姻姻像是被她刚才的阵仗给吓傻了,连哭都忘了哭。
她的鼻子、脸、眼睛全都通红,她坐在她面前,紧紧握着她的手,神色恍然的喃喃着:
“怎么会这样?你这么厉害,什么都能做到,什么都难不倒你,怎么会说死就死呢?我才刚刚做了皇帝,还没给你封王呢……我,我还想等我也变得厉害,让你对我刮目相看,让你觉得选我没错。”
“你怎么会死呢?应元珩把你伤成那样你都没死,我还以为你是不会死的!”
“姻姻,凡人皆有一死。”乔知予吃力的抬起手,将她鬓边的碎发别到耳后,平静道:“我也不例外。”
姻姻一怔,“嗷”地一声就哭了出来,哭得泪如雨下,涕泪横流。
看着她哭成这样,乔知予心里却忍不住笑出了声。
坏姻姻,叫你卖我。
从现在开始,给我哭!
第105章 第一百零五癫
乔知予病倒了。
乱世打仗时, 她受过太多致命伤,能扛过一次都是奇迹,次次都是, 又怎会不损伤根基。再加上应元珩那一剑, 铁打的人也该倒了。
绿萼阁中,点起了炭盆,四处暖融如春。
她靠着卧榻闭目小憩, 刚刚问诊完的御医在殿外轻言细语地地向新帝禀告她的身体情况。
穿堂而过的风将御医的话一字不漏的送到绿萼阁里,让乔知予听了个真切。
老御医咬文嚼字了半天, 中心思想就一个:侯爷心脉已断,神仙难救。
姻姻愣了半晌,随后大发雷霆。
她在乔知予面前总喜欢装作乖巧听话的样子, 但在外人面前,倒还是有几分威仪, 生起气来的时候, 甚至会让人想到应离阔。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照着他学的。
“什么心脉已断, 气血枯竭?叔父正当壮年, 孔武有力, 就是吐了几口血,又怎会回天乏术!”
“朕偏要他活,你们太医署去给朕想办法,想不出来就把御医之位腾出来, 民间大把能想到办法的人……”
老御医战战兢兢的应下, 和自己的同僚群策群力去了。
姻姻转身回到屋里, 伏到伯父的病床前, 委委屈屈的小声告状:“他们这些庸医,欺负我是新皇帝。他们才骗不到我, 呜呜,姻姻聪明着呢。”
“别为难他们。”乔知予面色、唇色苍白如纸,她撩起眼皮,轻声说了句。
见她睁眼,姻姻吸了吸鼻子,赶紧凑到她的面前。
乔知予看向伏在她床前的姻姻。这坏家伙怕她死了,现在担忧又孝顺,脸上简直像是写了一排大字:我是天下第一乖巧大孝女。
哼哼,伯父要死了知道离不开了吧,知道孝顺了吧……
还装乖,以为装乖她就会活下来?
她就要“嘎”地一声死过去!
怀着这样的美妙想法,乔知予缓缓闭上了双眼,唇角忍不住挂着一丝慈祥的笑意,标准的“含笑九泉”状。
“伯父,伯父你怎么了,你别死啊啊啊!”
姻姻被吓得大哭出声,手忙脚乱的跑出去,喊宫人把御医拉回来救人……
御医说乔知予活不了多久,但她还是又挺了许久,甚至将养着将养着,好像气色还稍微恢复了一些。
这点小变化又给了姻姻很大的希望,每天都期待自己伯父能再好一点,再好一点,最好能奇迹一样的彻底康复,就像伯父被应元珩刺中了心脏也能康复一样。
只可惜乔知予并不像姻姻想象的那样无所不能、强大无匹,她也是肉体凡胎,会老,会死。她能清晰的感受到身体在迅速衰弱,首当其冲的就是那些她引以为豪的宝贵肌肉,它们在变薄、消解,这使她日益消瘦,也使她的身形再也称不上“魁梧”。
感受着自己身体近日的变化,乔知予真的很难过!可再难过日子也要一样过,她还是在继续处理一些临走前必须安排好的事情。
她的鬼面军们中愿意留下的,恢复女儿身,授勋赐爵,做新帝的亲卫;不愿意留下的,就领一笔退役金,各自归家。
从内心深处来说,乔知予希望她们全部留下。她走以后,姻姻看在她的面子上,一定会善待她们,她们看在她的面子上,也会誓死效忠和保护姻姻。只是最终,只有一千余人留下,更多的兵选择回家继续过自己的日子。
在城门口送她们的那天,乔知予穿得从未有过的人模狗样。
蓬松宽大的大氅衬得她壮壮的,站在城门下,她好像一座移动的小山丘,看着让人充满了安全感。
出了这座城门,她手把手带出来的她们便又如鱼入大海,散布天涯了,一时之间,还有些舍不得。
“将军,明年我还回来看你!”
蛮龙卫的刘芳,都骑上马走了老远,还恋恋不舍的调转马头,冲着城门下的她大喊。
这一声喊,又激起其余的鬼面军回头,也跟着喊起来:
“我也是!”
“将军,我也回来!”
“加我一个!”
“你们回来,我也回来!”
“大家都回来!”
……
乔知予眯着眼,笑得活像个慈祥的老人,高声道:“好,一言为定。”
远方官道上,传来应声无数。
“一言为定!”
“一定回来!”
……
天有些阴,看着像是要下雪。
将一直牵挂的鬼面军们送走,总算是了却了心头一桩大事。乔知予心里提起来的那口气松了下去,咳了两声,转身撑在城门旁吐血。
现在每天都要吐那么一两回,她都要习惯了,反正一时半会儿死又死不了。只是这次吐出来的血里面,还有些黑红的血块,根据她受内伤的经验,这看起来有点不妙啊……
“师父。”禄存赶紧上前来扶住她。
他的手有点抖,抖得厉害,比她的身体还抖,活像命不久矣的不是她,而是他这个身强体壮的小伙子一样。
乔知予抬眸瞥了他一眼,将他慌乱无措的神情尽收眼底,心里顿时一乐。
嗯,不错,有被孝到。
她快死了,大家都纷纷孝了起来,或许这就是……四方来孝?
“有酒吗?”她推开他,又抵着唇咳了几声。
禄存取出酒囊,想要递给她,却十分犹豫,像是在思忖着该不该这样做。
毕竟一向稳重威严的师父突然就吐了血,看起来似乎病得不清。
他的手支在那里,怎么也送不出去。乔知予抬手将酒囊薅了过来,拧开塞子,仰头狠狠灌了一口,压下唇舌间的铁锈气。
“师父……”禄存欲言又止。
他那脸上的表情,像是想问,又不敢问,看着真像是天要塌了,整张脸都皱成一团。
“死不了。”乔知予倏然一笑,随口安慰道,将酒囊甩回他的怀里。
还能活好长一段时间呢……
自从她病倒以后,姻姻开始发愤图强。
大概是看着伯父这个靠山摇摇欲坠,明白了要想把九五之位坐稳,还得靠自己,姻姻开始疯狂补课,像是要趁着伯父还有气在,把自己一口气撑成个治世全才。
御书房里的灯烛一亮就亮一个晚上,从来没有吃过苦的姻姻在这时终于感受到了命悬一线,争分夺秒的滋味。
乔知予陪着她,那场景非常的幽默。
姻姻在一旁发愤图强,有时看不懂奏折,急得挠头,乔知予就在旁边悠闲的写自己的遗书。
没错,写遗书。她闲下来后,给所有人都留了一封书信,这些人里面有乔容、乔铭、乔怀,还有箐箐、时锦、时帆,有禄存、启蛰、玉腰奴、长平、杜依棠……信的内容大抵是她给他们未来的安排,或者是对他们的建议,以及表达一下对他们的想念。
每天想到谁就给谁写,竟然攒了两大箱,目前看来,估计还要攒到第三大箱。
写得累了,乔知予就抬眸瞅一眼姻姻急得抓耳挠腮的样子,乐一会儿。有时,她甚至会落井下石:
“姻姻,你如今是不是有一种“感觉”,这种感觉让你很焦急,很无力,很后悔,很自责。”
正在埋头苦读的姻姻抬起头看向她,茫然的点了点头,“嗯,确实如此!而且还心慌气短呢。”
“那就对了。”乔知予重新抬笔,悠然笑叹道:“这种感觉就叫做……书到用时方恨少。”
“就知道取笑我……”姻姻瘪了瘪嘴,委屈巴巴的强打起精神看奏折。
姻tຊ姻过得不爽,乔知予心里就有点爽。她潇洒落笔,高高兴兴的又开始写遗书。
哼哼,姻姻啊姻姻。
等到一年之后的此时,你会戴着你愚蠢的小王冠坐着你愚蠢的小王座,用你愚蠢的小脑袋思考着愚蠢的小奏折。而伯父我,只会吹着空调喝着汽水打着游戏追着剧,在天堂一样的地方过着你个坏家伙一辈子也过不上的幸福生活。
当然,闲得无聊的时候,可能偶尔也会想你。
只会有那么很少很少的一点……
烛火昏黄,乔知予瞥了身旁人一眼,唇角微勾。
和前两辈子不同,这辈子,乔知予从一开始就找到了姻姻。那时候姻姻刚被生下来不久,天下已乱,在乱世中养活一个孩子对寻常人家绝非易事,她提出五两银子买下她,她的爹娘一口应下,半点都没有犹豫。
天命之女、世界女主,前两世把她生生坑死的姻姻,又落到了她的手里。她那时只是个小崽子,刚出生不久,小小软软的一团,饿了要哭,渴了也要哭,还要尿裤子。
她把自己的衣服裁碎了给她当尿布,怕她冷着,又用包袱把她裹着,挂在自己的怀里。婴孩饿得快,她怕她饿着,每天第一件事就是到处给她找奶喝。
有时夜间赶路,走在荒原之上,四下皆黑,好像整个天地之间,就只剩头顶的一轮明月,还有踽踽而行的她,以及她护在怀里的她。
“噗通,噗通。”强劲有力的,那是她自己的心跳声。
“噗咚,噗咚。”细弱迟缓的,是姻姻的心跳声。
看着怀中两腮皮肤皲皱,鼻子下还挂着鼻涕,但是睡颜安详的小婴孩,不知为何,她突然想到前世她撕心裂肺的那一句:
“因为我是人啊!我是人!可你只是把我当工具罢了……你从来没有爱过我。”
还要她怎么爱她?
她第一世杀了她,她又怎么可能爱她!
可是“爱”,对姻姻来说,或许实在太重要了……
第一世,她在姻姻八岁的时候才找到她,她已经在青楼里待了两年,见遍人间冷暖;第二世,她在姻姻六岁的时候找到她,那时她刚被亲生父母卖掉,哭得双目通红;第三世,她在一切刚刚开始的时候找到姻姻,她还不记事,宛如一张白纸。
就这样吧,一切重新翻篇。
在荒原的月色下,那时的乔知予看着怀中的姻姻,做下了这个决定。
她要变得权势煊赫、只手遮天,她要变得无与伦比的强大,强大到连皇权都得在她面前颤抖!
她要做这世上最强的人,给姻姻最多的爱,把她当做自己的孩子,将一切的一切全都捧到她的面前。
她要掌控她、操纵她,也彻底地原谅她,试着爱她。
虚幻的三生三世,她是她唯一的锚点。
当月光像雪一样洒在她们二人身上的那一刻,一切便再一次的重启。
当思绪回到现实,已过子时三刻,夜已深了……
姻姻被瞌睡虫偷袭,她抓着一本奏折,看似在看,却双眼迷离,脑袋一点一点的,最后实在撑不住,趴到了奏折上。
乔知予伸手出去,本想无情地敲醒她,可瞄到她眼下青黑,最终还是没有下手。
“没用的东西。”
她骂了句,随后站起身,将自己身上的大氅解下,盖到了她的身上。
第106章 第一百零六癫
又是一年春节, 与去年相比,这个年过得稍显冷清。
乔铭没回来。他去年就说过今年回不来,得明年才回来。既然乔铭不回来, 乔知予让在漠北吃沙子的乔峻茂也别回来了, 她看着烦。
至于乔容,好消息是高家那男人突发恶疾死了,她成了一个自由自在的寡妇;坏消息是她和箐箐接手了河间卢家在西北西南一带的贸易网, 忙得脱不开身,也没法回家过年。时锦和时帆则跟在她们身边。
“乔姻”这个乔家女已经病死, 取而代之的是“应姻”。从容貌到身世,各方面的细节乔知予都已经亲自完善好,找不到一丝纰漏。从此以后, 姻姻就以应离阔之女“应姻”的身份活在这世间。所以……她也不能再回乔家过年。
最后,年夜饭也就乔知予、乔怀, 柳婳吃, 三个人一起吃出了一种空巢老人的寂寞。
年后, 乔知予的身体每况愈下。
她想要去见妙娘, 但她快死了这种事情, 除了让妙娘难过以外没有任何用。
既然不能去见妙娘,那肯定也不能去见应云渡,见了应云渡就瞒不过妙娘。
连人手一封的“遗书”,乔知予都没给他们二人写。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说什么都很干瘪无力, 无论怎样她都无从下笔。
妙娘和应云渡也像商量好了一样, 没有来找她。他俩总是这样, 就像她不去找他们,他们就永远不会来打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