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令颐垂首应了。
叶汀舟与高惜菱暂时离开,嵇令颐没有动那碗如凝糕般剔透的糖蒸酥酪,而是站至赵忱临身边平常问道:“赵王今日能乘风饮茶,想来身上是大好了?”
赵忱临叹了口气,将袖子一卷伸出手腕靠在桌面上,而后往高驰那瞥了一眼怨道:“高将军盛情难却非要本王一同饮茶,这下好了,被孺人责难了。”
高驰在一旁哈哈大笑。
嵇令颐取了帕子盖在赵忱临手腕上,三指搭上凝神触诊。
赵忱临感知到手腕上传来一点温度,即便是隔着帕子也清晰敏感,他转过头垂着眼帘凝视着她,不知道是为了让高驰开心还是别有深意说给嵇令颐听的,牛头不对马嘴地来了句:
“殿下原来喜欢的都是一类女子,无论是孺人还是二小姐,瞧着都是我见犹怜的……天定良缘,大小姐为民祈福,许是这缘分该是二小姐的。”
高驰今日对高惜菱的表现确实满意,宝贝嫡女不愿,可谁想到平日里不声不响的庶女突然站了出来,借由更衣还能在叶汀舟脑海里留下点印象……若是高惜菱能替嫁,结果也是一样的。
他当即瞥了嵇令颐一眼,点头说:“只要殿下喜欢,那就是最好的。”
“不错。”嵇令颐出声,见高驰和赵忱临都望向她才不急不忙道,“赵王恢复得很好,针灸不用十日,五日便可。”
“劳烦孺人。”赵忱临一手支着太阳穴,好整以暇地瞧着她,见嵇令颐公事公办地诊完脉便要收回帕子,突然出手如电一把按住了那块帕子。
“又要扔?”他的语气听起来微微有些冷,“孺人这么多帕子?”
嵇令颐一时没懂他的意思,赵忱临已经将帕子收了起来,表情淡淡:“既然日日要诊,这帕子便留在本王这里,省的什么阿猫阿狗都与本王混用一块帕子。”
嵇令颐莫名其妙被他收了一块帕子,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可是念在那帕子不过是最普通的素帕,且这种世家贵族都有点什么洁癖之类的臭毛病,最后也没多说些什么。
高驰倒是开始借题发挥:“我早说了,你要是身边有个可心的,哪会连块帕子都拿不出来,还要问医官要一块白布。”
“怎么。”赵忱临面上毫无波澜,“将军刚刚为二小姐和殿下牵了线,不够过瘾,还要为本王推荐一二?”
“谁给你牵线,白糟蹋。”高驰哼了一声,“谁不知道赵王多年洁身自好,身边别说是姬妾,连个通房丫鬟都没有,赵府跟个和尚庙似的。”
他吹了吹茶叶说道:“去年那按察使司给你送了一对双生子舞姬,听闻是对国色天香风情万种的异域姐妹花,可你后脚就将人斩了,可当真是一点也不怜香惜玉。”
“按察使司收受贿赂被抄家,舞姬不过是谋求私利用的美人计。”赵忱临说起那两位红颜薄命的美人时兴致缺缺,“既知对方别有所图,怎会纵容沉沦?”
高驰惋惜:“所以后来大家都知,对付你这种人,美人计大约是最没用的。”
嵇令颐把完脉后起身离开坐回刚才叶汀舟的位置边上,赵忱临感知到她起身时莲绫荷叶裙荡开的一点微风,隐约还有一丝艾叶的清香,沁人心脾。
“是啊。”他说,“美人计是最没用的。”
第10章
叶汀舟回来时换了一套暗粉漳缎方袱长袍,他鲜少穿这种鲜艳的颜色,高惜菱跟在他身后,脸颊飞红,两人看起来相谈甚欢。
高惜菱进亭子时叶汀舟贴心地为她掀开了竹帘,换来她含羞带怯的一眼。
两人进来后,见嵇令颐坐在叶汀舟的位置上,高惜菱这才如梦初醒般褪去了小女儿娇态的笑容,咬着下唇往后退了两步。
高驰往嵇令颐那儿瞥了一眼,嵇令颐全当作没看见。
叶汀舟倒是没留意那些小动作,自如地在嵇令颐身边坐下后,见她根本没动糖蒸酥酪,有些诧异。
他柔声询问了一句:“怎么没吃?没胃口吗?”
嵇令颐还未开口,高惜菱已经接上了腔,自责道:“定是惜菱手艺不精,孺人这才不爱吃。”
嵇令颐:……这二小姐怎么戏那么多啊?
争风吃醋,费尽心思,最后不过也只是为了一个男子罢了。
无聊透顶。
她没心情跟高惜菱扯白,一门心思想着如何把要事说清,便顺着话题露出了泫然欲泣的神情。
她说哭就哭,眼角迅速蔓延出粉意,随着眼眶中越发蓄不住的泪逐渐变红,在莹白的皮肤上格外明显。
不就是演戏吗?谁不会啊。
嵇令颐肩膀微动,可是一句声响都没发出来,在众人看过来之时只微微低下头,调整了一个绝佳的角度。
无论是高驰还是赵忱临都只能看到她低头前雾气蒙蒙的眼睛中迅速落下的泪,在脸上擦过一道湿漉漉的痕迹,而后便是浓密的睫毛颤抖着掩盖住了瞳仁,桌面上陆续晕开了几点泪。
空气中安静了一瞬。
高惜菱显然也没想到嵇令颐一说就哭,一时哽住。
可嵇令颐下一秒便把那碗糖蒸酥酪往高驰那儿推过去,埋着头含着梨花带雨的哭腔解释道:
“并非是二小姐做的不好吃,相反是太令人食指大动了……让妾身不由得想起今日去药铺时见到的芸芸百姓,他们或许这辈子也尝不到这等美味,日日都为那几斗米挣扎。”
这话题突然从疑似两女争一夫的争宠戏码变成了百姓民生的社会话题。
高惜菱腹中打好的那一堆草稿立刻被烧成了灰烬,只呆呆地盯着嵇令颐。
嵇令颐整理了下衣裙,拢袖躬身,对着高驰一揖到底,端端正正地行了个大礼。
她生的容色绝丽,身着素衣轻减首饰也盖不住那出色的眉眼带给人的冲击,现下泪痕未消、瞳仁如被水洗过更显出那如新月生晕般的风华。
她说得情真意切:“将军,二小姐与殿下有缘,那蜀地就是妾身的故乡。今日在药铺见那些百姓为生计奔波,药材紧缺后价格水涨船高,多少人生生熬到病死……妾身实在不忍,这才在将军面前失态。”
嵇令颐轻轻吸了下鼻子,露出了个破碎的笑容:“赵王想必也是如此,这才派青麾在药铺购置了大量日常药品,以供百姓免费试用,以解劳苦。”
高驰听到这儿惊讶地看了赵忱临一眼,大约是没想到这位黑心肠会干出这种大公无私的事来。
而赵忱临桌前的茶水已经冷了,他似乎根本就不是来喝茶的,而是静静地盯着嵇令颐,那探寻的凌厉视线几乎能把人魂魄摄走。
嵇令颐心态极稳,红着眼睛湿漉漉地与他对视,感恩道:“赵王高风亮节,这些事都不做宣传,妾身感念这等清亮风节才嘴碎了几句,谁想谢家也深感同意,已答应了追随赵王的脚步,同样为民造福。”
赵忱临那漆黑的瞳仁只倒映出她一人,沉寂得过于让人不安,可是嵇令颐一直大大方方地与他坦然对视,脸上的敬仰之情分毫不少。
半晌,他终于说话了。
“举手之劳。”赵忱临说这话时还紧紧盯着她,只是唇边浮起了个淡淡的笑,如琼枝玉树。
高驰这下真的大为吃惊,他没想到这次与赵忱临的关系能拉近这么大一步,以至于赵忱临还在为蜀地的百姓着想。
“将军,只是妾身觉得,这种方式到底是治根不治本。”嵇令颐得了赵忱临那句肯定后立刻过河拆桥地不再搭理他,而是专心与高驰说话。
“妾身想着,百姓缺药,军营中刀剑无眼,只会更缺。眼下各方蠢蠢欲动,未来战事频繁,将军应该早做打算。”
“接着说。”高驰转向她正色道。
嵇令颐欲言又止,往边上看了一眼。
高驰顿悟,沉声道:“惜菱今日辛苦了,先回后院去歇着吧。”
高惜菱心有不甘,可眼下嵇令颐在一本正经地谈正事,爹爹从来不与她们说军中事务,她也不好手脚过长,只能行了个礼后默不作声地离开了。
离开时,她还斜着眼睨了嵇令颐一眼,只见对方背脊挺直,亭亭玉立。
其余人等也散得干干净净,嵇令颐这才往下说。
“蜀地地势极佳,可同时环境闭塞,蜀地内土地不算特别肥沃,对外作战时物资运输也非常困难。相反,魏国盈车嘉穗、岁丰年稔,若是魏国有一日与将军开战,切断两地农贸路线,这便是温水煮青蛙。”
她野心极大:“可若是魏国被将军咬下一块,形式便又不同了……将军总不会甘愿一辈子不出蜀吧?”
“现下各地保持着表面上的相安无事,谁做这出头鸟,谁就是众矢之的,其余人等均可借由平叛之由对付蜀地,我如何啃下魏国?”高驰失了兴趣,只觉得到底是女人,只会那些纸上谈兵的东西。
“并非万事都需要通过武力解决,若是将军信得过,妾身有一法子可不费一兵一卒分裂魏国。”
高驰饮茶的动作一顿,望向她去。
*
高惜菱对她的敌意很快消散了,因为她发现嵇令颐最近早出晚归,别说夜里宿在叶汀舟房内争宠,就是连人影都瞧不见几次。
每次回来不是去见高驰,在她爹爹书房里一待就是一两个时辰,就是脚步匆匆地去赵王院内为其针灸熬药,时长不定。
他爹爹看向嵇令颐的神色一日日缓和了起来,高惜菱有一次去书房请安,谁知被门口侍卫拦下,一板一眼地通知她里头“孺人与将军有要事商谈。”
她生生在风口吹了许久,站到腿脚酸麻才听见书房内传来动静,嵇令颐出来时她爹爹居然还步行送了她了几步,两人谈笑风生。
而另一边赵王许是身子一日日好起来了,对嵇令颐的医术颇为满意,听闻嵇令颐向赵王讨要锦旗,赵王这个性情古怪谁也请不动的大佛还真有求必应,亲手题字“妙手回春”,那银钩虿尾遒劲有力的锦旗现在正挂在“愿无疾”的堂口呢。
赵王坐镇,嵇令颐那“神医”的名声立刻不胫而走,现在人人都道那药铺与赵王的关系拖泥带水,偏生嵇令颐还联合谢家一起造福百姓,顿时名声鹊起。
至于叶汀舟,更不用说了,嵇令颐这个侍妾天天不想着侍奉左右还成日抛头露面,而殿下居然也从不管束她。
高惜菱有一次好不容易寻着机会与叶汀舟说上两句话,可提及嵇令颐殿下便是一副“她自有她的道理”的信赖表情,听话得好像她才是主子。
这一个两个,也不知道是被灌了什么迷魂汤。
高惜菱预备好的那一肚子家宅心机计策一样也用不上,仿佛对着空气砸了一拳,什么痕迹也没留下。
嵇令颐确实忙,她手上现在有一百亩地,均是乱世后荒废的农田,杂草丛生。
高驰手上光有田地,可是没人种,也缺粮少药,嵇令颐承诺一年内将会让亩产回到乱世前的247每市斤,并且保证会充盈蜀地人口。
那日嵇令颐话只说了一半,高驰许是对赵忱临抱有戒心,未等嵇令颐道出法子便应承了她要土地的要求,并且当即下了令让谢家长子谢净易对这几块“试验田”免征税收。
反正地空着也是空着,她夸下海口,高驰便给她这个机会。
嵇令颐连日奔赴谢家为老太太拔罐拨筋,对于老太太喝的大秦艽汤药更是亲力亲为。老太太幸亏平日注重身体保养,底子不错,而谢家更是格外上心,当初一发现不对立刻就医,这才让老太太恢复了个七八成。
“贵人操劳,老身此番全仰仗殿下和将军关照。”老太太半倚在贵妃榻上,已经能流畅说话了,“此前听贵人提及有一桩大买卖要与谢家合作,老身一直记在心里,今日问问。”
嵇令颐将牛角罐收回竹篮子里,开门见山:“听闻谢家有一支经验丰富的商队,与魏国贸易往来相当频繁。”
老太太不言不语,鹰隼般的目光紧盯着她。
嵇令颐笑笑:“老太太多虑了,是妾身在为赵王治病时偶尔试出了一个方子,其中有一味药在蜀地千金难寻,可是在魏国却能买到,实在是魏国风调雨顺,气候适宜的缘故。”
老太太那肩膀这才松了些,搭腔道:“原是贵人要顺带货物,一句话的事情,先头说什么大生意,倒把老身唬了一跳。”
“的确是大生意。”嵇令颐每一个字都说的清清楚楚,“这药材,有多少要多少,我开三倍的市价。”
第11章
嵇令颐要的那种药材叫做白苑芋,这种药材最初源自西域,对于止痛有奇效。
只是这事,西域糊糊涂涂,中原更是无人知晓,能止痛这功效还是在崇覃山时东巷曹奶奶偶然发现,之后才被反复试验认证。
白苑芋种植条件苛刻,过湿过干都不会生长,喜阳又不可暴晒,且植株高大通风要求高,种植间隔必须足够宽,否则便会大量落叶直至死亡。
而白苑芋在生长时又不知道根茎会分泌什么东西,那好好的土壤种完几轮后便会板结且碱化严重,嵇令颐在山上为了种植这玩意儿废了两块地,到现在还寸草不生,只能慢慢调理土壤。
谢家商队第一次去魏国时几经辗转才收购到半斗干花,它花型浓艳,多用于餐盘妆点,本也不是什么畅销的东西,当然只配划拉出一小片犄角旮旯马虎种种。
因为这一趟白苑芋的收获实在是少,嵇令颐最初答应了三倍价格,可是念在商队辛苦,白苑芋又确实稀少,实际给的价格五倍有余。
商队是按照货品价格抽成的,这一单几乎抵上整整两个月的收入,于是这种冷门花草被谢家商队在市场上大肆宣传,给出的价格高的让人咂舌,商队更抛出话来说有多少收多少,长期有效,并且率先与那几位农户签了订单。
而那几个被天上馅饼砸中的农户突然借着这笔订单大赚了一笔,各个都喜不自禁,本想闷声发大财,可是那群商户贾人嘴碎得很,一路逛一路大声吆喝,甚至还在市集小贩那儿分发白苑芋的画像,一时间传遍了大街小巷。
这乱世,谁不想多赚点钱好为以后的日子留点保障?这种堪称暴利的买卖消息实在是瞒不住。
更戏剧性的是,嵇令颐买的那半斗白苑芋被商户运回来后只在谢府门口放了半个时辰便不翼而飞了。
在新晋权贵谢府门口!偷了赵王的货!
谁这么无法无天?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嵇令颐果然气坏了,一不做二不休报了官。
听闻那流落民间的皇子叶汀舟对这件事也相当重视,报官那日亲自陪着嵇令颐去了官府,直把县令大人吓得够呛。
县令大人为了表示自己对“白苑芋盗窃案”的重视,亲自带ⓨⓗ领衙役和巡抚去谢府门口勘察现场。
这不去还好,一去还正巧撞上赵忱临那架金丝楠乌木马车,车门前悬挂着两盏裱花镂空灯笼,随着两匹纯种踏雪赤骥的动作轻轻摇晃着。
赵王殿下居然亲临现场,就为了那什么劳什子白苑芋!
县令大人这辈子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乌纱帽危机来的这么猝不及防,他死死地盯着一双骨肉匀亭的修长的手缓缓撩开车帘,仿佛那手一举一动都在拨动颈边铡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