉的打量了这假和尚几眼,最终还是放弃了在他那张如冰如玉的俊脸上狠狠抽两巴掌的念头。
她站起身,翻身上马,准备把马骑到荒原上跑两圈。夜晚风大,跑两圈,血就凉了,人也就清醒了。
应云渡静静的看着淮阴侯骑马远去。
额心金纹灼烫如火,在他的视野中,无数狰狞可怖的血色幻影相继浮现,而这高大的淮阴侯便处在所有幻影中央,手持长剑,脚踩成堆的尸体,剑锋所指,所向披靡。
有的时候,人走上了错的路,或许走得越远,错得就越远。
大将军万人之上,无所不能,可心中魔障已生。好在众生造众恶,亦有一机抽,师父说,只要抓住了这“一机”,万事都会出现转机。
圆月高悬,天地无风。
荒原上,篝火前,应云渡慢慢把掌心贴上了莲花铜镜冰凉的镜面。
刹那间,他的衣袖、发丝无风自舞,温暖的莲花虚影从铜镜之中映出,映在他那张年轻俊秀的脸上,映在他那双疏淡平和的眼底。
千里之遥的瑶光山上,漆黑的空无大殿中,神座上那蛇衔尾和三兔共耳的金纹光芒大盛tຊ,开始旭旭转动。
禅房中,正在禅坐的老和尚缓缓睁开双眼,沟壑纵横的脸上露出一丝智慧的微笑。
“诸法从因生,诸法从因灭,如是灭与生,沙门说如是。”师父,您交代的事,我已经让无凭去做了,他会做好的。
此时的应云渡身边,篝火停止了摇曳,鸟虫停止了鸣叫,连影影绰绰的鬼火也停止了明灭,身后所有的不言骑肢体僵直,诡异的停止了动作。
天地时间暂停,空间扭曲,所有的一切,都在莲花铜镜之中缓慢旋转。
日月笼中鸟,乾坤水上萍……
应云渡缓缓闭上了眼,温驯的向前栽去,墨发翩飞间,进入一次亦真亦幻的大梦,沉入一场玄奥莫测的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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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人,就是助人少造杀业,扫平心中魔障。应云渡一直这么认为。
可是他才刚刚找到前世那个罪孽深重的大将军,还来不及渡他,自己就差点被他送上了西天。
“把他杀了,切成三百六十五块,丢进江里喂鳄鱼。”
摘星处,幽暗的地下大堂之中,翘着腿坐在高位的摘星处楼主乔迟如是说道。言谈之间,神情颇为轻松闲适。
站立一旁的玄衣女子立即反对:“不行。”
“为什么不行?人是我救的,我自然可以杀。徐妙,现在我处置个人都不可以?好哇,你想篡权夺位,我就知道,我已经是你的傀儡了。”
乔迟瘫倒在了大堂正中的座位上,神情之间颇为沮丧,过了会儿又像是想起什么,又坐直起来,警惕的问道:“你不是看上他了吧?别看他长得好,其实是疯子,我不同意你和他在一起。”
徐妙白了他一眼,“不知阁现在正是缺人的时候,此人会识文断字,正好押去干活。他又是大奉军首领的儿子,日后对我们有用。”
正说着,一个身穿粉裙的少女托着木盘款款而来,裙摆摇曳,步步生莲,如一阵夏日清风吹入这幽暗地底。她走到高台上,温声道:“叔父,妙姨,尝尝姻姻做的茶点。”
徐妙顿时脸上带笑的迎了上去,但乔迟的神色却较为冷淡。
他扫了眼姻姻,没有理她,而是起身站了起来,往高台之下走来。
大殿左右两侧熊熊火光照耀在他的身上,他的脸上。
应云渡猜测,这个世界也许是传说中三千恒河沙界的其中之一,在这个世界里,乔迟还没有参军,还没有造下那么多杀业。莲花铜镜既然把他带到这里,自有它的道理,好,他要阻止乔迟参军,不能让他成为淮阴侯。
等乔迟从石阶上完全走下,他有些诧异的发现,虽然乔迟依旧一身杀气腾腾,但这个世界的他生得比另一个世界的那个他矮小许多,也似乎单薄许多。
“给本楼主一个不杀你的理由。”煌煌烛光中,乔迟仰头问道。
“小僧会做账。”应云渡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如果施主杀了人,小僧可以给他超度。”
“有什么用?”乔迟问。
“消杀业,积善果。”应云渡双手合十,虔诚回答。
乔迟笑了:“你这疯子还挺会装的,最好一直装下去,露了马脚,我就弄死你。”
就这样,应云渡在不知阁与摘星处留了下来。
因为会识文断字,做事又不偷懒,脑子还转得快,很快,他就在不知阁做上了詹事,专门负责各类信息的汇总整理。
不知阁是卖消息的商铺,在各地都设有分部,分部下线人无数,所有重要的消息都会通过分部汇总到中央,由执录进行登记抄录,又由詹事负责归类整理,以备随时取用。
乔迟的手下除了不知阁,还有摘星处。摘星处做的是人命买卖,一开始只是帮杀手接活的掮客,在杀手和雇主之间,赚个牵线搭桥的钱,后来铺子做大了,摘星处就开始自己培养杀手,逐渐成为一方强大的江湖势力。
乔迟事务繁忙,但每天都会抽时间来不知阁总部转一圈,在书山字海中,阅览每日的重要讯息。
应云渡归类整理消息,时常精神紧绷,乔迟却总是要坐在他旁边,趁着他认真做事时,冷不丁问他两个问题,试探试探他。问得久了,估计是自己也觉得没趣,便不再理他,而是自顾自的看讯息,时不时感慨一下。
应云渡分明记得,原来的世界里,乔迟性情冷郁,眼神暴戾十足,可在这里,他最爱看那些大人物的阴私秘事,看着看着还要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没有再去参军,也没有再做大将军,应云渡不知道这算不算渡了他,可自己分明也没有出什么力,只是给不知阁帮了一些忙。在莲花古镜中的这个世界,如果乔迟过上了幸福的生活,那么镜外的那个他,心会好受一些吗。
一时走神,手下的动作就慢了些,面前记载着各类信息的纸页堆积得像一座小山,摇摇欲坠。
他赶紧一目十行的看过,将相同类型的讯息按照日期分拣,很快就有小侍推着木车前来,将他分拣的那些纸页运走。有专人将那些纸页数好,每一百页装订成一本册子,每个册子都编好编好,然后入库放在专门的位置。
庞大幽暗的地库中,陈列着一列又一列的木架,架上放满了这些书册,每本书册一翻开,都是一群人波澜壮阔的一生。
第一次进入地库的时候,他被这里数量庞大的卷宗,卷帙浩繁的书册所震撼,乔迟举着一本书站在他身后的高架上,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这就是不知阁,大千世界,尽入书中。”
乔迟微微一笑,意味深长的说道:“每一本书,也是一个世界。假和尚,这用你们佛学术语来说叫什么来着?”
一微尘里三千界,半刹那间八万春。
耳畔隐隐响起阵阵梵呗,应云渡在这一刻,突然悟了师父的偈语。
此方世界,原是笔底红尘,纸上苍生。
他双手合十,却忍不住回首看向站在高处的那个人,那个人有一双黑沉的眼眸,他抬头望去,似乎在那双眼眸的眼底看到了山川河流、日月星辰、虫鱼鸟兽……
如果这个世界只是一本书册,如果渡你一人就是渡万万人,乔迟,你到底是谁呢?
第29章 第二十九癫
那个叫做徐妙的女子, 应云渡一开始并不敢靠近。
他还记得师父说过,千万不要招惹她,她会发疯, 可接触下来, 她也不过只是个喜欢板着脸的普通女子罢了。
乔迟总是喜欢逗她,应云渡本以为他心悦于她,可是看起来又有些不像。
不知阁里, 斗转星移,岁月如流。
他做事越来越熟练, 被提拔为不知阁的总詹事。
他的父亲一统天下,登上了至尊之位。
这个消息,他还是从分部传上来的书页上看到的, 看到它的时候,他只是略一迟疑, 就像往常一样, 将书页分拣下去。
乔迟神不知鬼不觉的从身后走过来, 按着他的肩膀, 调侃道:“恭喜恭喜, 爹做了皇帝,儿子就是皇子啦。应二,不,二皇子, 苟富贵勿相忘啊。”
他从面前的书山纸海中抬起头, 只是冲他微微一笑。
山外猿啼鹤唳, 世上虎斗狼争, 此地白云深。
应云渡没有走,而是留在了这里。
乔迟开始撮合他和乔姻, 未果,后来乔姻喜欢上了他素未蒙面的四弟应元珩。
乔迟对他的这个侄女一直冷冷淡淡,从未给过什么好脸色,可想必内心是真的疼爱她。为了能让侄女嫁给已经成为皇子的应元珩,乔迟开始为应元珩效力。
权势的博弈相当凶险,乔迟数次身受重伤,有一次,他被人搀扶回到住处,胸口中刀,性命垂危。
应云渡为他褪去衣衫,愕然发现他胸口裹着厚厚一层缚胸。
乔迟……是女子。
她竟然是女子!
他仓惶闭上双目,可乔迟却有气无力的催促。
“快点,人都要死啦。”
他便只好又睁开眼,但伸出去的手,指尖止不住的颤抖。
她的额角满是汗水,她的眼角泛红,她的唇色惨白。
她很痛,但再也没有叫过一声痛。
像是眼前纱帘被缓缓拉开,面前人的真实模样落到他的眼底,那双疲惫低垂的眼,那瓣失去血色的唇,那具汗湿颤抖的身躯……
佛言四大皆空,可为何他心跳如鼓,都道是诸相不净,为何他心绪不宁。
竹屋外,檐雨淅淅沥沥,竹屋内,卧榻上,他俯身为她缠上最后一层绷带。
“应二,tຊ假和尚,为何不敢看我的眼睛?”她虚弱的笑道。
于是他抬起眼眸,再次看向她。或许天气闷热,他额角的汗顺着脸颊滑过,有的没入衣领,有的滴落褥中。
“跟了我这么多年,也算劳苦功高,有没有什么想要的。”她问。
他想了又想,静默摇头。
“长这么大,没被女人亲过吧。”
她眯着眼,上下扫了他两眼,又露出那种他最熟悉的恶作剧般的笑,还没等他做任何反应,她一把扯过他的衣领,仰头吻在了他的唇角。
顷刻之间,他的脑海一片空白,只记得唇上濡湿,只记得鼻间暖香,只看到眼前那张苍白清秀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