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一点,她担心衙门传唤慕容澄,查他户籍,从而顺藤摸瓜发觉他是逃跑抗旨的世子。
瘫坐堂上的陈恭费劲地张嘴,“谁看到了?有谁看到我骗你到土地庙了?”
卑鄙!慕容澄看到了,可是莲衣不能再将矛头指向他,因此没有出声。
“我…”人群中举起一只手,张婆子小心翼翼探出头来,“我看到了,那天陈秀才拿了糕饼去找沈小二,说和她老地方见。”
见莲衣错愕看向自己,张婆子嘿嘿笑起来,“我不是有意听壁角的,就是刚好看到,我就听了一耳朵。”
这倒无妨,莲衣只是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的好事邻居,还能因为听墙角站出来为自己作证。
她道:“张婆子说的没错,陈恭口中的老地方就是土地庙,这个我家里几个姐妹还有拐子巷长大的孩子都知道。”
刘少庭看向陈父,问他莲衣说的是否属实,陈父嘴硬了几句,想替陈恭赖掉那些有损名誉的龌龊指控,但有张婆子出来作证,再看刘少庭的反应,应当是翻不了盘了。
刘少庭道:“陈家老翁,这件事能私了不能?”
他果真偏心沈家,不预备大张旗鼓地提审,陈父见好就收,“能,但是要沈家拿出一百两来为我儿疗伤!”
莲衣本来都漠然了,一下又怒不可遏,慕容澄还说她是财迷,这对父子才是真的掉钱眼里了,现在都想着那一百两银子。
“拿不出来。”她冷冷道。
陈父说:“那就叫那贼汉来受刑!看刘大人怎么判!伤人至此,若不能狠狠杖责,那简直就是视大豊律法为无物!”
莲衣嘴一瘪,有点想哭,“一百两也太多了。”
周遭也窸窸窣窣传来议论,“一百两是太多了,狮子大开口,掏人家家底啊。”
陈父道:“我儿被打成这样!少说三月不能外出!瞧他,眼睛都睁不开,视物不清读不了书!秋闱迫在眉睫,他还怎么参加乡试?!”
嘶,这么一说,周遭又纷纷倒戈,虽说秋闱尚未开始,大家却都觉得陈恭胜券在握,甚至有望冲击榜首。
这都是得益于陈秀才平日在大家面前对自己的吹嘘,若能夺魁到时长得可不光是陈家的脸,更是江都的脸面,因此大家都开始为这远在天边的名誉感到可惜。
有人对莲衣说:“一百两是多,减一点吧,将人打成这样,是该给点补偿。”
刘少庭调停,拍下惊堂木道:“那便赔偿陈家五十两纹银,日后陈秀才若是落下后遗症,再贴补二十两,沈良花,你还有异议吗?”
莲衣揪着衣角,“没有了…”
五十两,整整五十两!店子的定钱已经付了,运转店面的资金却一下子被砍了五十两。
莲衣脑瓜子嗡嗡,买桌椅板凳要钱,食材成本要钱,招聘人工也要钱,这下还改良什么拆烩鲢鱼头,直接改开早餐铺卖窝窝头吧……
第33章
慕容澄扎完针浑身不痛快,阴着脸和沈母回到家,结果见家中人去楼空不说,整个拐子巷都空空荡荡,就连一根针掉到地上都有回音。
慕容澄心中隐隐升起不好的预感,担心是陈家登门去找莲衣的麻烦。
沈母凭借对街坊四邻的了解,一看便知,“不好了,这定然是谁家遇上事了。”再看自己家连宝姐儿都被抱走,分外担心是自己家出了事。
慕容澄犹豫片刻,将那天清晨莲衣受骗随陈恭到土地庙的事告诉了沈母,沈母听后神色大变,“天杀的陈恭!我就知道他家里头目的不纯,哪里是想娶我家小花,不过是看中了她这些年积攒下的积蓄!”
慕容澄道:“我打了他一顿,避开了命门,料想他是好利索了,敢上门滋事了。”
本以为沈母要说他冲动行事,谁知她道:“就该打死他!丧良心的,我苦命的小花,我的小花…”
慕容澄本来已经打完出气,听沈母如此说,又后悔没有将陈恭打死。
谁家腿脚不便的老奶奶听见动静,颤巍巍走出来,含糊不清和沈母讲明了来龙去脉,“你家小花,没事,跟陈家人到县衙去了,你们也快去看看吧。”
慕容澄一听人在县衙,随即夺门而出。
他到时县衙门口的热闹已经散了,只有莲衣垂着手和沈良霜解释细节。宝姐儿忽而伸出手往远处指,两个大人跟着看过去,就看到慕容澄气喘吁吁站在路口。
莲衣惊讶,“容成?你怎么来了?”
他上前来,因为是在街上,所以不像那日表现得那么紧张,“陈家还敢找你麻烦?”
莲衣摇摇头,“不会找我麻烦了,我答应给他们五十两。”她嘴角一点点向下,越说越含糊,眼泪也噼啪乱掉,“…铺子租早了,我没钱开店了,我没钱开店了。”
慕容澄问:“他们凭什么要你五十两?那条贱命值这些钱吗?”
莲衣抽噎,“可是县衙就是这样判的,陈家说…”抽噎两下,“陈家说,不给钱就押你见官。”
慕容澄听到这里明白莲衣是为了替他掩藏身份,这才吃了这个大亏。五十两,放以前他花出去未必眨一下眼,和她待久了,竟也觉得肉疼。
真是难为她这貔貅了,一口气为他豪掷五十两。
莲衣说:“月末了倒是可以从王谦那得一笔钱,可在那之前我们就得交租了,也得做最坏打算,他未必老老实实拿钱。”
慕容澄沉吟片刻,拔腿便走,莲衣担心他又要用拳头说话,去把县令给揍一顿,连忙跟上他,回头道:“大姐,你带宝姐儿先回家,我看看容成干什么去!”
慕容澄不是去揍谁,他走出去两条街,径直进了一间当铺,莲衣冲进去,见他从腰间摸出一只水头碧绿的玄青扳指,放在了台面上。
“当这只扳指,估个价。”
那老掌柜眼前一亮,刚要伸手去拿,被莲衣一把夺下,“不当!我们不当!”
慕容澄道:“我不差这一个扳指。”
莲衣义正言辞,“我差。你当了我赎不回来。”
“谁要你赎了?”
“不赎就更不能当了!”莲衣捂着那扳指走出去,一板一眼像个小学究,“这是你的东西,即便你不缺,也不能这样无缘无故地…施舍。”
她两手护着那扳指,绝不能让慕容澄再掺和进她的家事。
他越来…越像是她身边的亲近之人……
莲衣害怕和他纠葛太多,将来不好收场。
慕容澄一把将人拉进街边小巷,手抱胸摆出身在世子所的姿态,“我没说这是赏你的,虽不要你赎回来,但你也得还我。”
莲衣抬眼瞧他,吞了口唾沫,“怎么还?”
慕容澄强作镇定,因此看起来面不改色,甚至有些盛气凌人,“你亲我一下。”
巷子里静悄悄的,瓦片落下一滴积水,“叮咚”一声,轻盈落进地上水坑。
莲衣望着他,眨巴眨巴,反应了好一会儿。
“啊,不要脸!”
她短促地叫唤了一声,第一反应便是抬腿踹他,也不管踹没踹到,旋即捂着脸跑出去,心跳得跟揣了八百只兔子似的,蹦得她七荤八素眼冒金星。
最初还跑着,后来跑不动了,就慢慢在街上走,可是走在路上又觉得行人都在看自己,简直要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好像哪哪都不对劲,等回到家,她脸朝下将自己闷在塌上,两条腿不断踢踢打打。
啊啊啊,怎么,怎么突然对她说这种话,这是好人会说的话吗?谁家好人…谁家好人会说…会说“你亲我一下。”
慕容澄的嗓音毫无征兆出现在她脑海,简直跟用凿子篆刻在她耳朵里似的这么清晰。
莲衣失神片刻,立即又在塌上打起了滚,沈母和沈良霜早就回来,见她在屋里拍拍打打地抓狂,还以为是因为受了陈家的气。
“小花,你没事吧?”沈良霜走进屋里,坐到她边上来,“嗯?别吓我,五十两罢了,咱们家当初生意好的时候,一日就赚得来五十两,等店子开起来就能回本了,你要实在担心,我去找王谦,叫他拿钱出来。”
莲衣连忙坐起身,“不用,大姐你别为这个去找他,叫他和那姘头看了咱们家笑话。且等月底看他肯拿出多少,要是他连宝姐儿都——”
说着,她发觉沈良霜看自己的眼神怪怪的,伸手摸了摸脸,“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沈良霜惊慌失措拿手探她额头,“天爷,小花你的脸怎么红成这样?”
沈母也走进来,“小花生病了?哎唷怎么这么红?红得像颗枣。”
“真有这么红吗?”莲衣也慌了,“我说怎么还有点头昏呢…”
恰逢此时慕容澄从外头回来,透过大开的房门,看到屋里手忙脚乱的一幕,信口问发生什么事了,要不要帮忙。
沈母连忙道:“容成,你们刚才上哪去了?怎么小花一回来就不对劲,你瞧,脸红成什么了。”
莲衣面朝下将自己藏进被子里,拱来拱去,“娘…别说了……”
这大概耗费了莲衣两个时辰重整旗鼓,沈末傍晚从县衙回家,揣着明白装糊涂地陪她同仇敌忾,晚饭时全家坐在一起,看着桌上一大盆闷烂了的鲢鱼头。
沈良霜叹口气,“在锅里放久了,盛出来都烂了,鲜味也都跑到汤里去了,这鱼肉柴得很,今晚上就将就吃吧。”
“没有素菜吗?”沈末问。
沈母道:“今天发生了太多事,吃饱就早点睡吧,小妹别挑拣了。”
莲衣想起什么,提议,“我端去给鱼汤里烫点菜,这是我从蜀地学来的吃法。小妹也累一天了,就想吃口素的,这点小事我还是可以满足她的,稍等我一下。”
莲衣将鱼肉从汤盆里盛出来,叫大家先吃,自己端着鱼汤回进厨房,煮沸以后往里下入了一些新鲜蔬菜,又在厨房转转悠悠,往里下了一把粉条、几块豆腐。
她担心大家久等,便将烫菜连着小泥炉一起端上桌,“蜀地盛行这种吃法,边烫边吃,吃个热乎劲。”
温炉里,汤色浓白香气扑鼻,豆腐被“咕嘟”得堆在一起打颤,时蔬汇聚一处被莲衣摆出了一朵花型,她临时往里下入了做鲢鱼头多出来的鱼片,此时鱼片正快速变色,完成跃身美味的最后一道工序。
蜀地之外并非没有这样边煮边吃的菜式,因此大家并不觉得过分稀奇,起初都只当这是一锅杂烩,待尝过一口纷纷睁大双眼。
他们没料到烫菜里的鱼片如此嫩滑,豆腐如此鲜美,粉条如此入味,就连菜蔬都有了上汤风味。又因为只是简单烫汆,每一种食材都保留了原有的口味,所以并不像炖汤那样吃起来只剩主料的味道。
而早在大渡河战场上就吃厌了大锅烫菜的慕容澄,则惊讶于这种因地制宜的新吃法。
比起蜀地的温炉,这种鲜美的鱼汤锅也别有一番风味。
桌上大家吃得一片寂静,慕容澄便也默不作声,只是探手往自己汤碗里撒了一点胡椒。
沈良霜随即受到启发:“加胡椒是个好主意,既可以压住鲢鱼的土腥味,又可以丰富汤头口感。”
“是么。”慕容澄倒没想那么多,他只是习惯给碗里加点辣。
沈末笑起来,“加了胡椒又烫又辣,那还怎么吃呀?”
莲衣随即抓起胡椒罐子给沈末来了一勺,“胆敢质疑大姐!你尝尝就知道了。娘,你加一点吗?”
沈母好奇颔首,“我尝一尝,试试容成的吃法。”
几人碗里都加了些许胡椒,整个鱼汤的风味又再上一层楼,不同于番椒的辛辣,胡椒有种独特的清香,和此类浓白的汤头搭配最为得宜。
一口下去,汤鲜味美,回味甘醇,待舌尖的滚烫散去,一阵阵酥麻作祟,将回味取而代之,叫人迫不及待再喝上第二口。
“好喝!”沈末大赞,“本来只是菜好吃,这下汤也好喝!和以前喝的鱼汤完全不一样。”
莲衣见家里人对这碗又烫又辣的鱼汤烫菜赞誉颇高,心里浮现一个不成熟的小念头。
她左看右看不知该不该讲,却正好对上沈良霜的目光,沈良霜道:“我有个想法,既然咱们手头紧张,食材和人工都比不过人家,不如就别开什么正统的扬州菜馆了。”
淮扬菜耗时耗力,还特别费人工,不外聘人手定忙不过来,但要是做这种可以提前熬制汤底的温炉,所有食材都只需要简单处理,且烫熟即可食用,厨子就是食客自己,能省出一大笔费用!
而且形式新颖,一经推出少说要引起周遭讨论,届时名头便可一炮打响,何愁没有食客来试试这间新店?
莲衣忙不迭颔首,“我也正想说,城南遍地扬州菜馆,咱们开得晚,要想做出名气会很困难,但要是咱们不和他们比,做江都独一份,没准真能赚到大钱!”
不愧是她,张口闭口就是赚大钱。慕容澄笑了笑,端碗喝一口鱼汤。
莲衣见他笑得意味深长,哪还顾得上两人在巷子里的小插曲,连忙咨询世子意见,“世…你觉得呢?这个好吃吗?”
“你说这道似温炉不是温炉,似鱼汤不是鱼汤的烫菜?”慕容澄勉为其难点了点头,给予她肯定,“味道不错,姑且能上蜀王世子的餐桌。”
沈家人早就习惯了他这间歇发病的死相,大家眼神相互肯定,莲衣腾地站起来拍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