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荼迟疑了两秒,还是走了过去。
她早上没有换衣服,还是穿着昨晚的睡衣,头发被散散的随意扎在了脑后,倒是一张脸洗的白净。
毛孔都没有一个似得,透着亮。
一双幼圆的双眼里挂着些许努力藏着的戒备。
站定在徐又焉的面前,竟然和坐着的他相差不多的高度。
他的眼睛太好看,平素里都是淡然无虞的样子,可认真看你的时候,却仿佛蕴了一汪的滔天海浪,把人怕打席卷似的。
现在他看着她,嘴角依旧挂着熟悉的笑容,与旁人嘴里淡漠疏离的徐先生像不同的人。
“你只需要告诉我,你喜欢我吗?”
徐荼深呼了一口气,有几分赌气的成分,却也坦荡,“四哥,你不就是笃定我喜欢你,才吻我的吗?”
“所以我的认为正确吗?”
“我说不正确四哥信吗?”
徐又焉到底没有再多说什么,低眸轻笑着摇了摇头,伸手捏了捏徐荼的小耳朵。
到底还是拿她没有半点办法。
“走吧。”
年初一回家祭祖,是徐家惯来的传统。
徐荼回房间换了身衣服。
绛红色露背针织上衣,配了黑色的小皮裙,过膝的长靴确保她今天下跪时候不会膝盖疼。
外面套了件今年最时兴的浅棕色大衣。
倒是没有化妆,简单把头发盘过发顶,扎了个黑色的丝绒蝴蝶结。
这是徐家一贯的传统,许是爷爷小时候的快乐来自于此,所以总这样要求小辈。
初一拜年时候,务必要穿红色的新衣服。
她背了个斜挎包,琢磨着爷爷今年的大红包应该可以装得下,还取了个大红包,里面装着她硕士毕业论文的奖金。
一个包换一个包,爷爷今年总算不亏了。
隐约中听到徐又焉接了个电话,喊了申叔的名字。
徐荼没在意,只想着也该是催他们回去的时间。
只不过出门看到他黑色的毛呢大衣,还愣了一下,“四哥不穿新衣?”
徐又焉没多话,浅拍了一下她的头,“走吧。”
徐荼隐约中产生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今年要穿正红这件事,还是爷爷特意叮嘱她的。
那时候徐荼跟他叨叨着,家里有亲人生病,是不可以太过张扬的。
爷爷却是不乐意,“我是生病,又是死了,不要到时候穿得灰灰暗暗的,丑死了。”
“我们小五这么漂亮,就要穿得漂漂亮亮的。”
徐荼微微蹙眉,跟着徐又焉下了楼,却在地库里看到了申叔。
徐荼不由放缓了脚步,那种不好的预感袭再次来,让她不敢再上前一步。
申叔迎上了徐又焉。
“四少爷,老爷已经送去抢救,您和五小姐这边上车。”
徐荼的手包几乎都要拎不稳,若非徐又焉转身一把拉住她,只怕她要踉跄在这里。
她刚想要说什么,却被申叔的眼神示意住。
申叔的面色严肃,“小图小姐,老爷还健在,放心。”
隔墙有耳,很多话,不能说。
徐荼只觉得一颗心快要跃出来似的,有一种从胃里翻上来的恶心。
极度悲伤和镇静下,容易产生的生理反应。
手掌突然被包裹进了一个巨大的掌心里,带着温热和宽厚。
像是一贴救命稻草,也像是鱼竭而亡前的一抔水,徐荼毫无犹疑的回握住了他。
这一刻,徐荼突然觉得所有的任性都是假的。
只有旁边的徐又焉,是她唯一的依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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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直接驶去了医院。
彭宇开的车,路上申叔只简单说了三句话。
“老爷今早上呼吸困难送入急症室。”
“四爷昨晚住在老宅,今早上一起来的。”
“二爷……”
申叔突然语焉不详,徐荼把眼眸投过去,原本是想看申叔的表情,却只听到徐又焉悠悠的开口,带着冷笑,“二爷从爷爷屋里出来的对吧。”
他的父亲,从来想要的都是最多的。
哪怕已经手握了旁人不能及的权利,也总想要再稳固些。
儿子已经没有按照他的设想承接遗志,他自己就会去盘剥更多。
徐又焉太了解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最大的敌方在哪里,当然也知道,那一年陈灵荷去世,他的父亲起了怎样的作用。
他向后靠在椅背上,眉眼间的倦意散不尽。
若是爷爷今天当真没有撑住,只怕是徐存礼说了些什么。
这人生当真可笑,仿佛一场怪圈,谁都走不出上天划定的轨道。
徐荼却完全不知道徐存礼做了什么,在她的印象中,二叔永远都是冷漠、专权、严厉、古板的人。
虽然常年在京市履职,却因为职责需要,每年会在各地调研,鲜少居家。
徐又焉的母亲多年前便定居意大利,两个人的婚姻关系虽未解除,但也早已经没了婚姻之实。
据说是一位从事文学创作的作家,在海外颇有名气。
从徐荼跟着徐又焉开始,就很少见过这位女性。
现在,听到申叔和徐又焉提起他的语气,徐荼恍然发现,自己或许没有了解任何一个人。
彭宇的车开得快且稳,抵达市中医院的时候,不过十五分钟。
徐荼几乎是小碎步跑着才能跟上徐又焉的步伐。
以至于到了ICU门口时,她抚胸喘着气,那份无法控制的心跳,说不清是因为跑动还是紧张。
徐培恒和徐存礼守在门口。
看到他们过来,眼皮浅抬了抬,继而又落了下去。
没有什么寒暄的心情。
反倒是后来徐安华来的时候,看到徐荼的模样,几乎是尖叫着发疯,“爸爸都快不行了,你还有心情穿红色,果然是贱皮子,野丫头,你是不是就等着这一天,等着爸把……”
“安华!”
“大姐!”
徐存礼和徐又焉几乎是异口同声的喊了她的名字,眼眸里的寒意溢出,吓得徐安华只能坐回到椅子上。
大气不敢喘。
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就连过往护士的脚步声,不小心的咳嗽声,过深的呼吸声都可以加剧空气中的凝结度。
像是亟待爆炸的气球,每一个动作都在给他注入气体。
所有人都在等着爆炸的那一瞬间。
时间的流逝已经不能用分钟来记录,徐荼在无所适从的时候,一直盯着手机的跳表。
从分钟调到了秒钟。
啪嗒啪嗒的每一下,都像是水滴滴落,在她心中泛起小小的涟漪。
她现在想,什么秘密什么钱权,只要爷爷能醒来,所有遗嘱上属于她的,她都可以不要了。
她想起在徐家过的第二个年,旁人还不能认可她,徐安华还在骂着她野种,以为她是徐存礼或是谁在外生得小女儿,寻了个由头带回家的。
爷爷敲着拐杖,把徐荼叫去了身边的位置,摸了最大的红包,当着所有人的面,喊她“小五”。
她还想起中考出成绩的那天,其实在徐家人眼里,成绩是不算重要的,高中可以择校,大学可以出国,不论成绩好坏,总有路可以走。
但当她拿着成绩单兴奋的跑去找爷爷的时候,徐延国拍着她的手,几乎是笑出泪来,夸着她优秀。
她哪里优秀啊,徐家所有的孩子,从小就是拼尽全力的培养,接触着最顶级的资源,而她,是在末寨被父母弃之如敝履的陈荼,是三岁开始就要照顾自己,五岁就必须洗衣做饭的山野丫头。
可就是这样的她,爷爷当成宝似的捧着,由不得旁人对她说一个不字。
就是这么一个她,爷爷掏出了所有的信任。
他说小五是徐家的小姐,谁都不能欺负。
他说小五是他最爱的孙女,所有人都要让着。
他说小五啊,我老了,你能陪陪我,我就开心了。
他说小五啊,我这辈子不算是光明磊落的人,但又焉能把你带回来,老天待我也不薄。
他说……
徐荼泪眼婆娑,只能听到呼啦啦大家起身的声音,只能听到医生的那句“节哀”。
她想,爷爷我穿了你最喜欢的红色衣服来了,你怎么就没能再看看我呐?
第三十二章
徐延国的葬礼复杂。
虽然早有医嘱,但毕竟对外瞒的紧,在大部分人眼中,是突然离世。
遗体根据安排,要送回京市安葬。
追悼会安排在了枫山公墓。
徐荼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的公务人员进进出出。
黑西装白衬衣,身姿笔挺,面色无异。
徐存礼不方便主持工作,全部都是由徐又焉负责。
许是徐又焉在她面前惯来闲散慵懒,徐荼很少见过他这般严肃冷漠的模样。
同样是一席黑衣,身姿高挺,眉眼间微蹙,敛着情绪,内收而威严。
那副好看的皮囊在这样的气场下,反而越发衬得他脱尘。
有一种难以逾僭的疏离。
旁人见了他,都会客气的道一声,“徐先生”。
徐荼坐在角落里,看着人群来了又散,散了又聚。
也不知道他们在忙些什么。
但异常的安静,所有人都像是刻意压着步子,只有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她想去看看爷爷,但没有人告诉她遗体在哪里。
只说那是重要的东西,已经被保管妥当。
徐荼想争执几句,说那是她的爷爷,不是一个任人摆弄的物件。
可还是安静的沉默下来。
这里,没有她说话的资格。
护送遗体的专机是当晚停在市中医院的停机坪,徐荼和徐清源几个小辈,被安排坐着蒋毅的车,连夜赶回京市。
徐又焉作为长孙,几乎是脚不沾地,却在徐荼临上车前,低头叮嘱了一句,“牢记你是爷爷的孙女,其余一句话不要多说。”
徐荼应着,就看着他长腿迈上飞机,在之后的两天,徐荼都没有见过他。
她和徐清源像是提线木偶,总有人过来安排几句,他们跟着做着,在之后就是无尽的等待。
中途孙载怡来给她送了一次衣服。
也只顾得上说一句“节哀”便再无多言。
徐延国在位时的关系在京市,退休后又扎根海城,级别和身份摆在那里,自然来了五湖四海的权贵。
徐存礼人在实上,因而也少不得现在当权的。
所以自从回到了京市,徐家就前所未有的团结与和谐。
这种时候,家族的门面比内部嫌隙的斗争重要得多。
徐荼以徐家小孙女的身份,参与进了这场盛大的葬礼中。
枫山公墓的葬礼规格之高,让徐荼第一次深刻的感受到,爷爷为了国家付出半生所收获的荣耀。
一批又一批的人前来追悼。
他们鞠躬,他们默哀,他们拭泪,他们象征性的给每一个人送去拥抱。
徐荼木然的接受着。
这一刻她才知道,当人要去直面更为复杂敏感和重要的事情的时候,会忘却掉最根本的痛苦。
她哭不出来。
饶是一圈又一圈的人握着他们的手说着节哀,她也已经哭不出来了。
好像那天在医院里,守在角落中掉落的泪水,就是她为爷爷能流下的所有的泪水。
大家像是有一种无声的默契,谁也没有提过遗嘱,谁也没有提过分割。
徐荼又回到了徐家那个大的让她曾经找不到路的老宅里。
只不过冬日的温度低,湖面结了冰,天鹅也被移走,树枝干枯,地面干净的落叶都没有一个,只有一种凌空萧瑟的凄凉。
裴怔和申叔也不见踪影。
家里往来了一些徐荼没有见过的生面孔,主厨的师傅换了据说是北清斋的大厨,洒扫的阿姨面色年轻了许多。
有一个自称是常芳海的五十余岁的女性,说是这个院子的新管家。
徐荼不知道他们是谁的人,也没有心情去窥探和剖析。
爷爷的去世对于她来说,与其是一件痛彻心扉的剥离,更像是陡然清空的孑然。
她没有亲人了。
没有了那个不论什么时候都对她笑眯着眼,虽然黑心肠的会把徐荼推到风口浪尖,却也永远在背后护着她的小老头。
没有了那个每年都要把最大的红包给她,任由徐清源说着爷爷偏心,也要把偏心进行到底的亲人。
没有了会和她一起看着天鹅湖,聊着文学聊着历史聊着人生聊着他私心的爷爷。
徐荼觉得心空了。
她突然很想很想回到赫尔辛基的小屋里,很想守着常年无光的夜幕,想逃离现在这种压抑又无措的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