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见嵇令颐容色清绝,姿形秀丽宛若林下堆雪,又听陈大说她能为赵王择药诊治,只当嵇令颐是凭美色得宠,而所传的什么医术也不过是赵王恩宠兴起之时哄美人开心的话术罢了。
小孩子过家家,过到老太太身上来了?
老嬷嬷心中难免轻视,可到底念着嵇令颐挂着赵王的名头,也不敢过于放肆,面上仍是恭恭敬敬的模样说道:“谢过赵王,贵人这边请。”
她一边将嵇令颐往老太太房内引,一边给陈大递了个眼色——
还不快再去请大夫!真以为女人能顶什么用?
陈大马不停蹄地往外赶。
嵇令颐还未踏进谢老太太的主院便听到一片热闹声响,她微微皱起眉,看到院内一大群身着奇装异服的男男女女围着几个火盆子在边上跳大神,互相饮了水后含在嘴里漱几回,而后以嘴渡给下一人,直至一圈轮完后喷在地上。
嵇令颐:大开眼界。
一群丫鬟在一旁候着添茶倒水,嬷嬷更是客客气气地分了赏银下去,招呼丫鬟引“大仙”稍作休整。
而进了主屋,迎面居然全是列祖列尊的神仙菩萨,或是慈眉善目或是金刚怒视,沿墙一圈将人围在中间,面前香烛火油祭品供祀,还有和尚班子在一旁敲着木鱼低吟念经。
至于那谢老太太,层层吵闹折腾之下,卧在里屋休息。
她半张脸的皱纹完全消失,不能皱额蹙眉,眼睛无法闭合,眼球定定地向上外方转动。
身旁有丫鬟在伺候她喝水,可是谢老太太口角下垂,一露齿面部歪斜更为明显,那水有大半都混着口涎流了下来。
嵇令颐上前接过帕子为老太太擦了擦嘴角,她进来前已有下人通报过,老太太虽然急性面瘫,可脑子还是清楚的,一直直勾勾地盯着她瞧。
她冲老太太莞尔一笑,而后自如地把了个脉,又取过丫鬟的汤勺轻轻压住老太太的舌头看了眼舌苔,心里有了定数。
嵇令颐刚打开自己的竹篮子,门口就有人边行疾步边大声吆喝:
“老太太定是没有按我的方子好好服用,这中风面瘫的人我治过不止一例,喝十日麻黄附子细辛汤便可痊愈。”
“胡大夫,可是我家老太太瞧着一日比一日更严重了。”陈大去而复返,进门时发现嵇令颐已开始点艾了。
“贵人不如先在一旁喝口茶,待胡大夫诊个脉象。”嬷嬷一见胡大夫被请来了终于松了口气。
那胡大夫一见嵇令颐一介女流熏艾焚刮板便摇起了头:“难怪老太太的身体一直不见好,嬷嬷不按照药方,倒是请一些乱世中浑水摸鱼的角儿来骗钱。”
嬷嬷自己不敢对嵇令颐露出轻视之色,可借由专业人士之口便不是她的错了,闻言只不痛不痒地阻拦了句:
“休得胡言,贵人奉赵王的命前来探望……啊,贵人别在意,胡大夫为人较真,不是对您有意见。”
“胡大夫此前一共收受了多少银子?”嵇令颐于老太太眉上额部、颧部及颊部投拔火罐,房间里渐渐弥漫出艾草清香的气息。
“何意?”胡大夫那胡子一跳一跳的。
嵇令颐回头瞧了他一眼,含笑道:“打听打听乱世中浑水摸鱼骗钱的市价。”
胡大夫一听便急了眼,彰城的大夫大多跟着高驰的军队充了公,民间赤脚医生本就没几个,他一跃成为了谢家的半个专属郎中,这么大一棵摇钱树,怎么能容忍一介女流的质疑。
他口气不善:“贵人年岁还小,跟着赵王怕是没见过人间疾苦,那哄人的枕边话可别真当了真,这种人命关天的事可不由着一个女儿家当儿戏。”
“一个女儿家。”嵇令颐恍然大悟,“原是这个原因。”
胡大夫冷哼一声,大概是觉得不跟头发长见识短的女子一般见识,点到为止即可,便站到她身边示意她让开位置。
嵇令颐不动。
“贵人……”嬷嬷在一旁陪笑催促,显然也是不相信她的。
嵇令颐控制着火罐提问道:“胡大夫如此瞧不起女子医官,想来一定是能力出众了……那您说老太太这病您为何开麻黄附子细辛汤?”
“这都不懂?”胡大夫不耐烦,“医书上认为面瘫因劳作过度,正气不足、歪斜侵袭,风寒风热侵袭面部经络而致口目歪斜,麻黄附子细辛汤可祛风散寒通络。”
“不全。”嵇令颐脱口而出,摇头叹息恍若恨铁不成钢的夫子,“这把岁数了还只会死板背书。”
她声音清亮:“此病病因有四种:胡大夫说的是风寒阻络型,可此外还有风热阻络型、风痰阻络型和气虚血瘀型,此三种应分别服用大秦艽汤、牵正散和补阳还五汤。”
胡大夫那跳到喉咙口的回怼话术一窒,突然哑口无言。
“谢老太太舌尖红赤,舌苔薄白干,此乃风热所致,您给她日日灌风寒补药,可真是阎罗在世了。”嵇令颐取出毫针轻刺耳穴,嘴上功夫一点也不受影响。
“你……”
“况且药只是辅助,用针灸浅刺耳尖或是大椎放血泄热,抑或是配合艾灸、火针、拔罐治疗,不出一月便能完全恢复……啊,胡大夫不用此法是不会吗?怎的生为一个堂堂男儿连这种事都比不过一介女流啊?”
“我……”
“银子真好赚。”嵇令颐阴阳怪气了一句,“只恨女人家没长那几两肉,就是比不过。”
“你血口喷人!有这本事你倒是让老太太好起来啊。”胡大夫脸涨得通红,也顾不得嵇令颐是请来的“贵人”,张口便驳斥。
“嬷嬷,先前给了胡大夫多少银子,若是我能让老太太闭目皱眉……”嵇令颐开始要价。
“自然!自然!”嬷嬷惊疑不定,可见那胡大夫面红耳赤恼羞成怒的样子,似乎这贵人还真学过一两招?
嵇令颐得了承诺不再言语,她用毫针分次做筋结病灶针刺治疗,于二腹筋结点、颊车点、上唇筋结点和降口角肌结点分别落针,而后用牛角刮板轮转拨筋按摩。
她做这事分外沉静细致,那嬷嬷睁大了眼一动不动地盯着看,见老太太的嘴角似乎真的放松柔和了下来,不再持续流涎。
“红丫头,快照着贵人的方子去煮药!”嬷嬷喜上眉梢,那恭维的话一句接着一句往外蹦,“贵人,您说的那个什么大秦艽汤……”
嵇令颐接过一旁的纸笔,快速写完了方子,并在最后落了名字:“去‘愿无疾’,见了我这方子便可直接拿药,无需付银两。”
那嬷嬷一愣,又听嵇令颐补上一句:“那药铺是赵王赐给我的。”
??!
这一句听得陈大差点哭出声来……感情他今儿在药铺里大炫威风是在老虎嘴里拔牙,这一遭差点没把他的脑袋砍下来折在里头。
一群人这下再也不敢放肆,见嵇令颐话里话外全是与赵王如此熟稔,只觉得往后再去那药铺定要谨慎小心,笑脸相迎。
陈大见风向急转,更是连忙把嵇令颐之前说的“自掏腰包供百姓免费取用”一事如实告知,本想着先与嬷嬷通个底气,可没想到老太太先有了反应。
老太太身体虚弱,可还是颤颤巍巍地抬了抬手,似乎想要搭上嵇令颐的手臂。
她试了第二次才被嬷嬷眼尖发现,立刻惊喜地呜呜哭喊了两声“老太太!”
谢老太太将那枯树般的手颤抖着搁在嵇令颐手臂上,又被嵇令颐轻柔地握住。
老太太喉咙口发出了几声含糊不清的叫声,似乎含着痰。
而嵇令颐听懂了,微微一笑,直接应下:“那就谢谢老太太菩萨心肠为民造福……想来赵王知道此事也会在高将军面前多美言几句。”
她感知到老太太似乎吃力地拍了拍她的腕子,压低了声音补充道:
“赵王此番前来其实是有一桩大生意与谢老太太相谈,只不过事务繁多又惊闻老太太身体欠佳,故派妾身前来探望。”
见老太太眼里露出当家把手的精光,嵇令颐又安抚了一句:
“不急,我会每日前来为老太太做诊治护理,直到老太太贵体安康后再谈不迟。”
……
嵇令颐被谢府的人毕恭毕敬地送出来时青麾才刚回来,他脸上有些微沮丧之色,大约是被赵忱临斥责了一顿。
“孺人这么快就出来了?”他还想打听点消息。
“嗯,明日再来。”嵇令颐坐上马车,素手一撩便落下了笭帘。
马车慢悠悠地动起来,她的心绪也跟着慢慢飘远……
鱼饵放下了,大鱼焉会迟到?
第9章
一回到高府,那马车的车闸还未完全停下,荷香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趴窗户与嵇令颐通消息。
她明显兴奋极了,脸蛋红扑扑的:“殿下在耦花亭那儿与赵王等人喝茶,没有女眷!”
嵇令颐下马车的脚步一缓,啼笑皆非地望了荷香一眼,低声道:“傻丫头。”
两人往高府里走,穿过中轴对称的小穿堂,又沿着曲水流觞的游廊一路赏完了环山绕水的花木园子,直到眼前豁然开朗才见翘脚碧瓦的耦花亭,竹帘随风飘动,纵目眺望之时隐约可见亭内人影攒动。
“小姐,今甫一入府便听闻那高家嫡女高凝梦临时去了山中寺庙祈福,半月后才会回来。”荷香语气中都是藏不住的高兴,眉飞色舞道,“我听那些下人的意思,大约是高小姐瞧不上殿下,觉得殿下现在无兵无权,能不能活着回到王都都是个问题,所以不想把自己赔进去。”
荷香兴高采烈:“那高将军听闻高小姐要出去半月,虽然在殿下面前未表示什么,可听说一回到后院就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小姐,早有传闻说高家嫡女是将军掌上明珠,宠得很,这高小姐自己不愿嫁,高将军定然也不会勉强,我看殿下和高小姐这段婚事成不成还未有定数呢。”
“是吗?”嵇令颐的脚步慢下来,与荷香两人站在游廊尽头,并未入亭子。
她微微伸展肩颈,极力远眺,宛如一只昂起修长脖颈的白天鹅欲乘风而起。荷香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发现嵇令颐并没有在看亭内众生,而似乎是想透过这四角方正的庭院飞到外头广阔的天地中去。
“殿下的婚事,必成。”嵇令颐声线沉稳,情绪淡然,辨不出多大起伏。
“为何?”荷香的笑戛然而止,那股欢天喜地的兴奋劲立刻褪得干干净净。
她还未等到嵇令颐的回答,身后就传来钗环玉石叮当响,还伴随着一声轻柔的疑问“前头是哪家贵客?”
嵇令颐转过身来,见到来人穿着桔色半绣橦布曲裾袍和古意帛氎晕锦木兰裙,披了一件马鬃绣片金女披,发髻高耸,精致的云鬓里点缀插着填丝云石簪,一双灵秀的含情目脉脉注视着她,似有茫然。
“二小姐。”嵇令颐盈盈笑着唤了声。
那高家二小姐高惜菱被身边丫鬟一提醒才恍悟,连连万福道:“原来是孺人,我是说府内何时有了这样天仙般夭桃秾李的女子,是惜菱消息不灵。”
嵇令颐回礼一福,见高惜菱身边的丫鬟提着黄花梨食盒,隐隐还散发出一些香甜气息,大约是刚烤出来的酥脆点心,还热腾腾的。
她明白了高驰的意思,侧身让出路来:“二小姐周到贴心,将军在亭内品茶,配一点茶点小吃正正好。”
高惜菱有些忐忑,绞着帕子声若蚊呐:“惜菱笨手笨脚,这点心也不知合不合胃口,孺人若是不嫌弃,可一同去亭子里尝尝。”
嵇令颐不凑那热闹,更不想在这种场合当电灯泡,笑着婉拒:“我嫌闷,好不容易才寻了个借口跑出来透透气,二小姐可饶了我。”
高惜菱也不强求,温声细语地告辞,往亭子那儿走去。
荷香一直等到这一行人离开,才咬着嵇令颐的耳朵愤愤不平:“高将军的女儿可真多!”
嵇令颐叹了口气,安抚地摸了摸荷香气的圆鼓鼓的脸。
她知道荷香是盼着叶汀舟如先前一样洁身自好身边无人,待事情终了后她与叶汀舟还能如从前一般过上那安稳默契的日子,也许水到渠成后便能结为连理。
荷香也知道她性子执拗,就像她的娘亲得知枕边人是天子后宁可一刀两断也不愿入宫为妃一样,她的心上人若是另娶妻妾,她也会就此长别,再无可能。
可是人世间哪有这万般皆如意的日子,叶汀舟套着这身“皇子”的壳必然会娶妻,并且还会一个接一个地娶,这蜀地的、赵国的、魏国的、吴国的……嫡女不愿就庶女,活泼的不肯就选听话的……哪家不想给他塞女儿绑定皇亲国戚的地位?
叶汀舟是这乱世中的一颗棋子,那些女子何尝不是?
嵇令颐向来认为自己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洒脱之人,看文看漫看视频满足你的吃肉要求,伯日孟晓说裙宜二五一似以丝宜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又不是只有风花雪月,她与叶汀舟风雨同舟,如果能一起促成天下太平,也算是一段良缘。
“孺人万福,主公请您把个平安脉。”衡盏不知道何时神不知鬼不觉地冒出来,利落地行了个礼。
“针灸后不宜吹风受寒,赵王怎的病还未好就往人堆里钻?”嵇令颐猜到赵忱临大约是想过问谢家的事,这整个彰城就没有他不清楚的事。
衡盏像个哑巴似的执拗地把她往亭子里带。
躲都躲不过……烦死了。
嵇令颐抬手撩开竹帘,第一眼就瞧见高惜菱羞红了脸跪坐在叶汀舟身后侧,那食盒内果然是香甜酥脆的糕点,另外还有一小碗莲子汤,单单只有叶汀舟面前放着,像是蕴含着一种隐秘的情意。
高惜菱本微微凑近了叶汀舟,将那盘松子穰往叶汀舟面前摆,见嵇令颐突然进来,立刻慌得像是做错了什么事般快速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那精致刺绣的琵琶袖惊慌失措收回之时扫过莲子汤,“哐当”一声便带翻了。
汤水洒到了叶汀舟的外袍上,叶汀舟本人还未出声,高惜菱已然红了眼睛,楚楚可怜地跪伏在地上连声告罪。
“无碍,换件衣裳便可,二小姐快请起。”叶汀舟抖落了衣袍上的几颗莲子,又弯下腰伸手去扶她。
高惜菱垂着头被扶起,也不知是怎么想的,伸手就用袖子徒劳地擦拭了两下,将叶汀舟身上那块水渍晕的更开。叶汀舟一惊,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两人过于亲昵的举动,高惜菱这才如梦初醒般“腾腾腾”往后退开几步,脸上红晕一片。
“是我昏了头了……”高惜菱嘴唇翕动,似乎是羞愧极了用另一边袖子挡了挡脸,“殿下宽恕,惜菱带您去换身衣裳吧。”
叶汀舟摆摆手只道没事,回身才发现嵇令颐站在帘子旁,改口道:“令颐陪我去换身衣裳即可。”
“诶——孺人是来给赵王把脉的,殿下要是今儿不由着小女赔礼道歉,她怕是夜里都辗转难眠。”高驰出声阻拦,冲高惜菱抬了抬下巴,“笨手笨脚的,还不快领殿下前去更衣。”
叶汀舟微微拧了拧眉,少顷又松开,冲着嵇令颐温声道:“那你坐一会,我换身衣裳稍后就来。对了,我位置上有一碗糖蒸酥酪,知道你爱吃,特意给你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