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机之合——西朝【完结】
时间:2024-03-17 17:14:13

  他是今上宠妃张氏的儿子,性格虽不算跋扈,却颇有几分傲气,想起先前在宫门丢脸的一幕,干脆正门也不走了,带着部属折回,打算改从阁后绕道司天监出去。
  刚上回廊,又撞见了玄天宫的侍从,后面还跟着个年轻的姑娘。
  齐王此时本是一肚子的火,抬眼瞥见宋洛溦的刹那,却不由得思绪一恍空白。
  面前的少女,殊色中有种山林隐逸所养出的风流蕴藉,素衣绯裙,静静临风立于廊下,眉眼间一抹灵秀夭秾之意,有种似曾相识的撩人心魄。
第3章
  齐王失神了片刻,转念想起今日身边还跟了个绮襦纨绔的堂弟,下意识转身朝身后的颖川王萧佑扫了一眼,果见那厮目不转睛,举扇抵颌,正向侍从开口问道:
  “那位姑娘是……”
  侍从循着萧佑的视线朝宋洛溦望了眼。
  “她是……”
  侍从顿时头大。
  这怎么说?说是临川郡主送来给太史令暖床的?
  那肯定不行!
  虽说皇族世家子弟,谁人身边没几个佳人美姬作伴,但此处到底是供奉神器的玄天宫,传出去说太史令在这里临幸野女子,绝对不是什么佳话。
  侍从搜肠刮肚,一时语塞。
  洛溦站在侍从身侧,瞧着他浑身绷紧,忙将手里的食盒捧高了些,上前敛衽行礼:
  “民女是渡瀛轩派来送点心的,见过两位殿下。”
  这侍从显然误会了她与太史令的关系,又怕说出来,堕了自家主人神官的清名。
  他这样犹豫的时间越长,越会引人怀疑。
  一旦引人起疑,深挖下去,谁知道会不会挖出沈逍的秘密?
  那样的秘密,她爹连妻子和儿子都瞒得死死的,唯恐祸从口出。今日若是因为她来了玄天宫而露了破绽,他老人家还不得当场七窍生烟、五内俱焚?
  萧佑见女孩盈盈自若,目光扫过她手里捧着的食盒,又落回到她身上,声音拖长地“哦”了声:
  “原来姑娘是渡瀛轩的。是不是……平康坊的那家?本王上次……”
  他还欲再说,却被一旁的齐王打断。
  “行了!”
  齐王扶着剑柄,朝侍从扬了下头:“你们下去吧。”
  侍从忙领着洛溦行礼离开。
  齐王转向萧佑,“你荒唐也要有个度!堂堂大乾皇族,对着奴婢求容取媚,也不嫌丢脸!”
  萧佑笑得狐狸眼潋滟,压着声:“堂兄刚才不也看得目不转睛?”
  齐王冷哼了声。
  适才骤然撞见,恍觉眉眼酷似故人,然这少女恭敬温顺,又以商户婢自称,必定不是他以为的那个人。
  齐王攥了攥剑柄,继续前行。
  萧佑跟了过去,走出一段,又突然驻足,举起扇子,“啪”地敲了下头,像是想起了什么要紧事:
  “哎呀!我突然想起,还有些要紧事想要跟若存说,要不……我再回去等等他?反正我闲,多等一会儿也无妨的!”
  齐王盯了堂弟一眼,暗道有甚要紧事,无非是舍不得刚才那个姑娘,找借口又要去追花逐浪!
  “我懒得管你!”
  他公务繁忙,多的是烦心之事,当下撇了萧佑,领着部属大步离去。
  萧佑探着头,目送着堂兄走远,转身沿原路返回,径直回了先前待客的偏厅。
  偏厅旁的隔室里有一道暗门,推门而入,石阶盘旋而上,一共七层,通往最高之处的观星殿。
  观星殿顾名思义,占据着璇玑阁最开阔的穹顶大厅。阁顶由机关控制开合,晴夜里可观星河。
  萧佑气喘吁吁地爬上七楼,见此时厅内燃着灯烛,将四周映得金锃,巨大的铜铸浑仪由漏壶滴水驱动着,由外向内,六合环、三辰环、四游环,绕轴缓缓旋转着。
  另一侧,青铜所铸的璇玑玉衡,形似浑仪,外绕无数玉环与象征地体的方框,其间刻满了横竖相间的凹槽,乍一看有些像八卦中的卦爻,实则又并无阴阳之分。
  沈逍一袭雾灰色长袍,玉簪绾发,背影颀长地立在玉衡前,逐一取下凹槽中的算筹,扔在一旁的案几上。
  萧佑累得不行,扶着墙喘气:
  “我说沈若存……沈太史……你也不用这么不给齐王面子吧?好歹都是表兄弟……你让扶荧在宫门口把齐王的亲兵揍得鼻青脸肿,那不是比直接打齐王的脸更狠?”
  齐王的部属都是沙场上历练过的精锐,适才见主人在玄天宫外被拦下、又被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侍卫出言挑衅,不由得护主心切,急忙打马围了过去。
  谁知那小侍卫出招又快又狠,一见众人围近,骤然身形疾起,右手飞刀已刺中一人马背,左手则击在另一人的马笼头上,借力而跃,身形侧旋而过的刹那,拔出囊中羽箭刺入了那人肋下,将其拽下马来,倾身而落之际,又抬脚顺势勾住了另一名赶来相救之人的脖子,把他也绞下了马背。
  须臾之间,连克三人,且还招招都避开了要害。
  这让向来以治军强武为傲的齐王,怎能不窝火暴怒?
  萧佑缓过了些气,走到南面茶案前,拎起茶壶斟满一盏,仰头汩汩饮尽,然后捏着茶盏,踱到沈逍近前,伸长脖子看了眼案几上堆放着的星图:
  “其实这次的事,也不能怪齐王来闹。你出那道谶语,等同是逼圣上认下‘文政有失’的罪名。帝王罪己是什么后果,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朝廷里暗流汹涌,乱得乌七八糟,御史台那帮人也忙不迭地天天上疏,搬出陈年旧事动不动以死相谏!”
  沈逍取下玉衡上的最后几枚算筹,神色淡漠:
  “不是还没死吗?”
  他踱至案后坐下,雾灰袍袖轻拂,取笔润墨,在纸卷上写下演算出的星象入宿度,语气神情俱是疏远,犹如隔绝尘世境外。
  萧佑抽了下嘴角。
  “不管怎样,你没必要跟齐王闹翻脸,他势头正盛,这次回京,还会留下来掌管骁骑营,将来总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其实他也没什么恶意,就是觉得你身上也流着萧家的血,圣上和太后又都那么宠你,合该在写谶语的时候加几句‘天佑大乾、皇族无罪无咎’之类的吉利话,反正对你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当初圣上为你赐名,特意用了国姓同音的逍字,不就是想让你一直记得自己是萧家人嘛?”
  沈逍握着的笔顿了一顿,随即人抬起了头。
  萧佑这才发现,沈逍今日脸色像是有些失了血色的苍白,愈发衬得眸色阴霾。萧佑脊背莫名一寒,禁不住坐直身来。
  “说完了?”
  沈逍收回视线,冷冷道:“说完了就出去。”
  萧佑也不知刚才哪句话触到了沈逍的逆鳞,心头发怵,好在他脸皮贼厚,平复下来,又讪笑道:
  “没完没完,正事还没说呢!上次我求你帮忙断的那桩案子,你不是说要亲自见一眼嫌犯吗?我跟大理寺的约在两日后,你看方便不?”
  “知道了。”
  沈逍应了声,注意力已然移回到纸卷上,搁笔取过算筹,摩挲在指间。半晌,掀起眼帘,看向仍旧坐在原处的萧佑。
  萧佑连忙站起身,“哎,好!马上走!”
  腿伸直了一半,又曲膝坐了回来,清了下嗓子,“啊对了,我刚才在后廊遇到一个绯裙美人,说她自己是渡瀛轩派来送点心的。可我瞧着那模样气度不像是寻常下人,眉眼望着人时,有种妩媚难言的逸然,连成日只想着打打杀杀的齐王殿下都看呆了眼……”
  他凑到沈逍跟前,“你知道我说的是谁不?”
  沈逍与他对视一瞬,“不知。”
  萧佑有些失望。
  看样子,还真是不知道。
  也对,玄天宫里从来不用婢女,也只可能是外面来的人……
  “那行,我走了,你慢慢忙!”
  萧佑收起扇子,赶在沈逍动怒前,麻溜撤了。
  他逃得匆忙,带出了一阵风。
  阁顶穹窿的开启处,也有夜风簌簌而入,吹得满案的纸卷星图沙沙作响。
  天色昏暗,灯火摇曳。
  沈逍伸出手,压住被风卷起的一页星图,忽觉掌心刺痛,抬指翻转,见伤口又浸出血来,一滴暗红抚在星图之上。
  西方白虎,参宿之伐。
  大凶之兆。
  沈逍凝视着那一点蔓染开的血,轻轻触抚过食指上的白玉指环,神色莫测。
  过得许久,先前送洛溦出宫的侍从,躬身入内。
  “禀太史令,人送走了。”
  沈逍慢慢合起星图,半晌,淡声问道:“她说了什么?”
  侍从琢磨着主子的语气,觉得他到底还是有几分关心那姑娘,忙打起精神,将之前的诸事一一叙述详尽。
  “那姑娘还说,想去买渡瀛轩的玉芙糕来献给太史令,又怕买不起,向小人讨了膳房采买的凭信。小人记着太史令之前的吩咐,便给了她一个。”
  沈逍伸向算筹的手,在半路微微顿住,俊眉微蹙。
  侍从感觉到主子似乎并不高兴,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想起刚才带洛溦去膳房拿凭信,女孩千恩万谢的模样属实有些可怜,小心翼翼地又道:
  “小人其实提醒过那位姑娘,说太史令未必喜欢吃渡瀛轩的点心……可她非想要献个心意,求了许久,说想要让太史令知道她对您的诚意和心思……”
  对他的心思?
  什么心思?
  脑海里,浮出女孩晕红的颊,漉漉的眸,定定的凝视。
  小指下的掌缘处,一丝麻酥划过,带着雾露中被抚撩过的濡湿记忆,小小的一点圆润,凝珠般的柔软……
  沈逍拧了拧眉,将竹筹撂进算式,冷声吩咐道:“她若送来了,就扔出去。”
  洛溦从玄天宫出来,乘马车回到永宁坊,依旧在宋府旁的侧巷下了车,却没进门,站在阶上目送马车出巷行远,抱着食盒走去巷底的槐树下,伸手从食盒铁槅里摸出了一把碳灰。
  她拉起斗篷上的兜帽,将碳灰仔细地涂到脸和手上,摸着觉得匀称了,匆匆出了巷口,朝西市的方向行去。
  到了西徒坊外时,已近酉时,乌云低压,风愈发的大了,连往日常聚集在此的泼皮混赖们也都散了去。
  整个长安,用来关押犯人的地方,一共有七八处。
  级别高的犯人,通常羁押在刑部或大理寺,级别低者,譬如奴籍或流民,则在长安县或者万年县的县狱。中间者,要么关在京兆府狱,要么就在这东西徒坊。
  因为事先找了人,入衙时一路顺利,待进到大牢之内,又沿着石阶下行,最后在甬道口看见两名等候的狱吏,洛溦驻了足,将声音压得低哑,上前见礼道:
  “二位官爷便是这里的主事人吧?我就是丽娘的朋友,来接那姓蔡的商客,麻烦二位了。”
  甬道中的微风,弥散着血腥与刺鼻的油灯火把气息。
  两名狱吏见来人是个年轻姑娘,虽然生得黑糙了点,五官轮廓却很秀美,便不由得语气轻佻了几分:
  “你也是流金楼的姑娘喽?身上没藏什么兵器吧?进咱们这儿,按道理可是得搜身的。”
  洛溦在越州就常去给丽娘姐妹们送药,把她们应付这种情形的语气学得惟妙惟肖。
  “我一个弱女子,敢在官爷面前使什么心眼?官爷要搜,我自是乐意配合,只是马车就在外面,不敢久停,以免横生枝节,还给二位惹麻烦。”
  她笑得客气,从腰间取下一枚竹牌,递了上前,“这就是之前跟丽娘说过的,玄天宫的采买凭信,我帮忙取了来。那蔡商户确实是帮玄天宫做事的,没敢撒谎欺骗,请两位官爷查验。”
  狱吏接过竹牌看了看,见印鉴、制式皆确实不假,彼此交换了个眼色。
  这要是跟玄天宫有点关系,他们还真不敢得罪!
  “行吧,那跟着来吧!”
  两人下了甬道,在前带路,一面又摆出公差架势,教诲道:
  “以后你也少跟那姓蔡的来往。那小子不是什么正经人,脑子还不好使,招摇撞骗也就算了,居然敢冒充太史令的亲戚!人家太史令是谁?那是圣上的亲外甥、咱大乾朝万民膜拜的神人,岂是他一个帮忙采买的商户能瞎攀扯的?”
  “所幸他也确实跟玄天宫有点关系,能拿出凭信来,不算全然扯谎。这次就算他夸大其词,挨了几顿鞭子受罚,暂且饶过,下回若再逮到,必当严惩!”
  两人一面说着,一面引路走进甬道尽头的一间牢房。
  牢房里堆着的稻草上,半躺着一个衣衫发髻凌乱、显然受过不少鞭打的年轻男子。
  狱吏开了木门。
  洛溦进到牢内,跪到宋昀厚身边,伸手将他扶起。
  宋昀厚睁开眼,先是一怔,继而认出人来,“绵绵?你怎么……”
  洛溦捂住哥哥的嘴,“嘘”了声。
  宋昀厚反应过来,不再吱声。
  狱吏在牢门外的案上写了份销案的文书,交给两人,道:
  “这次肃清滋事流民的案子是大理寺和骁骑营办的,不好糊弄。玄天宫的这个令牌凭信,我们得留下充作证物,不然要是哪天上面查问起来,我们也不好交差。”
  宋昀厚听到“玄天宫”三个字,神色一凛,作势想伸手把令牌要回来。
  洛溦拽住他,接过文书,“我们明白,有劳二位了。”
  兄妹二人从甬道出了牢房,又在外面的衙门口验了放行文书,走出西徒坊。
  外面风刮得猛烈,宋昀厚一身憔悴,洛溦也不敢直接领他回家,找了处僻静的包子铺让他稍歇,自己去西市买了成衣袍子和束发巾帻等物,再返回来。
  宋昀厚两碗热汤下肚,恢复了几分精神,见妹妹回来,忙问道:
  “你去玄天宫找太史令帮忙了?他知道我被抓的事了?”
  他是宋家长子,五岁那年母亲生洛溦难产去世,父亲又不怎么管孩子,一直拖到八岁时才开始识字,之后对读书也没什么兴趣,早早就学起了做生意,倒也磨砺出了些商贾的小精明。
  原本日子这样过下去,也算合他心意,谁知十七岁那年,父亲突然被升了官籍,一家人搬到了都城长安。
  按大乾律法,官籍的子弟只能入仕,不能行商。可宋昀厚一摸书就打瞌睡,哪里是读书的料?在官学熬了两三年,学习实在跟不上,又受同窗鄙视排挤,索性便自己退了学。
  回家之后,自是少不了被父亲责骂唠叨,翻来覆去的那几句“我怎么倒霉生了你这么个儿子”,“我看你这辈子就没什么出息!”
  宋昀厚被骂得久了,心里憋气,去年背着父亲,偷偷买了个商户的假身份在外面搞起生意,想要通过暴富挽尊。只可惜京城不是越州,没有人脉、没有背景,做生意实属举步维艰。
  这一回,他抓住了外地游客进京看求雨的机会,打着玄天宫的名号在兴宁坊开了几家算命的铺位,结果遇到骁骑营清城,直接下了牢狱,狠吃了几顿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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