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溦心中一紧。
继而咬了咬牙,岿然不动。
黑暗中,沈逍略显疲惫的声线中抑着一丝无奈,又有些像是在威胁:
“再不起来,等到了玄天宫,鄞况一瞧便知你装了多久。”
“那时你再如何辩解,我都不会信了。”
第24章
洛溦心知再装不下去,慢慢撑身坐起,睡眼惺忪地说道:
“我也是刚刚才醒,正迷糊着呢……”
说着,偷眼觑向沈逍,见他立在舱门处,逆着光,看不清面容神情。
沈逍却将女孩的小表情尽收眼底。
抬眸时眼波霎那,狡黠的像只猫儿。
洛溦等了许久,不见沈逍接话,一颗心咚咚快跳,生怕他下一刻就开口质问自己从何时开始装睡、有没有听到他在密室里的那些话……
她透过被风吹起的帘角望向舱外,主动调转话题:
“我们这是……从水路离开朝元宫了吗?”
沈逍淡声道:“快入龙首渠了。”
朝元宫与玄天宫一样,都毗邻着长安城里的龙首渠,宫内水道连接外渠,船艇能自由通行。
洛溦想起有次听萧佑说过,沈逍从来不坐马车的。
想来是因为这个原因,才选择用船离开行宫?
她站起身,凑到舱侧的窗前,朝外看了一眼,见虽已临近子时,但因为节日的缘故,龙首渠畔依旧人潮如织,彩灯璀璨。
“那……待会儿路过兴宁坊口的时候,我就可以下船。”
洛溦朝沈逍的方向客气敛衽,“今日有劳太史令了。”
说完,迅速确认自己衣饰还算齐整,也没落下什么物件,便垂着头,朝舱口处挪去。
沈逍伫立在舱口旁的阴影中,见洛溦伸手拂向舱帘,沉声开口道:
“一个人走,不怕吗?”
洛溦掀帘的动作顿了顿。
“不怕啊。”
她一脸认真,“这一带我挺熟的,而且今夜又是过节,到处都是人,自己走回家完全没问题的!”
黑暗中,沈逍沉默了片刻,“我不是问这个。”
洛溦明白再糊弄不过,指尖轻绞帘角,半晌,笑了笑:
“那也不怕。太后娘娘现在还舍不得杀我,若真又被她带回去了,大不了就是再被教训一顿、喝点难喝的药,我小时候在郗隐那儿吃的药比草樱果难吃多了,没什么好怕的,反正不论遇到什么问题,就都想办法化解好了。”
船外夜露渐重,因为白天下过阵雨的缘故,蒙蒙烟雨凝在半空,漫卷进风中,自帘缝间徐徐吹入。
沈逍望向朦胧光影中的少女。
清眸莹莹,唇畔浅浅一道笑,仿佛世间一切困难都不会让她畏惧似的。
不论什么问题,都能化解吗?
他漠声问道:“你能怎么化解?”
宋家如今是怎样进退两难的处境,洛溦自然比任何人都明白。
攀附张家,就等同跟太后对立,太后必然不会罢休。
背叛张家,依着张贵妃的手段和张尚书的权势,也是活不了的。
更何况,眼下为了阻碍贵妃插手婚期,太后随时都可能再生出让自己缠绵病榻的念头。
而她唯一算是握在手里的筹码,无非就是身上的那点儿药血了。
洛溦下意识抬起眸,朝沈逍投去一瞥。
两人离得很近,他又比她高许多,甫一抬眸,只能影影绰绰扫到他下颌的弧线。
想到就在不久之前,她靠在他怀中,感受着他从指尖传递到自己腿上的情绪变化,简直就跟做梦似的。
洛溦移开视线,低下头,脚尖轻触帘沿。
“暂时……也没什么办法,就走一步看一步。实在不行,天大地大,又不是四海八荒都是大乾的疆土,北上关外,东行海屿,都能活下来吧?”
等解完毒,自己一家人对沈逍而言,就纯粹只是阻碍其自由的绊脚石了。
肯主动“消失”,说不定他还愿意帮上一把。
船帘被吹鼓得胀起,夜风夹杂着冰凉的潮湿感,拂过沈逍指间。
他回过神,哂然微嘲:
“你父亲费尽心力攀上张家,离开大乾,等同放弃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他能舍得吗?”
“他……”
洛溦张了张口,欲言又止,一时窘迫交加,脸颊渐生热意。
她有意为父亲辩解几句,但搜肠刮肚一番,脑海里竟又浮出她爹自己列举的那些理由——
什么“占了便宜”,“不嫁他嫁谁”,“身子都看光了”……
最无语的,竟还一口咬定她从小就喜欢沈逍,要遂她的心愿……
简直就是无稽之谈!
洛溦越想脸越烫,感觉夜色都快掩不住自己的颊色了,忙伸手将舱帘掀开了些,微微挡住了自己的脸,一面故作诧然地调转话题:
“啊,已经进龙首渠了!”
沈逍将视线投向船外。
上巳节原就是水边饮宴游春的盛日,又逢皇室祈雨,天降甘露,龙首渠一带全然是一派喜庆气氛。
两侧楼台阁榭、茶坊酒肆前,花灯高悬。城中富贵人家的私船画舫,间或行过,灯火通明,笙歌丝竹之乐余绕。渠侧舫头花灯璀璨,映照着结伴出游的年轻男女们,一对对手执芍药,睇笑嫣然,时不时相望一眼,郎笑妾羞,风情月意。
戴着斗笠的船娘们,摇着一艘艘载满鲜花的小舟,在渠岸与画舫间穿梭着,远远望向沈逍所乘之船,撑着竹篙驶近而来。
“贵人要买花吗?”
今日上巳,自古就有男女结伴出游,互赠芍药的习俗。眼尖的船娘们见面前小艇虽装饰得并不华丽,但船身所用木料极好,少见铁箍,足见主人身份不俗,纷纷聚过来殷勤询问:
“贵人看看我船上的花吧!朵朵新鲜,都是今早挑最好的摘的!”
“看看我的!单色五钱,复色十五,还有难得的并蒂芍药,只收一两银!”
“我这儿的花色最多!浓艳淡雅的都有,送夫人,送未婚妻,都能找到合适的!”
洛溦将舱帘合拢。
一两银子的花,也太贵了吧。
并蒂芍药是难养,但从前郗隐种草药有个速成的方子,专使花开并蒂。早知道京城过节的花卖得这么贵,她就该提前在家养几株并蒂,让银翘送去花市,少说也能赚上几两。
景辰寄存在自己手里的那二十两银子,被丽娘取了五两去打点宋昀厚牢狱之事,到现在窟窿还没补全呢。
想到景辰,洛溦心里滋味复杂,神色不觉黯了下来。
沈逍望着帘影间垂首的少女。
“过几日,我让人接你去玄天宫。”
他收回视线,默然片刻,语气似乎有些连自己都不确定。
洛溦思绪归笼,抬起头,“是……又需要解毒了吗?”
舱外,扶荧挥退了叫卖的船娘,吵杂声稍稍安静了下去。
风卷起舱帘的边角,泻入佳节夜市的灯火光亮,晃动投映在沈逍的眉眼间。
“师父过世后,玄天宫人才凋零,司天监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推选新人,入祀宫受习算法,学画星图。你能一次就记下我推演程式的步骤,可见有些算学的能力。若能潜心勤学,或许能比司天监推荐的那些生员更快领悟。”
洛溦不敢置信,“太史令是要我……”
“圣上既然说你是玄天教的弟子,你自是要将这个名份坐实。”
沈逍神情淡淡,“难不成下次再被人在玄天宫撞见,又要说你在觊觎窥探?”
洛溦愣了下,随即大窘,明白自己在朝元殿上的话已被他知晓,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再不见他。
“我……我还是算了吧。我学的都是商贾人家理账的法子,并不懂解程式,冒昧依样画瓢了一次,所幸太史令不追究责怪……”
“我若是你,便仔细想好了再拒绝。”
沈逍冷冷打断她。
洛溦掐住话头,竭力平复住心绪。
进玄天宫,能有什么好处?
进去了,势必每日战战兢兢。
而且玉衡天机,左右国策,一不小心还得卷进皇室朝政争斗……
洛溦脑中闪过刹那光亮。
玄天宫里有玉衡。
大乾百姓笃信神力,不管是谁,一旦成了玄天宫的弟子,侍奉神器玉衡,至少明面上再不会遭人为难。
这对她、对眼下处境艰难的宋家而言,绝对有利无弊!
洛溦下意识抬眼,朝沈逍望去。
她不敢相信,沈逍会是出于这样的考量,愿意在这种时候给她这样的机会。
一定,还有别的什么原因吧?
摇曳的光影中,沈逍线条俊美的面容隐隐绰绰,黑眸微垂,视线触碰到她的注视,一刹即敛。
洛溦依稀能感觉到,他今夜除了惯有的傲然冷漠,似乎还被别的什么情绪裹挟着。
很小的时候,有那么一次,她好像,也曾经在他脸上看见过相似的表情。
那个从来不提亡母、也从来不会在旁人提及时流露任何情绪的男孩,独自靠在母亲钟爱的花树下,一遍又一遍地,试图将凋落的海棠重新放回枝头。
发现被小小的她好奇窥视,男孩静幽幽凝望过来,默默地,碾碎了手里的花。
“太史令你……”
洛溦迟疑着开口,见沈逍朝她看来,又讪讪地将未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舱外络绎的游人声,船娘们叫卖的吆喝声,将此间霎那的静默覆盖填满。
洛溦想起什么,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接着刚才的开头,开口道:
“太史令刚刚说,司天监在选合适的生员,我看……我感觉,之前跟我对局的那个景学子,他上手解题的速度其实不慢,可能……可能是不想太出风头、得罪人,后来才直接认输的。这场对局,我唐突担了个玄天宫弟子的头衔,那景学子自是不敢赢我,说不定,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输给我,白白让自己毁了前程。”
她觑了眼沈逍反应,见他面无表情,继续道:“既然玄天宫广揽人才,或许,是不是……能考虑一下他?”
景辰算学精湛,又擅长画画,对应玄天宫受习算法、学画星图的要求实在再合适不过!
他若能进玄天宫,哪怕只是做些文书小吏之事,也足以挽救得罪了公主的影响。
沈逍的目光隐在拂动的帘影中,看不清神情:
“那学子与你素昧平生,他前程尽毁,与你何干?”
“他……”
洛溦迟疑片刻。
天底下,真有什么事,是能瞒过玄天宫的主人吗?
若非洞察天机,他是如何破解的西市迷案,又如何在祭天坛求得天降甘露?刚刚他闯入太后密室时,不也亲口说过,“世间万事,皆有玉衡可示”吗?
她跟景辰的那场对局,旁人倒也罢了,沈逍和鲁王必是都看出了些异样。而且世间很多事,真要查,终是瞒不住的。
洛溦垂了垂眼,“我其实,认识景辰。”
“我们以前,在越州就认识。他是我表舅的同窗,少时跟我住在同一个镇上,见过面。后来,听说他被举荐进了徽州的鹭山书院。”
沈逍沉默片刻,“既是旧识,之前为何互不相认?”
洛溦道:“我去水榭前,因为言语不周,触怒了齐王和公主殿下,所以我担心,若那时我说认识景辰,也许……两位殿下会因为我的缘故,迁怒景辰。他是个孤儿,从小靠着僧侣救济长大,挺不容易的,我表舅以前时常赞他有才学,就可惜身世太差,蛮可怜的。”
“至于他也没认我……”
洛溦顿了顿,“应该,是不想显得有意攀附吧。从前我家行商,时常布施寺院,因为出了钱,难免……态度霸道了些。景辰是读书人,定然看不惯我家恃财张扬,如今来了京城,自然也不想借着跟我家的旧识来博名头。”
说是她“家”霸道,其实主要就是她爹。
就因为给寺院出了钱,对那少年的态度便如仆役一般,时常颐指气使,若真去打听,青石镇上人人可以为证。
“你家恃财轻视,你却肯为他说情。”
沈逍凝视着洛溦,“你倒与你家人不同。”
洛溦忙道:“我……我和我家人也没什么不同,毕竟都是商户出身,心里倾慕世家风姿,总想要跟门第高的人结交,不然商户本来地位就低,若再与孤寒之士亲近,就越发让人看轻了!那景辰确有才干,能为玄天宫所用,出身又有些可怜,我帮他说几句好话,也显得……显得我人好心善,有上位者风范。”
“太史令,介意我帮他?”
他怎么会介意。
他才不会在意这些无关紧要的人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