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你生辰。”
他轻声道:“可以下厨吗?”
“可以的!往年我母亲忌日,我也要做祭拜用的糕点的。”
洛溦见沈逍似没有拒绝之意,殷切道:“鄞况说的那习俗是长安才有的吧,我家乡多出商贾,没太多讲究,又不是什么蔑伦悖理的罪过,不忌讳的!”
说着,就要起身去厨房。
对案的沈逍,却似蓦然有些沉默住。
茶釜里茶汤沸煮翻涌,他看向那蒸腾雾气,眼里的熠色消散暗去。
“不必了。”
他舀水浇进茶釜,止了沸,“我还有事。”
说着,便站起身,衣袂清冷地自她身边掠过,眉眼低垂地朝外走去。
洛溦扭头望向他消失在门口的背影,一时茫然无措。
刚刚明明……
觉得他是愿意吃点心的。
她回想了一下先前的话,觉得可能……是因为自己提到祭拜用的糕点?
她家是普通人家,祭拜用的糕点和寻常点心一起做,一起吃,也觉得无所谓。但沈逍是天家贵胄,事事都讲伦理礼则什么的,肯定会觉得有些晦气!
洛溦有些后悔说错了话。
但转念又觉得,太史令这样冷冰冰、容易生气的样子,倒比突然给自己送大礼更让她适应些。
如此想来,送礼之事,多半真是架不住鄞况唠叨才答应的,毕竟玄天宫内部的职位,也就是太史令一句话的事。
可到底……
还是给了她礼物。
洛溦走回到案边,重新从锦盒里取出那份任状,展开又反复读了几遍,嘴角不自觉地弯出了笑意。
从今往后,自己也是有俸禄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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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逍说的“有事”,似乎也确有其事。
洛溦生辰的当晚,他便带着人离了长安,说是去了泾阳的知汛监处理公务。
扶禹得了沈逍的吩咐,接洛溦回了玄天宫,熟悉监副的诸项事务。
监副的职责大多在文书方面,有些繁琐,却不算太难。洛溦心存感恩,干劲十足,学得很认真。
到了第五日,按制,她又跟着扶禹入了宫,在御前谢恩。
大乾三品以下、五品以上的授官,是制授,按规矩在承极殿外跪拜谢恩即可。
但这一次,皇帝却特意传了旨意,想要亲自召见新任的玄天宫监副。
朝会之后,御前侍官到承天门外,引领了洛溦和扶禹至承极偏殿外的丹墀下暂候。
内侍官与扶禹相熟,寒暄过后,道:
“圣上还在跟虞相议事,你与宋监副在此稍等,一会儿我看到虞相出来就带你们进去。”
洛溦还是头一回来承极宫,又欣喜又紧张,时不时也四下张望一番。
帝宫所在,入目之处俱是巍峨堂皇。阶顶是白玉石砌的宽大方形殿庭,四通高台长廊,朱柱金扉,檐牙高啄,就连周围噤声肃立的禁卫们,也都是精挑细选的英武俊才。
丹墀下的石柱上,雕刻着繁复花纹。
洛溦的视线落在柱顶的一只狮子上,忽而有些怔住。
半晌,转头向内侍官求证:“那个狮子……头上是不是有角?”
内侍官循着看了眼,“那不是狮子,是甪端,通四夷之语的神兽。”
扶禹不愿洛溦被人纠错,帮腔道:“我其实一直觉得,甪端就跟狮子长得差不多。”
“还是不一样的。”
内侍官道:“你看仔细点,只有体型和脑袋像狮子,头上是犀角,身上有鱼鳞。普天之下,唯有君王一人能以甪端为饰,所以别处不常见,大部分人乍一看,都只觉得像狮子。”
洛溦沉默着,脑海中似有无数的零散片段飞驰而过,却又一个也抓不住。
这时,不远处的廊桥上走过几人。
扶禹瞥到最前面的年轻人,禁不住脱口而出:“咦,那不是……”
内侍官也看了眼,语气多了几分微妙:“嗯,就是你们玄天宫出来的那位,如今太后娘娘身边的大红人。”
洛溦回过神,举目望去。
景辰一身玄色缁衣,跟随着引领的内官,正走过廊桥,往宁寿宫方向而去。
内侍官对扶禹小声八卦道:“科考成绩出来了,这位不是状元就是探花,听说才刚二十岁,从此就鱼跃龙门了。”
扶禹附和地点了点头,随即又想到洛溦,扭头看了她一眼。
重重宫阙妍影中,女孩眸光恍惚,仍旧怔怔凝视着廊桥方向。
神情复杂的,难以言绘。
第87章
宁寿宫中,瑞香静焚。
太后倚坐在榻上,聆听王颛和几名旧党心腹大臣的禀奏。
内官引领着景辰入内,太后抬了抬手,示意景辰坐到身边的案侧,吩咐王颛等人:
“继续说。”
王颛等人瞄了眼景辰,见那郎君生得温润清俊、气度翩翩,坐在太后身边如芝兰玉树般的,又想起各自家中妇人间的传闻,神情俱是玄妙,不敢多看。
待收敛心思,继续奏报近日朝中变动,向太后奉上一卷名册:
“齐王案之后,张竦自断臂膀,眼下三省六部空出的职缺都在这上面。”
太后翻着名册,时而眉头紧蹙,时而神色稍缓,最后将名册扔到一旁,冷笑道:
“长安州府的兵权,连残羹都没剩下。”
她挥了挥手,让王颛等人退下,取了佛珠绕在手中转着,看向景辰。
“皇帝利用豫王分权这件事,你看明白了?”
景辰拣起被扔到一旁的名册,放回到案上:
“圣上惯用权衡牵制之术,但圣心始终在齐王身上,所谓既用不任者疏,他日齐王必与豫王成二虎相争之势,娘娘无需烦恼。”
太后阖上眼,转着佛珠,神情稍稍转霁,道:
“可哀家年纪大了,总怕哪儿一闭眼就再睁不开。族中子弟无一人可用,等哀家一走,长安的世家就得一个个被皇帝给铲干净。”
她沉默一会儿,重新睁眼,看着景辰,“科考成绩哀家问过礼部了,具体位次虽还得由皇帝说了算,但哀家保你一个从三品的官职也是能办到的。大乾五个皇子,肃王和鲁王完全不成气候,豫王与齐王,如你所说,日后尚不知鹿死谁手,唯一剩下的就是五皇子,年纪还小,哀家现在在犹豫,是让你进内廷做他老师,还是进中书经手实务。你自己,怎么想?”
景辰沉默一瞬,看了眼案上的名册,道:
“现如今娘娘更需要中书的人,长安州内没有兵权,总是不安心的。”
太后倚到凭几上,看了眼景辰。
“你倒也真是个聪明孩子,学什么都快。”
顿了顿,“哀家要取兵权,耿荣那个和稀泥的靠不住,你进中书,眼下是最好的时机。虞钦老朽,又因齐王之事受了牵连,你过去了,虽只是他的副手,却也能直接调管六部,掌控住神策军。”
“只不过紫微台不比内廷,人多口杂,你现在这样的身份过去,必是要受些委屈的。”
景辰闻言笑笑,“无非是负俗之累,小时候便已习惯。”
太后盯向景辰,一瞬心绪有些复杂,放下佛珠,伸出手,抚上他的脸。
“你莫怪哀家给你安了这般不堪的名份。”
她用手挡住景辰鼻下的半张脸,露出俊秀眉眼,“你这眉眼,长得实在太像先帝年轻时。虽然他不到二十就被酒色掏空身体,宫内外记得他从前长相的人寥寥无几,但总还是有人记得的。”
手掌又往上挪了挪,挡住眉眼,“若你不笑,嘴角下颌这儿,就会有些像逍儿。虽也不易觉察,但哀家不能冒这个险。”
太后松开手。
“所以,你现在只能是因为长得有些像先帝、因而被哀家看上的身份,如此哀家才能正大光明地庇护你扶持你,不管怎么地违背常理,都不会有人质疑。这一点,你无论如何都必须咬死了,哪怕对着临川,也是如此。”
景辰颌首,“我明白的。”
少顷,太后的近侍王喜瑞从外面进来,躬身上前,向太后低声禀奏了几句。
太后适才刚和缓了几分的面色,顷然阴霾,一掌拍在几沿上:
“简直胡闹!玄天宫监副?”
王喜瑞道:“因只是从四品,又是偏职,太史令有制授的权力,无需通过吏部。”
太后抚着心窝,“这个死丫头,也不知施了什么妖术,把逍儿勾得五迷三道的,之前明明是打定主意要跟她退婚的,如今退婚的谶语一直不出,还做了玄天宫的监副,难怪从前会投靠张氏那贱人,都是一样的货色!”
她心头气急,看了眼景辰:
“哀家当初就不该心软,听了你为宋行全求情的话,饶他性命,合该趁着清理新党,给他安个诛族的罪名!”
景辰忙起身请罪,“娘娘息怒。”
太后平复了下情绪,想着景辰曾在流亡中受过宋家恩惠,道:
“你既与宋家人相熟,就去劝劝那丫头,让她离逍儿远远的,否则别怪哀家不留情面。”
~
洛溦跟着内侍官进到承极殿内,朝上行礼:
“玄天宫监副宋洛溦,参见陛下,叩谢陛下天恩浩荡。”
永徽帝倚坐在龙椅上,抬手示意平身:“起来吧。”
他最近也不知是否为党争所累,身体时常病弱乏力,此刻刚跟虞相以及几名六部重臣议完事,神情难掩疲惫。
但这个宋洛溦,他还是想见一下。
洛溦之前并不知道圣上会召自己面见,好在昨天刚熟记过玄天宫的六署要务,也是能说个一二的。
她按照昨天记过的近日事项,逐一朝上禀述,大致就是新历法修纂进度、元庆宫择址卜算等事宜。
永徽帝判研打量着垂首奏述的洛溦。
当初新党失势,宋行全随即就被张家选中当替死鬼,因此皇帝曾让沈逍尽早解除婚约,以免受岳家祸连。
后来这宋家女儿又在紫微台为齐王作证,京中官眷议论纷纷,传言她与齐王纠扯不清,贵妃更是因此对宋行全生了杀心,不惜落井下石要定其死罪。
偏这时,倒是太后那边出了面,保下了宋行全性命,改罚贬去涿州。
能让太后做出这种退让的,在永徽帝看来,也就只有沈逍他自己了。
所以说,之前是因为被张贵妃逼迫着,心生叛逆,才执意要与这女孩退婚?如今宋家被新党放弃,没了牵连,反倒不介意留在身边了?
皇帝是男人,倒不介意沈逍身边多几个红袖添香的美人,但他也曾在上巳宫宴见过洛溦为父解围的一幕,记得这丫头除却一副好容貌,还颇伶俐有胆色。
美人是好,可若心机太重,甚至如传闻中所言那般,在沈逍与齐王之间挑拨生事,那却是留不得的。
大殿之上,洛溦奏述着六署要务,心思却亦有些飘忽。
脑海里,终是想起了黑船之上,陈虎那段略带猥琐的讲述——
“从榻底下望出去,我看见一男一女进了屋,男人的靴子上用金线绣着只长了角的狮子,估摸是个武官之类的人。”
“那女的,是被那男的抱着进来的,赤着一双脚。”
“女的似乎不愿,软绵绵地被抵在了墙上……”
再之后的话,因为实在不堪入耳,她便紧捂了耳朵,躲在景辰臂弯,没再往下听。
可她记得清楚,陈虎讲完故事之后,有那么一刹那,她感觉到景辰的呼吸变得微微急促,身体僵滞,仿佛是被什么突如其来的念头攫住了心神。
那时她以为是两人靠得太过亲密,他或许情难自禁,才会那般反应。如今再回头细想,两人彼时相拥已久,景辰不可能偏赶在陈虎讲完故事的那一刻突然情动。
一定……
是他听到了故事里的什么内容!
陈虎跟自己一样,不知道长角的狮子是意喻天子的神兽,但景辰肯定懂的,所以后来才会画了那只甪端,压在书桌上。
他一早就知道,故事里的男人是当今圣上。
而且……自从那天下了黑船,他眉宇间,就一直笼罩着怎么也抹不平的忧愁。
洛溦想着心事,原本记得滚瓜烂熟的奏报内容,变得磕巴起来。
一旁的扶禹见状捏了把汗,悄悄在旁边给她递词。
洛溦回过神,忙捋了下思绪,把先头的话重新接上。
却不知,永徽帝瞧见她磕磕巴巴的走神模样,反倒放下了心来。
待她禀完,倚在龙座上咳嗽了会儿,抬手摁了摁发痛的额角:
“好了,既已领了职,以后就恪尽职守,好好侍奉玉衡,侍奉太史令便是。”
洛溦行礼谢恩,退了下去。
扶禹陪着洛溦出了殿,擦了擦脑门的汗,小声道:
“刚才怎么忘词了?昨天明明都能倒背如流了。”
洛溦心绪缭乱,“刚才谢谢你了。”
两人退至殿阶,由宫侍引领着从廊桥西行,走到甘露台附近时,远远瞧见太后身边的内侍王喜瑞站在台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