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才恍惚之间想起他这几月应当是没有真正好好休息过,先是千里迢迢追了她两个月,又是被她使唤来去,无论是与西域的战事,还是宫中的尔虞我诈。
不管是田里耕地的牛,还是磨坊里碾豆子的驴,谁家能这么无休拼命干啊?
她愧疚极了,心里暗骂了自己几句真不是人,又诚恳地保证道:“对不起,我,我保证会对你好的。”
他圈住她腰的手臂越发收紧,将那些疼痛和喘息都藏进她的发间。
嵇令颐还在干巴巴地哄人:“真的,我以后一定会对你好的。”
“轰隆”一声,遂园的宫室终于倒塌,扬起一大片火星和灰砾。
他条件反射般捂住了她的耳朵。
嵇令颐贴着他宽大的掌心,忽地笑起来,眼睛亮晶晶的去掰他的脸,继续哄他开金口说话:“让我瞧瞧我们赵王破相了没。”
赵忱临终于从情绪中勉强挣脱了出来,他镇静下来后理智终于又回来了一些,撇过脸不想让她直视,眼尾处的红却来不及褪去。
发觉到她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泛红的眼圈,他眼睑轻落,骄矜又不自然地避开与她对视,更用力地撇开了脸去。
“没事。”嵇令颐知情善意地安慰道,“你可知我们医官对烧伤烫伤有多拿手吗?攻城时滚烫的水、油、火球等无所不用,医书中早就有成熟的方子和数不清的例子了,况且还好你衣裳穿的厚,伤处范围也不算大,我保证让你一个疤都留不下。”
他不吭声,将身上的重量交给她,嵇令颐被迫支起肩膀给他靠。
远处的喧闹声一直没有停过,这儿却一片宁静致远,莫名有两分忙里偷闲中偷来的温馨时分的感觉。
青麾等人用冷水反复冲洗赵忱临烫伤的手背、小腿、手臂等部位,嵇令颐用帕子蘸水轻柔地拭去了他下颌处的灰,等了一会儿建议道:“我们出去吧,陛下久病,行宫内设立了御药房,品类齐全,我先给你处理一下。”
她才起身,手腕就被拉住,赵忱临仍然别开脸不肯让她看到自己的狼狈,没头没尾地简短道:“外面皆是人。”
嵇令颐点点头,她知道啊,这人还是她兴师动众地凑起来的呢,这样大的热闹,没个一两个时辰散不了场。
赵忱临见她没懂,眉心微攒,又提点了一句:“事关社稷,蔺清昼也来了,就在外头。”
“所以呢?”嵇令颐懵懵地问了一句。
她见到他闭目,短暂地忍耐了一下,复又睁开眼,蹙着眉隐忍不发地瞪着她。
见她还是一副呆呆的模样,赵忱临又气又恨地咬了下牙,恼怒道:“我这张脸怎么见人?”
“奥奥……”嵇令颐恍然大悟,原来是觉得衣着不妥略显狼狈,她理解地点了点头,牵着他避开前头那个大热闹往行宫内的御药房走去。
可天不遂人愿,越靠近御药房就越鼓噪,嵇令颐眺望了几眼,发现一群宫人来去匆匆,正忙得不可开交。
赵忱临暂时身披着青麾取来的一件宽袖素袍,他方才似乎很在意外人见到他的狼狈,可此时前方人来人往,瞧着样子又不大关心这种无足轻重的小事了。
嵇令颐一开始还格外贴心善意地挡着点他,见身后之人步伐温淡,悠悠信步,不免得奇怪地回头看了他好几回,直到赵忱临轻轻挑了下眉,似乎在问她做什么。
嵇令颐转回脑袋,不禁摇头晃脑地暗叹着要摸清赵忱临的心思还是一件比较复杂的事。
她将人安置在屏风后的软榻上,那些宫人终于认出了她,惊呼了一声“公主”后齐身行礼,忙不迭地叫人去通报一声。
嵇令颐挥手让人自去做事,她则熟门熟路地转进了柜台后,对着百子柜胸有成竹地“刷刷刷”连开几匣——
寒水石,大黄,赤石脂,煅牡蛎,地榆……
皆是空柜。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出师未捷身先死!
她皱着眉转过身一指百子柜:“怎么什么药都没了?”
那宫女屈膝,手上还稳稳地托着一浅腹漆盘,知无不答:“回公主的话,凡是治烫伤和惊悸的药材都送去陛下那儿了,娘娘点了这些药,令奴婢们尽数送去,以防误了国之根本。”
嵇令颐心下一跳……天子居然没死,那样大的火,来势汹汹发作起来的哮喘以及豺狼塞道,可真是天佑皇权。
她脸上却露出喜极而泣的表情,拭了拭莫须有的眼泪问道:“不知陛下现在何处?又是宫中哪位善医术的娘娘侍奉左右?”
那宫女抿嘴笑了:“还有哪位娘娘能生出公主这般妙手回春的?”
她将漆盘举过头顶再行礼:“公主请随奴婢前来。”
第122章
嵇令颐心里是想去的, 可是眼下赵忱临还在,她还记得方才快将人气得犹如砭骨椎肤,不好转头就将人卖了, 于是有些心虚地想去问问他意下如何。
赵忱临刚才情绪激荡下呕过血, 内力混乱时又发疯似的强行将一身力气都花在了找一具也许不存在的尸体上, 眼下大起大落后生出一股乏意, 看起来兴致不高。
嵇令颐在开口前就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靠近他问道:“药都送去陛下那儿了, 你若是不想过去, 我替你去拿药?”
可是她才绕过屏风转到后方, 原本靠在榻几边以手支额闭目小憩的赵忱临便霍然睁开了眼,一手已经放在腰边,只要一瞬就能拔刀架在来人脖子上。
他睁眼后的眼神有着与乍然初醒时截然不同的冷静清醒,仿佛方才一动不动偏头阖目只是伪装。
待看清是她后,赵忱临的表情便立刻软了下来, 他放开刀柄腾了腾位置给她, 温声问道:“你取到药了么?就在这里治?”
她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他方才是真的睡了一会, 以至于她和宫女的对话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连她进来后的问话也没有过脑子, 不禁有些严肃地用力捏了捏他的虎口,又转到内关掐住,凝神辨其脉象。
这一平脉才发觉眼前的人虽然面上看起来恢复平静一切如常, 可脉象气郁神伤,淤滞难解, 摆明了是还没从情绪中挣脱出来。
她用眼角斜睨他,赵忱临挨在她身边坐下后似乎又缓了心神, 懒洋洋地贴着她打瞌睡。
嵇令颐轻轻推了他一下:“你在此处等我,我去陛下那儿取药。”
她才起身就被人拉住,赵忱临用力眨了下眼清醒了一下,起身道:“我与你一起去。”
他反手抽了刀将长短不齐的发截断,那碎发被他捏在手里点了点她的脸:“你等下须得时时在我身边,只留意着我。”
嵇令颐初始还不知他所言的“时时”究竟有多严格,直到两人到了四公主的绛园拱门处,赵忱临忽而停下了脚步,用肘部轻轻撞了她一下。
她与他大眼瞪小眼。
好半晌她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伸手牵住了他,这人才收回了脸上恨铁不成钢的神情,神清气爽心满意足地往里走去。
听闻陛下伤势极重,口中糊着一层黑烟,恐怕喉中肺部皆是,身上更是多处焦黑,有些地方已经见了白色筋骨。
这种进气少出气多的关键时刻,寝宫外众臣黑压压地鹄立阶下,为首站在一旁的是蔺清昼,面沉如水。
众臣见嵇令颐前来纷纷行礼,蔺清昼岳峙渊亭立于一旁,轻侧过脸望向她。
他的目光微不可见地在她与赵忱临相握的手上停了停,很快垂下眼恭敬一揖:“公主虎口脱险,福慧双修,陛下……”
他叹了口气:“进去见见陛下吧。”
虽已做足了准备,可她见到天子时还是被他的模样顿了下脚步。
他面上已经灼掉了一层皮,咧着嘴时皮下筋脉纹理鼓起又陷下,凹凸不平,粘膜发白,仿佛在血肉中扎虬了纵横交错的老树根脉。
一众太医俯首顿地,院首跪在榻前脚踏上为其冲洗口鼻,灌洗后流出来的水混杂着细碎炭屑。
殷曲盼则在一旁用破锅炭火煅红猪毛,化而成黑液后细细碾磨进大黄、冰片,研匀细末后再倾烛油,待温凉才一点点调搽烫伤处。
方子是好方子,以凉止血、解毒生肌,只是天子身上几乎已经没了好皮,这种法子也不过是吊着命。
天子明明已经声嘶哮鸣几欲昏厥,可还是鼓瞪着眼睛目不转睛地死盯着殷曲盼。他张嘴想说话,可是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只剩下碾轧调高的呼吸声,好像在喉咙口安了一把破旧唢呐。
人在死前大约总是能见到自己的虚妄执念,经年累月的掩盖伪装让心里的那根刺越埋越深,最后成了一块碰不得的腐肉逆鳞。
他固执地僵直着脖子,以为使劲就能将头颅支起来凑近她,可用尽全力至精疲力竭,躯干却如鬼压床一般一动不动,他已经丧失了对身体的控制权,只有筋脉偶尔的颤跳证明这位帝王还有一口气。
他知道自己现在是一副不入眼的模样,可他既然能看到殷曲盼,那必然是大限将至前的回光返照,她既入梦,他再是难堪丑陋,也要抓住机会好好瞧一瞧她……毕竟她怎么可能来呢?
她怎么可能来见他呢?
她将自己藏进了崇覃山,里面人不出来,外面人进不去,她厌恶他厌恶到了这样终年不复相见的地步,她一直没有原谅他。
天子气喘如牛,口咽红肿,连里头都是成串密集水疱,呼吸时仿佛滚水热油浇透,灼痛难忍。
可梦里的殷曲盼居然坐在他榻几旁,温柔细致地处理他的伤处,一如许多年前他故意在她面前受伤就为了讨得一丝垂怜一般,岁月静好。
殷曲盼涂完药,将手中的小罐往旁边一递却迟迟没有人接过,她扭头看了一眼,只见嵇令颐假装看不见,自顾自地重新取药调制,摆明不想给赵忱临用天子剩下的。
她轻叹了一口气,将多余的药收起来,转而唤了声:“颦颦,来为你父皇熬药。”
嵇令颐嘴上乖巧地应了一声,却还是坚持先将调搽的药配好,灌入小瓷瓶后放在桌上,这才露出一副三分故作坚强、七分泫然欲泣的表情与太医沟通:
“荆芥炒熟,生甘草,黄芩,防风,绵黄芪,用水三碗煎至一碗,温服。”
她说话时离天子很近,怕他听不清还特意转头安抚了一句:“此方不可改动分量,有起死回生之功,父皇放心,娘亲在您身边陪着,必不叫您有事。”
天子听到那“娘亲”二字时瞳孔忽然动了动,像是冬眠后初醒的鼹鼠,还透露出一股笨拙。他将一双眼睛死命瞪大,定定地盯着殷曲盼,努力伸起两根手指似乎想要触碰一下她,以验证这是否是一场沤珠槿艳。
殷曲盼低头看着那努力往她这儿伸直的两根手指,上面已经有了岁月的纹路。
“茵……茵,娘……”
她沉默良久,最后轻轻握住了那两根手指,像是给了一只里牛头顶的两根触角一个准确的信号。
天子的情绪突然就激动了起来,他的声音嘶哑难听,却一直在含糊不清地叫她的小字,叫着叫着,眼角处就流下了泪。
殷曲盼看到了眼泪流至鬓发处的湿痕,伸手温柔拭去了,而后对他绽开了一个如繁花般明媚的笑,泛至眉梢,桃花滟滟。
众人都见到了这对苦命鸳鸯的情愫,无人不感慨。
除了一人。
赵忱临坐在一旁案几边,他也算伤者,还被传成了奋不顾身救出公主的大功臣,这回更是无人敢指点。
他见到天子和殷曲盼的眉眼官司,心中嗤之以鼻,暗忖天子倒是个拎不清的,先被嘉贵妃架空,再被白月光风光办了个喜丧,自己呢?被美人诱惑得晕头转向神魂颠倒。
他在心中好一顿批判,又聚精会神地盯着嵇令颐瞧,瞧她与人讨论药方,瞧她捡药轻嗅,瞧她一张明珠生晕的清绝脸上露出楚楚可怜的哀切。
他瞧她揣着一颗黑心在人前做戏,却觉得她算计人时的表情也生动艳丽,摄人心魄,让人移不开眼。
他不自觉地盯入了神,唇边还漾着个极淡的笑,手上理所应当地将她为自己调配的药握在手心,将那一小罐只属于自己的瓷瓶都捂出了温度。
嵇令颐抽空往赵忱临那儿飞去一眼,迎面就对上了他如江南春雨般缠绵悱恻的笑,醉人又煽情。
她一个激灵,忙不迭做贼心虚般左右扫了两眼,见众人的注意力都在天子身上,并没有留意到这里还有个胆大包天的逆贼敢在龙体欠安时不知死活地笑。
她微微松了一口气,转而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让这人脑子清醒点。
笑?再笑?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场合,这么喜欢笑,仔细把你一双招子都挖出来!
赵忱临被她警告地下了脸,有些意犹未尽地遗憾收回了目光,装作一副知错就改的样子,可心里却翻来覆去地回忆品味她瞪他时上挑的眼尾。
那一抹柔中带刚的弧度像是一把蝴|蝶|刀在他心尖狠狠割了一刀,有一种挑动神经的风情。
他慢吞吞地将小瓷瓶在手心转了转,将心里那点痒努力按下,又有些坐不住地舒展了下长腿,换了个姿势继续目不转睛地盯着人瞧。
一屋子的人竭尽全力用尽一身本事,总算将天子的那口气暂时维持住了,大家都知这不是长久之计,可嘴里还是一声声高呼:“天佑我朝,陛下吉人天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