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念忽而又想到,太史令一向跟齐王不睦,既然扣住了洛水案的人证,为什么……没有交给太后呢?
洛溦对朝政之事,向来不怎么关心,如今因为景辰的缘故,方才开始细细思量。
待回过神来,棋局已经进到第三轮。
低头一看,自己马上就要输了!
洛溦忙凝目研究棋盘,可脑子里翻来覆去的还是洛水案、栖山教、庆老六……
蓦然间,纷杂中又似有一道光亮闪过。
若说太史令扣住人证不放,是另有所图。
那景辰明明知道人证就在沈逍手里,却也没有告诉太后,而是悄悄向自己询问所在,是不是……
也有他的打算?
洛溦扬起眼眸。
朱柱畔,景辰见她再次望来,恍然又有了活气,手指沿着柱面迅速滑动一瞬,轻敲了两下。
洛溦咬着嘴角,睨着他,怨他,也自怨。
半晌,终是照着他所示,将手中的棋子落了下去。
这一步,算是力挽狂澜,将原本必败的局势给拉了回来。
一局结束,长乐赢,王琬音输,闵琳和洛溦居中前后。
王琬音这下连端庄的坐姿都快维系不住了。
沈逍却神色淡淡,接了宫人奉上的酒,再度饮下。
豫王在京中甚为倚仗沈逍,不想得罪,对长乐半开玩笑说道:
“皇妹也别总逮着王家表妹赢,换个人试试不好吗?”
长乐自是更想让宋洛溦吃瘪,但也不知怎的,那丫头嘴上说自己不会双陆,下起来却时而错的离谱,时而又妙的出奇。
简直没有章法!
第三局开始,长乐开始转而阻截洛溦,每一步,都往她的棋路上堵。
洛溦也意识到了。
她刚才既然已经看了景辰,用了他的暗示,眼下便再没了矫情回避的道理,反正心里想着乱七八糟的事,也懒得自己下了。
他怎么指挥,她就怎么落棋,一路顺畅无比。
这一局,长乐的全副心思都用在了阻截洛溦上,反倒失了以往必占的赢面。
三轮过后,输的人,依旧是王琬音。
但赢家,竟却成了洛溦。
萧佑终于等到好戏上场,忙兴奋催促道:
“齐王兄,你是宋姑娘的酒官,快选酒,帮宋姑娘罚沈表兄!”
洛溦没敢相信自己竟赢了长乐,回过神,忙扭头去看萧元胤。
萧元胤常年混迹军中,对各种烈酒都熟的很,没等洛溦吭声就已吩咐下去:
“拿玉薤吧。”
玉薤乃是前朝名酒,别名“千日醉不醒”,军中有人要做截肢接骨手术时方才会拿出来用上,一饮必醉。
洛溦对酒不了解,但听萧佑笑着抽了口冷气,猜测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转头去看沈逍。
宫人捧着酒盏,恭奉上前。
沈逍依旧神情疏漠,伸手取盏,举至唇边,一口饮尽。
放回酒盏的一刹,眼帘微掀,朝萧元胤和洛溦的方向看了眼,眸色冰冷。
洛溦的心不禁快跳起来。
明明觉着沈逍是在回对齐王的挑衅,可偏又感觉那目光像是直勾勾落在了自己身上。
吓得她先前脑子里的那些胡思乱想,也都一瞬蒸发掉了!
她不想得罪沈逍。
绝对不想。
他是她的顶头上峰,是给了她官身的大恩人,她从没想让他吃苦头。
可谁知道齐王就这么幼稚,非得把游戏玩成这样……
不能怪她吧?
洛溦怂怂垂头,强装镇定地排摆着棋盘里的棋子。
新局又启。
萧佑转向王琬音,正要开口让她起局,却见沈逍素袍轻展,站起身来。
“骰子。”
沈逍停到王琬音的身侧,朝她伸出手。
王琬音愣了下,有些不敢置信。
这种结对的双陆博戏,确实允许酒官帮忙掷骰。
但如此配合的玩法因为显得太过亲密,寻常关系的男女间极少这样做的。
而且就算他帮忙掷骰,下棋的人还是自己,万一再输,错也还是在自己身上……
王琬音心思缭乱,盯着沈逍伸来的手,到底没法拒绝,面色微赧地将两颗骰子放进他掌心。
琉璃灯下,男子手指漂亮遒劲,捻住白玉骰子,轻轻掷出。
一个三,一个五。
王琬音定了定神,按着点数,移动棋盘里的棋子。
洛溦抬起眼,再次去捕捉景辰的提示,却发觉如今沈逍站到了案侧,恰将斜后方的朱柱挡了个严严实实。
根本看不到景辰!
那这……
她咬了下唇角,只能重新低头,按着自己的想法挪棋布局。
她之后,长乐,闵琳,依旧是正常发挥的水平。
再次轮到王琬音的时候,沈逍又捻了骰子,帮她掷出。
一个二,一个六。
数目不大。
但对王琬音而言,却是刚刚好!
双陆走棋一半靠运气,一半靠策略,但这种多人快速的博局,能用的策略不外乎三种,那么把点数分别用到两枚棋子上,要么在同一棋子上做两次移动,这其中又有点数相反的两种选择。
王琬音自己都不曾觉察到,她其实一直有个走法选择上的习惯。双点差距低于三时,会用第一种运棋策略,而大于三时,便会使用第三种的走法。
此刻她看到沈逍掷出的点数,下意识辅入第三种策略,当即便看出棋局中的机会,禁不住地微微吸了口气,连忙落了棋!
这一步,几乎断了接下来洛溦的生路。
不管掷到什么数,好像……都没什么赢面。
萧元胤负手站在她身后,笑了笑:
“随便下,天塌了本王给你顶着。”
萧佑合扇抵颌,迫不及待等着看好戏。
可洛溦胡乱下了一通,一局结束,赢的人是王琬音,输的……
却是闵琳。
萧佑亦有些愣住,但还是照规矩询问沈逍:
“太史令打算让景探花喝什么?”
沈逍淡淡道:“玉薤。”
宫人捧着酒盏走了过来。
洛溦不着痕迹地歪头探颈,试图看清景辰那边的情况。
可沈逍还站在原处,挡住了视线,她只能看见景辰伸手从托盘里取了酒盏,饮尽后,又放了回去。
既然太史令喝了这什么玉薤,还能面不改色地帮王琬音掷骰,那应该……不是特别烈吧?
洛溦在心里自我宽慰着。
一旁豫王笑道:“沈表弟跟王家表妹很是心意相通啊,配合得这般默契十足!”
王琬音闻言,立刻羞赧地低了头。
沈逍却面无表情,待众人的关注移去旁处,方才微抬眼皮,朝洛溦的方向扫了眼。
女孩却似根本没有留意,像是卯足了劲,开始全神贯注地研究起了棋盘,数着盘上的画格,时不时还回头询问萧元胤几句。
这次她可真得用心下了!
新局再启。
沈逍依旧帮王琬音掷骰。
修长手指探出,收回,蜷握。
洛溦聚精会神,全副心思地思索运棋。
可谁知第三轮王琬音又得了个绝佳的点数,一下子就坐稳了局首!洛溦忙想退而求末,帮闵琳挡住最后一名的厄运,然而卡在中间,进退不得。
闵琳,又成了输家。
宫人再次端来玉薤,奉至景辰面前。
洛溦有些坐不住了,装作跟齐王说话,把身子偏出去一大截,回首时,瞥了眼景辰的方向。
景辰已将饮空的酒盏放回托盘,撑了下朱柱,稳住身形。
洛溦的脸,也唰一下子开始泛白。
赌气归赌气,但她知道,景辰从小在佛寺长大,平时滴酒不沾的,读书后或许因与同窗应酬、学着能喝一点,但这什么玉薤酒,显然比她原先想的厉害许多!
新局又启。
又是王琬音赢,闵琳输。
又是玉薤。
洛溦这下终于隐约意识到什么,抬头看向旁边的沈逍,欲言又止:
“太史令……”
沈逍却垂着眼,将棋骰扔回盒中,看也没看她。
身后萧元胤似有所悟,不觉挑眉冷笑。
“下局你输吧。”
他俯身撑着桌案,凑近洛溦,轻着声:“从一开始就输,我等着喝酒,省得你这般魂不守舍的。”
洛溦听懂了他的意思,既窘迫,又有些涩然。
趁着送酒罚酒时的混乱,她转过身,对齐王道:
“那……等殿下去了雍州,我会日夜祈祷突厥人不在边境生事的。”
她能回报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萧元胤看着女孩一脸认真的模样,有些想笑,却又笑不出来,余光瞥见沈逍冷幽幽的视线,对洛溦轻叹了声:
“你就是个傻的!”
萧佑再次宣布开局。
这一次,洛溦上来就开始乱下,也不管别人,就只顾自己往死局里钻。
一颗棋子,都没法逃出生天。
可没想到,跟她同样处境的,还有闵琳。
她是自求死路,闵琳却是用尽了办法,还是被堵了回去,一颗棋也没逃出去。
如此一来,赢的还是王琬音。
输的,却是洛溦和闵琳两个人。
闵琳扭头看了眼景辰,再摁不住满眼担忧。
玉薤她是知道的。
再喝下去,会死人的!
闵琳转向豫王,“大表哥,要不……我们玩别的游戏吧?”
豫王等了半天,连口酒都还没喝上,也不知是该欢喜还是沮丧。
“不是说要满十局嘛,再等等。”
他看了眼景辰,“我看探花郎还好的很,不碍事!”
他常年走马章台、眠花宿柳,来往宾客都是喝得发癫张狂才算尽兴,景辰既然还能自持,那在豫王看来就根本没醉!
豫王发了话,闵琳也不敢再说些什么。
洛溦原本想开的口,也再开不了。
郡主女儿求情都不管用,何况是她?
眼见着宫人又端来两杯玉薤,分别送去了齐王和景辰的面前。
景辰再次接过,端着酒盏的手,险些不稳。
萧元胤看着宫人奉来的酒盏,正要伸手,却不料洛溦倏地站起了身,抢先一步,将酒拿进了手里:
“这酒闻着挺香,殿下可否让我也尝尝?”
说完也不等齐王反应,便扬头将酒一饮而尽,空盏撂回了托盘上。
一股辛辣自腹间窜起,胸臆间全是翻涌的灼烧酒气,随即狂咳不止。
萧元胤回过神,咒骂出声,连忙扶着洛溦拍她脊背,又让宫人去取解酒药。
洛溦咳得昏天黑地,意识也瞬间恍惚。
她发誓,她真没想到,这玉薤酒会是这般凶猛!
她只是想借机装装醉什么的,好让这棋局散了去……
浑浑噩噩间,听见齐王还在骂自己。
可她又有什么办法呢?
一屋子的皇亲权贵,她总得有个理由,才能拒绝继续玩下去吧?
洛溦支肘撑到案沿,努力稳住身形,但眼前的事物越来越天旋地转,整个人都像是飘起来了一般。
迷迷糊糊间,感觉自己撑着案沿的手肘一折,整个人遽然歪倒了下去。
~
意识浮在半空,荡漾了许久。
过了不知多长时间,身体仿佛恢复了几分清醒,却仍旧觉得整个天地都在晃动。
车声辚辚,马蹄轻敲。
晃得这么厉害,像是……在行走的马车里。
可身体又被固定得紧紧的,连脑袋都枕在坚实的臂弯里,一呼一吸都是有些熟悉的味道。
洛溦朦朦胧胧地睁开眼,蹙着眉。
眼前是一片素白重锦的衣料,映着窗缝间投入的月光,细密的织纹隐约可见。
再往上,视线影影绰绰地,扫过男子琢玉般的脖颈和下颌,撞进了一双寒潭似的墨眸。
洛溦觉得自己好像认出了他,又有些醉眼惺忪的没法确认。
恍惚间,记起自己心里最关心的事,嘟囔着开口问道:
“景辰他……没再喝酒了吧?”
宫舫上的那什么游戏,应该也散了吧?
那居高临下的男子,瞳仁透着冷意,一语不发地凝视着她。
半晌,缓缓撤开抱着她的手。
马车一晃,洛溦身体失了凭附。
“咚!”的一声,跌滚到了地上。
第91章
马车上,铺着厚厚的绒毯。
洛溦跌滚下去,没觉得痛,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伏倒在厢角的羔羊软毛间,难受的呜咽了几声。
嘴里像是有解酒药的味道,可意识还是恍恍惚惚的。
她伸出手,扒着厢壁旁软榻的边沿,慢慢撑起身,转过头:
“解酒药,还有吗?”
沈逍坐在榻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神情淡淡,眉梢眼角却又蕴着一丝晦暗:
“你把我当作谁了?萧元胤?”
洛溦捂着发晕的脑门,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