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后,那柔软的绒毯上坐着名声远扬的赵王,他笑吟吟地问候:“大人辛苦,只不过这彰城似乎治安不大好?”
彼时,县令大人伏在马身前,鼻子贴着马蹄扬起的灰尘,呼吸困难,浑身冷汗,直至赵王离开后还迟迟未起身,好一会儿脑子里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都说了些什么。
为期十日的搜寻,把彰城搅得天翻地覆。
也把白苑芋的名号彻底打响。
市面上都在传其幕后缘由是赵王在蜀地一次餐宴上偶然瞧见白苑芋,喜爱它嫣红姹紫,而高将军为拉拢奉承居然下令此后每样餐点都需妆点,且禁止民间效仿。
上行下效,最先开始模仿的便是高驰身边的左臂右膀,随后在餐食中放白苑芋便成了某种不必言说的潜规则。
于是百姓那儿便禁不住了,白苑芋似乎成了一种地位和品位的象征。
这达官显宦喜爱的东西,怎么会看走眼?更逞论高驰还明令禁止百姓有样学样,那想必定是什么稀奇的好东西了。
因为那批丢失的白苑芋直到最后也没找到,商队紧赶着第二次去魏国周游了一圈,这一回出价更是高得让人瞠目结舌,甚至有文人作诗称“食玉炊桂不及焉?”
可是那白苑芋种植起码需要三个月,上次那帮农户哪能这么快变出货来,商队兜兜转转最后好不容易搜刮到两斤白苑芋,成交价至今还是谜,只知道那家农户随后便翻新了自家的茅草屋,并且一口气买了40斤白苑芋种子,将农田翻新后全数改种白苑芋。
没有永远的同盟,可是有永远的利益,这一切都很顺理成章,每一方似乎都赚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嵇令颐进出高驰书房的频次愈加多,而高驰对待叶汀舟似乎也多了几分真心,校场点兵时还专程带上了叶汀舟,毫不避讳。
嵇令颐心中稍感宽慰,唯一让她想不通的是,赵忱临明明是那个被排斥在计划外的人,自始至终她与高驰的交谈都避开了旁人的耳目。可是到现在为止,赵忱临走的每一步都很巧妙,像是身处棋盘中心的棋子一般默契十足。
贴心得好像嵇令颐夜半托梦给他似的,尤其善于举一反三、推波助澜。
他先前拿自己当靶子,把白苑芋推向风口浪尖,紧接着居然还传信至赵国,命赵国商队全力收购囤积白苑芋,一时魏国大量弃农耕改种白苑芋,疯狂出口蜀、赵,价格一次比一次炒得水涨船高,百姓不用被抽走农税,光靠外贸的日子可以比之前还要富庶。
民间将白苑芋越传越神乎,“白苑芋种植潮”的消息自然也传到了饶遵、方承运和易高卓这三个结拜兄弟的耳朵里。
三人相识于微末之时,一路厮杀到如今权倾朝野的地位,可奈何世间多是可以同舟共济但无法共享荣华富贵的例子。
分庭抗礼、各自为政。
方承运坚决反对百姓弃耕种药,为了阻止私下种植流通更是将白苑芋归入了“私盐买卖”的范畴,一经发现从重处罚。
饶遵模棱两可,只是提高了商税比重,百姓赚钱国库也跟着充盈。
只有易高卓大力支持“白苑芋贸易链”,能捞一笔是一笔,他也不算太蠢,作为条件,问蜀、赵两国进口粮食。
“答不答应?”高驰将嵇令颐和叶汀舟召进了书房,一关上门便急吼吼地询问,“蜀地粮食本就不算富余,哪有多余的能卖给魏国?”
“将军此番自然要答应。”叶汀舟正色道,“魏国三王貌合神离,瞧着三人只是政见不同,实则是借由这次白苑芋事件来证明谁才是真正的明君,谁才能真正带领魏国繁荣兴旺、如日方升。”
他的身体微微前倾,宛如忠心耿耿的老将般恳切道:“将军哪怕是撑,也要撑过这段时间,魏国分裂只差一把火,而蜀地一定能熬到那一天。”
高驰毕竟是热血沸腾的武将出生,字典里就没有“害怕”二字,他点点头:“我自然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都到这一步了,岂能前功尽弃……只是如果一直出口粮食,真到了收网的那一日,蜀地怕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将军能否去赵王耳边吹吹风?”嵇令颐沉思片刻,决定祸水东引,“妾身听闻赵王倒是满口答应了易高卓的要求,看来赵国确实家底深厚,说给就能给。”
她表情无辜:“将军与赵王情同手足,现在蜀地有难,赵国稍垫一二也不过分吧?只借上个半年,等事成之后再还上不就行了?”
高驰两条毛发旺盛的眉毛像是在打架似的皱在一起,粗声道:“可以一试。”
嵇令颐见他似有犹豫,追问道:“将军是在顾虑什么?”
高驰性子直,这段时间的“推心置腹”让他对嵇令颐亲切了不少,倒也没有瞒她:“我时常觉得看不透赵忱临,此人心思过于深重,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会给人一刀。”
嵇令颐微微挑了挑眉,似乎在说你才知道?
叶汀舟出声:“将军先过当下这一关再考虑赵王也不迟,若是魏国能被将军占领,彼时天下局势又变,赵国未必能与将军一战……这未来的事,谁说得准呢?”
嵇令颐更是给了高驰一颗定心丸:“况且将军有所不知,您赏赐给妾身的那百亩地,早为了这一天做足了准备。”
“你那点粮食够塞牙缝?”高驰被她气笑了,“我早去瞧过了,没见过你这么种地的,盖薄膜就算了,还每一株‘穿衣服’,边上絮絮叨叨地留笔记,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搞什么试验……呵,偌大片地零零散散就种了那点,蜀地要是都像你这样,大家都饿死算了。”
嵇令颐见高驰并没有看出她想做什么,想了想也暂时没解释,只待时机成熟后再论。
“罢了,晚上府内会设宴,今日凝梦祈福结束回来了,到时候酒过三巡我再与赵王商谈此事。”高驰想起自己的宝贝嫡女神色这才有所缓和,那像是泼了一层油的麦色皮肤上仿佛都透出光来。
想起些什么,高驰又有些发愁:“哎,只是我那女儿总被皮囊蛊惑,这回见到赵王,可别再犯傻了。”
第12章
高凝梦姗姗来迟之时,离晚膳预定时间已经过了两刻钟。
晚膳摆宴在院子里,周围只点了几盏灯笼,听说是因为高凝梦喜欢对月小酌,高驰宠爱,便习惯将家宴移到室外。
夜色一点点翻滚上来,月亮如钩,并不算明亮。
高驰嘴上骂着“不懂事”,可是身体却很诚实,一直没动筷子,于是所有人都在等这位高家大小姐。
赵忱临和叶汀舟被高驰安排在左右,八仙桌上备好了数坛壶觞,显然今晚是要好好灌一灌赵忱临。
“爹爹!”飒气的一声叫唤,随后便是风风火火的一袭红衣随着“蹬蹬蹬”的奔跑在风中鼓动,像一只活泼的喜鹊闹腾腾地冲了进来。
嵇令颐终于知道高驰为何格外偏爱这个嫡女了。
高凝梦名字取得诗意,可是脾气却十成十像透了高驰,热血活泼,不拘小节。
偏偏她那张脸与她的生母有几分相似,高驰透过高凝梦便能想起举案齐眉的亡妻,哪能不疼爱这个女儿。
眼下她迟到也仍然理直气壮,见到父亲随意一福,腰上那根上好的牛皮三股鞭还未卸下,就这样持械大剌剌地站在中间环视了一圈。
而后把视线停在了叶汀舟身上,露出些许震撼的表情。
她直勾勾地盯了很久,又迟钝地别过头看向赵忱临,更是被惊得微微长大了嘴,脸上分明写着这世上还有这般生平仅见的好颜色?
高凝梦就这样在两人之间来回比较,面上越发陷入沉思,眉头绞在一起,一脸难以抉择的模样。
“咳咳。”高驰重重地咳了两声,想把高凝梦那飞到九天外的魂魄拉回来。
拉是拉回来了,高凝梦终于开口说话了。
可她开口就是惊叹和后悔:“爹!你怎么不早说殿下和赵王模样甚俊啊?早知道这……女儿还去什么寺庙!”
“凝梦!”高驰虎着脸。
高凝梦这才勉强收回了她那追悔莫及的表情,开始考虑在哪儿落座。
按照惯例,她向来都是坐在爹爹身边的,全高府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爹爹疼她……可是今日不同了!
高凝梦先把视线投向了叶汀舟,发现他身边居然还坐着个从未见过的佳人,清秀绝丽,想也没想扯了鞭子便往地上一甩。
“啪”的一声,裹挟着叫嚣的凌厉风声,那鞭尾在嵇令颐身前不足三尺处重重落下,带动衣裳翩飞。
“打个招呼。”她高傲地抬了抬下巴。
嵇令颐没动,可另一边的高惜菱惊呼了一声,慌慌张张地几乎要撞到叶汀舟怀里。
高凝梦立刻被吸引过去,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的妹妹居然坐在叶汀舟身边,顿时明白了些什么,猛地沉了脸。
她面色不善地盯着瑟瑟发抖的高惜菱好一会儿,也不废话,上前用坚硬的鞭柄支开高惜菱,不由分说就要强硬地坐在她的位置上。
“姐姐?”高惜菱被她一把就推开了,眼瞧着就要哭出声来,像是一只被雨打湿的雀般不知所措。
“你可真是喜欢抢我的东西,跟你娘一样,哪怕是我指缝中漏下几粒米也会像只芦花鸡点头就啄。”高凝梦压低了声音讥讽道,“没脸没皮。”
“推推搡搡的在做什么?”高驰叱责,“惜菱,你过来。”
高惜菱背对着高驰被推搡在地上,她今日穿了绣娘新缝制好的蜀锦,尽管这块布料是高凝梦不要的。
是,高凝梦当然看不上过时的布匹,而高驰一介糙汉子,根本不懂女儿家敏感伤怀的情绪。
从来都是这样,高凝梦不要的、嫌弃的,才会轮到她高惜菱,仿佛她天生就是贱皮子低人一等,只会跟在高府嫡女屁|股后捡垃圾。
可这次的机会明明是她自己争取来的,高凝梦自己去寺庙借口祈福躲避时口口声声说着什么“宁折不屈”、“凭什么把我当作棋子去联姻”,可她从不这么想。
她的娘亲被高驰捡回家,凭借着温顺娇弱讨人欢心的本事成了续弦,从此摇身一变成了彰城的将军夫人,风光无限。
她也想跨越阶层,这有什么错吗?
女子凭着嫁人改变命运本就是这个世道预设好的游戏规则,她想要攀上殿下麻雀变凤凰,这有什么问题吗?
她好不容易在叶汀舟面前露了几面,而爹爹之前明明是默许她做这种事的,怎么高凝梦一回来看到叶汀舟温文尔雅又后悔了,于是她就又要恭亲友爱地让给她的好姐姐?
“惜菱!过来坐这儿。”高驰提高嗓门又喊了一遍。
高惜菱咬了咬下唇,指甲掐进手心,眸子里泼出滔天的恨意。
高凝梦的鞭子还捏在手里,长长的鞭身像是盘踞在地上后昂起脑袋的蛇。
“爹爹叫你呢。”高凝梦冷笑道,“赵王殿下大约没尝过蜀地千穗酿,妹妹可要好好劝上两杯,莫让殿下觉得我们招待不周。”
高惜菱听出了话语中的贬低,这是把她比比作成低贱的酒纠觥使,可是她那偏心的爹爹一句阻止的话也没有说。
她垂下眼睛,一声不吭地走到高驰面前行了个礼:“既然姐姐发话,惜菱别无长处,唯有琴技练过一二,在殿下和赵王面前献丑了。”
她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又露出那讨好的笑:“只是光听惜菱弹琴也过于无趣,不如玩点下酒的游戏,惜菱弹琴只弹开头,各位在纸上写曲名,错者罚酒,如何?”
这游戏本不难,嵇令颐也没放在心上,毕竟叶汀舟自己也会弹奏。
可是没想到高惜菱弹的曲子都是一些极其冷门的民间歌谣。
还没弹几个开头,叶汀舟已经灌下数杯酒,赵忱临也好不到哪去。
“劳烦孺人姐姐为殿下和赵王斟酒。”高惜菱在斟了几个来回后把这个任务交给了嵇令颐,“惜菱就只顾弹琴了。”
叶汀舟和赵忱临被高驰拉坐在一起,正如第一次见面时一般,三个大男人挤在一起。
嵇令颐只能坐在桌子另一边。
高惜菱唤人将灯笼挪到了院子中央好让她看清琴弦,饮酒处少了灯光立刻昏暗了几分。
又是一曲,琴声已歇,可是无人动笔。
嵇令颐借着昏暗的月光看到叶汀舟微微皱着眉,两手搁在膝盖上一动不动。
他大概又不知道这是何曲。
可是嵇令颐听出来了,高惜菱选了一首女儿家的山间小曲,几个大男人没听过也实属正常。
叶汀舟酒量一般,嵇令颐怕他醉酒误事,便想着如何作弊传递消息过去。
这八仙桌本就是一人一桌,不算宽,嵇令颐坐在桌子对面,若是从桌子下方伸手过去比划,叶汀舟也配合地伸手过来,两人倒是可以暗渡陈仓。
她说干就干,往桌子底下快速一瞥确认了下位置,随即就小心翼翼地伸出腿,用足尖撞了下对面。
叶汀舟立刻抬眼瞧了过来。
嵇令颐冲他眨了下眼,微微倾身拧了下肩膀。
她不知道叶汀舟看懂了她的意思没有,率先从桌下探手过去——
才够了一半,忽而触到了一只手。
嵇令颐肩膀一僵,连忙望向叶汀舟,发现他仍然望着自己,而身边的赵忱临和高驰都没有留意他俩的动静。
嵇令颐心中稍安,一边与叶汀舟对视着,一边不动声色地往桌子前挪了挪好让自己的手伸得更长。
对方像是知道她的意图,主动又贴心地将手往她那儿伸过来,免得她够不着。
嵇令颐在心里感叹到底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一个眼神就懂。连忙在那只手心里一笔一画书写答案。
手掌微微有些凉,嵇令颐只以为是夜风吹拂的缘故,有没有太在意,她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留意周围的动静上。
好在曲名才刚写到一半,叶汀舟就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而后快速填上了答案。
嵇令颐手上动作顿住,左右瞟了瞟,发现赵忱临一直保持着提笔的动作却迟迟未落笔,而高驰早就放弃了,在一旁自顾自倒满了酒樽。
无人发现,完美。
这一轮只有叶汀舟过了,嵇令颐表情轻松地想把手抽回来,谁知桌下那只手像长了眼睛似的反客为主勾拉了她一下,不让她走。
她抬头望去时叶汀舟似有所感,抬头冲她笑了笑。
行吧,两个人总比一个人赢面大。
嵇令颐就这样保持着姿势不动,将手轻轻搭在桌下那只手上。
高惜菱接下来几首均是些民间山歌,这倒是便宜了她和叶汀舟,两人在崇覃山时听过不少。
嵇令颐知无不言,不管叶汀舟有没有动笔都在手掌上快速划拉着答案。
也许是因为三番两次都太过于顺利了,脑海中那根紧绷的弦慢慢松懈了下来,以至于嵇令颐还有闲情注意到一些细微末节。
比如,她还是第一次发现叶汀舟掌心的纹路极淡,她在上面用指腹擦过时只觉得触感平滑细腻如瓷器。
又比如,桌下的手掌背很大,可是写到手指连接处又能摸到清晰的骨节和细小的茧,传来蓬勃的力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