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是最优解,每一句勾画出的前途都很诱人。
嵇令颐正要点头,赵忱临病时那副醉玉颓山的好皮囊在她眼前一晃而过。
她一窒:“可不知为何,我心里总是慌兮兮的。”
她抚了抚胸口,赵忱临那含笑唤出的“公主”二字的压迫感还萦绕在她周身:“直觉让我离他远点,最好别与他挂上干系。”
叶汀舟摇头:“大约由不得你,赵忱临今晚这一次次地抛出橄榄枝,想来是对你我还算满意,若是不知好歹不与他上同一条船,恐怕就要踏上死路一条了。”
他努力让话题轻松起来:“我见他今日特意找你,许是想探探你的虚实,若是你真能妙手回春,于他也有利。”
嵇令颐不知这是好是坏,只得叹着气去摆弄药罐子表忠心。
“他那病究竟为何?”叶汀舟把桌子上的水渍擦得干干净净,追问了一句。
“没见过,不过如果是定期发作,我倒是在边境与西域交易时赏过类似的舞戏。”嵇令颐升起小炉子,听那水声“咕噜咕噜”地冒起泡来。
“戏中那角儿未至结局便被病痛折磨致死,皆是福薄之人。”
*
那厢,赵忱临自嵇令颐一行人离开后就睁开了眼,身上已经慢慢恢复了体温,就像是过冬迎春的蝮蛇在长久封闭的冬眠后终于恢复了感知。
他浑身倦乏,稍一活动手脚便觉得哪哪都仿佛不是自己的,懒洋洋地一动不想动,可偏偏冷汗沾湿寝衣贴在身上格外不舒服,谁想刚唤了人进来备水就被阻止。
衡盏古板不开窍:“主公万万不可,方才孺人临走前再三强调针灸后不可沐浴,还望主公将就些。”
“你倒是听她的话。”赵忱临睡不着,坐起身子倚在床背上吩咐,“她方才在写些什么?拿过来我瞧瞧。”
衡盏立刻将案台上的几张纸递上,怕床头的夜明珠不够亮堂,还贴心地在一旁提灯照明。
白帽方灯灯火朗照,本是喜乐安宁的繁华宫灯却映出了几分宴席尽散的凉薄,光影重叠在赵忱临俊美秀逸的脸上,低头垂目时长睫微扫,当真是流光盈辉。可他面上苍白未褪,只有耳际不知为何绯色跳脱,生生勾勒出一丝摇曳的邪佞感。
“就只写了这些?”赵忱临百无聊赖地翻看完了嵇令颐默写的寒症古籍,她格外认真,从症状到方子一应俱全。
可是赵忱临并不承情,一扬手,欲将这一叠纸丢出去,临了突然想起了些什么,哼笑了一声吩咐道:“把炉子挪近些。”
衡盏立刻照做。
赵忱临居高临下地睨着那火烛旺盛的紫檀雕螭纹香炉,边上还有一角白色布料幸存,是那帕子被嵇令颐随手一扔后未全数进炉。
看着看着,心里那股无名之火又窜起来。
她那随心所欲焚帕离去的样子,与最后那一针时把帕子丢在他脸上有何区别?
赵忱临微微收紧下颌,冷着脸一张一张把手中纸丢进火炉中,看那火焰一次比一次跳得高,转眼间那叠纸就被烧得干干净净。
仿佛在与什么东西较劲似的,烧完后赵忱临心中那股郁结之气莫名消散了许多。
“主公,若是药方不对,那公主于您大业并无益处,属下愿为主公排忧解难。”衡盏盯着火炉中早已化成灰的纸屑说道。
赵忱临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未置可否。
少顷,青麾端着一碗黑漆漆的药碗进来了。
“主公,人已送回去了。嵇孺人派人送来了安神汤,说是要您趁热饮下,以免针灸后风寒之邪侵犯机体。”
安静了几秒,赵忱临才“嗯”了一声。
衡盏让开,青麾上前将碗递上:“已试过毒,未曾发现——”
他的话还未说完,赵忱临看也不看,手腕一倾,表情淡然地将碗里的药一股脑倒入火炉中。
“呲”的一声,格外绵长。
那炉子终是被折腾得熄灭了,房内涌出一股浓重的药味。
衡盏以为主公这是下定决心要除去嵇令颐了,正要自告奋勇地开口,却被赵忱临打断。
“针灸尚可,人就先留着吧,等到本王哪天解了毒再杀不迟。”
“何况……”他将空碗搁在一旁,淡淡道,“谁知这毒她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越是谨慎顾虑的人,一旦放下戒心就会更容易拿捏。”
第7章
翌日,高驰早早备了马车候在营地前,准备将嵇令颐一行人送去彰城将军府暂时安置。
马车上并没有赵忱临的位置,毕竟他向来事了拂衣去,这回殿下也见过了,高驰难以想出他还有什么理由滞留在蜀地。
可谁想到嵇令颐上车前居然碰到姗姗来迟的赵忱临。
他今日一身白色缠枝莲纹锦鹤氅,头发也束得松散,整个人看起来淡薄如水,徒显几分病美人韵味的憔悴。
赵忱临一见嵇令颐就露出了个柔和的笑容:“昨夜多亏孺人相助,一觉睡醒身上爽利不少,想来与那碗安神汤脱不开干系。”
嵇令颐恭敬地伏了个万福,静等他的下文。
果然,下一句赵忱临就面向高驰解释道:“只不过这病去如抽丝,听闻针灸一般需七至十日为一个疗程……怕是要一同去将军府上叨扰几日了。”
高驰当然不会拒绝。
因着没有他的位置,赵忱临还是坐上他来时的马车,身后跟着一大串均是他那些搬家玩意儿。
走到半路,嵇令颐在自己的药铺前下了车,叶汀舟不放心她一人,坚持把偃刀留给她。
荷香本也想跟着她,被嵇令颐拒绝后隐忍地说了句:“小姐放心,奴婢定然帮您看好殿下,万不叫那高氏嫡女碰到殿下一根毫毛。”
嵇令颐:……倒也不是这意思。
荷香说这话时赵忱临的马车就在身后,嵇令颐隐约听到了空气中传来极淡的一声轻笑,可抬眼望去时笭帘分明纹丝不动,赵忱临好好地坐在马车内。
“青麾,你也跟着孺人去取药。”她盯得久了,帘后终于传出幽幽声音,“毕竟孺人是为了本王才如此辛苦。”
“是。”青麾抬头瞧了眼牌匾上的“愿无疾”三字,跟着嵇令颐进了药铺。
一进门,小药童习惯地招呼了一声,可一抬脑瓜子瞧见是嵇令颐表情瞬间生动了起来。
“姊姊来啦!”
嵇令颐笑起来,熟稔地帮衬着铺子里检查药方子,她手脚伶俐,称重煎药样样在行,可是很快就被小药童推着坐在一旁休息。
“没有让姊姊干活的道理,小瓜现在已经可以独立审方子了。”
“好,那姊姊给自己拿药。”嵇令颐没忘记自己的正事,抽出桑皮纸开始包药。
她还谨记着赵忱临答应的“钱不是问题”,理直气壮地取了好些温补的贵重药材强买强卖。
补益的、祛寒的、芳香化湿的、理气理血、补养安神……
青麾人高马大地紧跟在嵇令颐身后,两只眼睛瞪得像个铜铃,硬是一眨不敢眨,拼了老命把那些晦涩难懂的药材死记硬背下来,生怕一个不留神嵇令颐就浑水摸鱼进去了什么“见血封喉”之类的毒药。
他在那儿痛苦地记忆,正值要紧处,身后被人火急火燎地撞了一头,来人也顾不得被青麾那一声精壮腱子肉磕痛了,只大声喊着:
“大夫快先给我家看看!我家老太太前几日说吃东西尝不出味道来,今儿突然眼睛闭不上了!”
“来这儿的哪个不是治病救人的急事,怎就你家来了便可插队——”
前头好不容易排到的大娘被推搡烦了,扭头就骂,可待一看清来人是谢家小厮后立刻噤声。
谢家以农起家,原本只是闲田富余,后来将田地租给他人,自己则抽成收租。
高驰刚入彰城时谢家便奉上了私田征收的存粮以示衷心,助力高驰在蜀地站稳了脚跟,从此谢家地位日渐稳固。
这一次站队让谢家尝到甜头,又凭借着高驰的信赖将谢家长子谢净易推上了地方税官的位置,税租相通,又搞出一系列田税、丁税,在彰城呼风唤雨,好不威风。
人人都知道谢家背后有高驰作为靠山,更知高驰迟早要反,自立为王,这脱衣带水的关系,谁敢去惹?
那谢家小厮见原本吵吵闹闹的药铺此刻像是漏气的气球,半句话不敢放,这才满意。
他掸了掸衣服,将背后那个硕大的“谢”字在众人面前显摆了一番,这才大摇大摆地挤到最前面,一指小瓜:“还不速速让你师傅跟我走?”
小瓜讷讷道:“王叔去给石家二郎换药了。”
这一句不说还好,一说小厮便臭了脸:“石家?破落户而已,这彰城自从有了谢字便再无石字,还以为是从前呢?”
他越说越趾高气扬:“谢家跟着高将军那叫风雨同舟,那石家效忠于旧主,石家二郎的腿还是与高将军对峙时受的伤,居然还有脸面留在彰城?……啊对了,是石家没落后无处可去了是吧哈哈哈。”
一朝天子一朝臣,无人敢反驳。
那谢家小厮洋洋得意了一番:“还不快去把你师傅叫回来?懂不懂事?”
小瓜才十四岁,最是热血上头的年纪,当即梗着脖子:“王叔说医者面前无高低贵贱,既是石家先请就医,那就该按规矩来。”
小厮怪笑一声,挥手就将柜台上包到一半的药材甩到地上。
“偃刀!”嵇令颐厉声喝道。
她话音刚落,偃刀已经将人反扣住臂膀死死压在台面上了。
那些药材被青麾眼疾手快地接住了一部分,而剩余来不及接住的则混作一堆洒落在地。
“什么人?居然敢对我动手,我可是老太太身边的——”小厮挣扎了几下发现挣脱不开当即大怒。
“你问是什么人?”嵇令颐莲步轻移,慢悠悠地绕到他面前,“是赵王的人,你说有资格教你规矩吗?”
“赵王?”小厮像是一只被按住壳的螃蟹,张牙舞爪道,“哪个赵王?”
嵇令颐连连冷笑,反问道:“你说哪个赵王?”
过于激亢的心情稍稍平复,小厮终于能动一动他那目中无人的大脑,待辨出嵇令颐的话后顿时如遭雷劈。
青麾将地上混杂的药尽量捡起,嵇令颐一边挑拣一边嘲讽:“听闻谢老太太寿宴时还专程千里迢迢去赵国请赵王赏面,前后一共去了七次才将人请来。怎么,谢府贵人多忘事,前脚几顾茅庐,后脚便连谁是赵王都不记得了?”
那小厮没见过嵇令颐,可见她面纱外的容貌已是秀丽莹光,即使身着常服也掩盖不住绰约惊艳的姿色。
他在人堆里长大,惯会察言观色,深知人的气质是装不出来的,起码嵇令颐瞧着就是明珠生曼的大家小姐,而她身边两个侍卫均气度不凡,想来的确很有可能大有来头。
“至于你扔在地上的,是赵王的药。”嵇令颐语气平静地补充了一句。
这句话像是一把大锤子将人砸得眼冒金星,小厮浑身发软,背上冷汗直冒,几乎挨不住柜台径直就要软到地上去。
他哆哆嗦嗦地认错:“是奴才狗眼不识泰山,冲撞了赵王,贵人……贵人恕罪……奴,奴才只因老太太病重,过于忧心,这才失了分寸。”
见嵇令颐并无反应,他心下更加惶恐,想到赵忱临那一桩桩狠辣手段的“好事”,更是两股战战。偃刀一放开他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重重地磕起了头。
“赵王也不是什么阎王罗刹,既然是救人心切倒也可以理解。”嵇令颐见小厮额头上已经浮起了一个肿块,换了口风,“只不过赵王的药……”
小厮简直要涕泪纵横了,忙不迭道:“自然应由谢家赔礼道歉。”
“并非此意,赵王今日来药铺一则是为了抓些滋补药物,二则是为了造福蜀地百姓,自掏腰包购置一些风寒、疳疾、跌打损伤等日常病痛的药,以供百姓免费领取。”
嵇令颐算盘打得极好:“谢家若是能有此份心意,想来今日这事在赵王心里也不值一提了。”
青麾咽了咽口水,觑了她一眼。
他一开始还不清楚嵇令颐自曝身份时没有搬出殿下而是搬出主公是为何,原来这盘棋下到这儿来了。
小厮显然有些为难,这是笔大买卖,他哪有那个资格应下此事?
“此事奴才做不了主,还得回谢府请老太太定夺。”
“行,那就一同去谢府吧。”嵇令颐重新包好了药交给青麾,“你先带药回去交给赵王。”
“贵人要去谢府?”
“孺人何意?”
两人异口同声问道。
嵇令颐朝小瓜看了眼,小瓜立刻将一个方形竹篮递给了她。
她微微一笑:“没听见谢老太太身子不适?赵王心性淳厚,向来不做见死不救之事,若是在场定然会命我施以援手。”
两人:……心性淳厚?
嵇令颐拎着那个沉甸甸的竹篮子,催促道:“还不快带路?老太太大约是中风面瘫,需尽早诊治。”
小厮犹豫了一番,显然是不太相信这乱世还有女医官的存在。
男人都不干了,女人怎么可能干得好?
可他刚才已经冲撞了贵人,此刻心里再有疑虑都不敢表露出一分一毫,只得听话将人先领回去。
“孺人!”青麾见嵇令颐往外走,在身后着急地喊了一声,“主公命属下跟着您。”
“是命你跟着我取药,现在药取到了,自然是赵王身体更重要。”嵇令颐一指小厮,“青麾,你还没人家对主子上心!”
青麾噎住。
“小瓜,记得忙好后去将军府送账单。”嵇令颐比了个手势——
切记嘴甜手硬,赵王是块肥肉,可多宰点。
第8章
高府宽阔辉煌,即使是那五间佔地的红漆大门也比旁人更气派些,明明是一样的白墙黑瓦,偏生要比周边高上两尺,飞檐上双龙腾空,寓意“青云直上,压人一头”。
嵇令颐瞧了眼门匾上黑底金漆的“谢宅”二字,跟着小厮进了府邸。
一进门才知谢府在外还是“低调”了的,内里雕梁画栋、层楼叠榭,无一不是玉堂富贵。
“陈大,怎得是个新面孔?”一位老嬷嬷急忙迎出来,见到嵇令颐和偃刀时眼神老辣地快速上下扫了扫,“王大夫呢?”
小厮陈大三言两语快速解释了一番。
老嬷嬷一开始还满脸愤懑,可一听到“赵王”二字态度立刻大转,陪着笑一步三回头地将嵇令颐往正厅引。
“原来是贵人,赵王殿下此番来彰城也不事先知会一声,谢府本当做东好好招待,哪里能让贵人亲自登门。”
“嬷嬷这是要将我等领去哪儿?”嵇令颐停下脚步,“此番上门是听闻老太太身体不适急需求医,故特来面诊。”
老嬷嬷一愣:“贵人会医术?”
她方才听陈大提及时还不以为意,医者大多已至不惑之年,更需要熟读古籍并多年实践积累经验。况且这种抛头露面的营生从来都是男子的专属,从未听过哪家娇女不学琴棋书画而去学这种苦差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