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摊主咽了口唾沫,默默将想要说的话吞回了肚子里。
刘芳用余光扫了他一眼,心中冷笑,手上的力道更大了,宰得摊子“砰砰”作响,激情澎湃地样子,像是要顺道把他也拉过来按在砧板上宰了。
江郡不大,菜市也就只有东西两个,两个菜市里有十七八个肉摊,摊主几乎都是男人,只有刘芳一个女人。
操持家务买菜做饭的多是女子,平日里,其他的猪肉摊主仗着自己是牛高马大的男人,欺负女子们不敢唱反调,看到年轻的买主就喜欢缺斤少两、以次充好,看到貌美的,还要色眯眯出言调戏,“小娘子又来买肉,怎么这次买的少了?是不是相公不在家?”
刘芳来到江郡后,开始杀猪卖肉。因为她人老实,不缺斤少两,也不嘴花花调戏小姑娘,生意迅速好了起来,这些摊主眼红,又看她是个外地女人,有意无意的联合起来排挤她,还传播一些无中生有的谣言。
她和江郡的姑娘们不大一样,是个急性子,听不得这些,一急,就喊了几个姐妹晚上一起摸到他们家里,给他们套麻袋狠狠爆打了一顿!
打完了以后,他们果然就老实了很多。
她其实有一个秘密,有三千个姐妹和她拥有同样的秘密,那就是——她们曾经入过伍,也杀过人。
这是一段离奇而热血的经历,则是与她倒霉的前半生有关。
刘芳小时候住在河曲之地的刘家村,原名叫做刘招娣。她的爹娘是刘家村的农民,为她取“招娣”这个名字是希望她能为这个家招来一根香火,可没想到还没等到香火招来,战祸就先来了。
刘芳的爹娘在战祸中去世,她的舅舅养活不了她,就把她卖给大户做丫鬟。很快,战祸又来了,大户也撑不了,举家逃亡,逃亡路上把她转卖了出去。卖来卖去,最后她就流落到了烟花之地。
她从小生得胖,膀阔腰圆,身形浑圆,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不像女人,却偏有男人好这一口。那时她才知道娼妓中有一种“胖妓”,又被称为“肉卿卿”。
那已经是一段非常久远的记忆了,如今想来,只觉得恍如隔世。
她依然还是膀阔腰圆,只不过男人看向她的眼神从轻慢变成了忌惮,这种忌惮,她实在很喜欢。
时间过得很快,四年转瞬即过。刚退伍时,所有的姐妹们都是白手起家,现如今都已经初成气候,各自过着各自的日子。大家什么都好,却老是挂念着将军。
她们与将军之间,是将与兵的袍泽之情,却又不止是袍泽之情。
乱世之中,人命如草,饿死的人多,病死的人也多,她们在半死不活之间,从她们身前经过的人有无数,各个行色匆匆,只有将军向她们伸出了手,拉她们一把。
她们都是没有家的人,却在祸乱滔天的乱世中有了家,从此有了很多个姐妹亲人。
温情、力量、坚韧、勇敢……刘芳在军中学到了许多东西,这些东西支撑着她在鬼面军解散以后,依然稳稳的、强大的行走于这个世间。
而如今,终于到了能报答将军的时候了。
将军发令,鬼面军集结。
将对街女老板的肥膘肉送过去以后,刘芳认真清洗了摊位,将木板、砧板和顶棚都归置好。做完这一切后,她在自己的小家中,卤了一锅猪蹄,慢慢的一点点吃干净。
夜半时分,她背着包裹,珍而重之的取下墙上的傩面,抚摸了两下,放入怀中。做完这一切后,她牵起战马,走出了院门。
皓月当空,月华如水,她骑着马飞奔在小道上。
身下战马的蹄铁掺了陨铁,因此行动悄无声息,但她的耳中却莫名其妙响起海浪击岸声,辽阔、空远,在这月夜下,在她的心中,激起阵阵澎湃的回响。像是在催促着她快点,再快点,和所有人一起,再次回到将军的身边。
一夕之间,退役的鬼面军们全部动身,在夜色的掩护下,从四面八方迅速朝盛京汇集。
风从响应,百川归海。
首善之都,山雨欲来。
淮阴侯府中,乔知予静静的眺望远方夜幕,此刻洒在众多鬼面军身上的月光,也同样洒在她的身上。
她的鬼面军有三千人,不言骑有八千人,加起来只有一万余人,而其余驻守盛京的禁军,以及盛京周边的宿卫府兵,加起来有近三万。从兵力上来说,她的兵与宣武帝的兵相比处于劣势,但“逼宫”比得不是谁的兵力多,而是谁的兵机动灵活,出其不意。
只要“逼宫”够快,宣武帝签了传位诏书,她和杜修泽一文一武把应元珩架到皇位上坐稳,那他就是新一任天子。他一纸诏令下去,即使那三万兵力已经围到盛京,也只能遵从天子号令退下去,否则就会被扣上“造反”的罪名。
没人敢冒这样的风险。应元珩得位不正,但他至少姓应,江山传到他手里说得过去,若是别人起了歹心,那就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鬼面军全数抵达盛京还要些日子,这些日子tຊ,乔知予隔几天就进宫探望姻姻。
探望完姻姻出宫时,杜依棠总要在中途用各种手段把她引到寝宫里,要与她厮混一番。乔知予每次都是笑着与她斗智斗勇,看坏女人又想出了什么借口。
然而某次应元珩突然闯入,隔着纱幔,当场撞见她与她高度疑似偷情的场面,面色铁青的转身就走。
“你故意的?”碧纱橱中,乔知予眉峰微挑,看向杜依棠。
听到应元珩的脚步声,她也不急,也不慌忙把她这个“奸夫”藏到衣柜里。这么镇定,多半是心中有数。
杜依棠抬手轻抚鬓角,无奈道:“珩儿性情敦厚,为人孝顺,若不让他知道应离阔并非他的生父,他不会忤逆他。”
想到第二世时应元珩老狐狸的样子,乔知予勾起唇角:“你的儿怕也不像你想象中那样敦厚孝顺。”
“对应离阔自然不用。”杜依棠笑意盈盈:“但珩儿会孝顺你。”
孝顺她?
乔知予再一次感受到了一种荒诞的喜感。
前世狡诈的合作伙伴,今生成了她的“好大儿”,以后还得“孝顺”她。
以前再怎么调侃应元珩是好大儿,也只是在心里调侃,如今真要摆到明面上来,真让她有一种魔幻的感觉。不知道以后她恢复女人的身份,他会炸成什么样子……不,所有人都会炸,挨着炸,但她还是舍不得坏女人炸,任务完成以后,得先找个机会告诉她。
“你就这么确定他是我的孩子。”乔知予啜了一口茶,笑问道。
这话听起来实在没有良心,杜依棠眉头一蹙,就要伸手拧她腰上的肉。
同样的招数对乔知予不会起第二次用,她握住了她的手,认输道:“好了,依棠,去哄珩儿吧。你先去,去完我再去。”
第二天,应元珩一个人在箭亭射箭。
他眼角通红,手是抖的,肩是斜的,射出来的箭每一支都射偏,没有一支正中靶心。
乔知予双手环胸倚在廊柱上打量了他许久,内心甚至对这倒霉小子产生了一丝缺德的同情。
十七八岁的少年郎遭遇这种事,应该觉得非常天崩地裂吧,不管他相不相信,其实这件事她真的相当无辜,她阴差阳错压根没参与!
见他胡乱射了满墙的箭,越射越偏,乔知予迈步走了出去,悄无声息的靠近。
她冷不丁伸出手,从身后按住他搭弓的手,又按住他拉弦的手,为他调整角度。
应元珩浑身一抖,似乎想回头,乔知予只沉声说道:“看靶子。”
他的射艺,是她三年前手把手教的,只是那时他只到她的腰,现在都已经长得有她的肩这么高了。
“全神贯注,矢无虚发。”
说罢,乔知予的手一松,“嗖”地一声,箭矢离弦而出,正中靶心。
她松开了他,倒霉皇子应元珩转过身,张了张嘴,最终没喊出声来,只是难堪的垂下了头。
这辈子杜依棠是怎么养他的,真把狐狸养成兔子了?
乔知予伸手为他理了理衣襟。
良久,应元珩垂着头,难过的问道:“母后说的那些,是真的吗?”
“大人的事,小孩儿别管。”
乔知予说着,又抬手给他正了正有些歪的玉冠,语重心长道:“珩儿当然是陛下的儿子,也会……是这江山的主人。”
闻言,应元珩猛地抬起头,眼眸中流露出一丝喜色。
得到淮阴侯的保证,再加上文臣之首的舅舅杜修泽协助,储君之位,看来非他莫属。
他一时激动,像是想要喊她,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乔知予垂眸看他,微微一笑:“还像以前一样,叫我叔父就行。”
第95章 第九十五癫
穿到古代位高权重后, 造反,果然就像喝水一样自然。
乔知予把造反提上日程后,就把孙箐箐送到了江郡, 和乔容在一起, 至于乔怀夫妇则没动。乔怀有官职在身,送他俩走麻烦,同生共死吧。
乔怀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好“大哥”正在筹划让九族的脑袋都凉丝丝的大事, 每次见到她还一口一个“大哥,哥”喊得亲亲热热, 并狗腿的希望她能让自己的儿子从漠北回来。
放平时,乔知予得抽这老小子,但现在都同生共死了, 她就对他多了几丝宽容,只当自己没听见。
她每日还是去刑台和不言骑遛弯, 只是在翻看不言骑日常事务的文书时, 偶然从里面窥见了两个名字:摘星处、不知阁。
这是盛京鬼市中两个迅速崛起的江湖机构, 不言骑的两个校尉发现它们发展得太快, 怀疑主事之人与朝廷大员有勾结, 准备告禀乔知予以后,不日就去查查它们的底细。
摘星处、不知阁,这两个名字就像是一条线,串起无数的前尘往事, 让乔知予回忆起第二世做江湖流氓头子时候的样子。
这第三世, 她既然已经入伍, 江湖故人全都四散天涯, 这两个机构就不该再存在,而如今它出现在盛京暗河鬼市, 只可能和一个人有关——
应云渡。
第一世的东宫太子,怎会甘于一辈子做个吃斋念佛的和尚?她就知道他没这么安分守己。
梦云山,满山云雾缭绕。崇吾寺,寺前红枫如血。
时隔数月,乔知予又来到了这里。
应云渡又在石阶前扫地,他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僧袍,整个人素净平和。乔知予素来见不得他那样,一看他摆出这不知是真是假的无欲无求的样子,她就忍不住想马上伸出手把这一池静水搅浑。
一场秋雨刚过,寺里空寂无人,她龙骧虎步走上前去,不由分说将他连人带扫帚都攮进自己怀里。
“我说过,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向我要。你肯要,我就肯给,何必自己亲自动手?”
“知予……”
应云渡吓了一跳,看到来者是乔知予,哭笑不得的劝道:“快松开,这是在寺里。”
“怎么,怕被人看到?”乔知予偏就不松,“我是叔父,你是侄子,两叔侄勾肩搭背坦坦荡荡,怕什么?除非你心里有鬼。”
她这话说得十分蛮横,表面上两个人是叔侄,但实际上两个人都已经亲密交流过两次了,谁的心里能没鬼。
应云渡没她这么洒脱,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耳垂慢慢的红了起来。
“不知阁和摘星处怎么回事?”她问道。
“不能说。”应云渡摇了摇头。
“不能说?”
乔知予欣赏的扫了眼面前人,“云渡,你知道刑台是我创立的吧,嘴这么硬,刑台逼供的手段,要不要尝尝?”
“知予,这不是我能做主的。”应云渡无奈道。
乔知予嗤笑一声,“连你都不能做主,不知二皇子背后站着的是哪尊菩萨?”
“是我。”一道熟悉的女声突然传来。
闻言,乔知予猛地一抬眸,就看到徐妙举着一把油纸伞出现在上层石阶上。
她还来不及思考妙娘怎么走路没声,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手上就不自觉的放开了好大侄。
场面或许有些尴尬,她又移了几步,让自己和好大侄保持一点距离,好显得自己稍微没那么狂猛激情又变|态。
“不知阁和摘星处由我与他一起筹划兴建,我做主。”妙娘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