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她没要他承诺什么,可他临走说得那么好听,她还信以为真……
“客官,酥皮鸭二百八十八文,三丝羹三百二十文,共计六百零八文。您没吃完,要打包吗?”
伙计等不来莲衣回话,声量大了些,恰逢台上伶人一曲终了,那声“要打包吗”一字不差落进厅堂每个人的耳朵里,众人不约而同朝莲衣看过来,她用手挡了挡脸,慌张掂了一颗碎银给伙计,“不要。”
那碎银定然值个七八百文,她也不等找银,站起来就走,逃也似的惊慌失措,倒像是慕容澄撞破了她在京城花天酒地、另寻他欢一样。
真心疼啊,不光是为着慕容澄,更是为着那多给出去的银子,还有没能打包走的剩菜。
慕容澄站在台阶上只消一眼就将她给认了出来,霎时喜从天降六神无主,顾不上和薛凝辞行,毫无风度地将人撇下便追了上去。
倒不是他无礼,而是薛凝的心上人正与他们同行,就在他们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站着。她那心上人就是金玉阁的少东家,名叫曲建文,今日慕容澄跟着薛凝过来,也是为了帮薛凝打消曲建文的误会。
慕容澄以为这就是再寻常不过一顿饭,谁承想会在金玉阁遇上莲衣。
她定然是进京来找他的!可她跑什么?
二人你追我赶一路跑出去,京城街上多热闹,慕容澄一转脸就将人给跟丢了。
“坏了…”他后知后觉,别是莲衣在京城听到了风言风语,误以为他真的应承了和安伯侯家的婚事,这才迟迟没有去找他,以至于见了他还要躲着他。
慕容澄霎时感到棘手,俊脸红一阵白一阵,转而看向金玉阁,晓得她不会无缘无故到这里花钱,旋即回到酒楼去寻曲建文。
曲建文和薛凝都在状况之外,见他急匆匆地跑出去,又丢了魂似的走回来。
刚要开口询问,他便说:“适才金玉阁有一位年轻食客,大眼睛小脸盘,瘦瘦小小的,大概这么高。”他比划了一下,在自己锁骨,“长得很漂亮,说话带着扬州腔调,还请曲兄替我多多留意,要是她再来,务必替我将人留住。”
曲建文一面猜测一面颔首,“世子爷请放心,我刚才看清了她的长相,这就叫伙计们替您多加留意。”
他和薛凝心想那位姑娘应当是与世子相熟,且很重要的人,毕竟他说起她时的急切根本已经写在脸上,以至于两日后看到薛玎带着那个姑娘到金玉阁来,曲建文一时有些怔愣。
事情的起因还得说回到那天莲衣从金玉阁离开,她一早知道慕容澄和薛家大小姐谈婚论嫁了,倒也没有难过太久,哭了一鼻子也就好了。
总不能指望他真的为她守身如玉,大小是个世子,将来还得娶侧妃,纳媵妾,难不成他娶一个她哭一回?
与其伤心难过,不如想想正事。
莲衣知道薛玎是有些人脉的,遂问他:“小侯爷,你可认识京中金玉阁的老板?或是他家的公子。”
“认识啊。”薛玎谁不认识?就是这短短三个字,叫莲衣听出了不虞,许是他对金玉阁有些成见?
莲衣赶忙问:“怎么不见你请金玉阁的什么人吃酒玩乐?”
薛玎的表情看上去有些复杂了,最后看向她,“你看上他家生意了啊?眼光够可以的啊,金玉阁眼下在京城风头正盛,你要是想开一间那样的,我直接帮你请人物色一处好地段,何必和他曲家人打什么交道。”
莲衣摇摇头,“我可开不起那样的,就是问问小侯爷认不认识。”
“然后呢?”
“见上一面即可,不麻烦小侯爷引荐,能不能说上话都看我自己本事。”
薛玎摆了下手,“行吧,那明天陪你去一趟金玉阁。”说到这他瞥了下嘴角,“要是我去,他一定是会露面的。”
可不是么,薛凝的亲弟弟,曲建文就算是百忙之中,也会抽出时间过去寒暄几句。
隔天他们就去了,这次在二楼雅间。因为是薛玎请客,莲衣让他看着点就是了,他随手点了四个菜,端上来都是莲衣吃不起的样子。
她正研究着盘子上的莲花酥,琢磨那青碧色的莲子是什么做的,曲建文便拉门进来交际问候。
薛玎见他进来,先阴阳怪气呲他一句,“曲公子大忙人啊,怎么还亲自来了?”
曲建文是个典型的生意人,处事圆滑,总是笑脸迎人,因此即便相貌并不十分出众,也有一种更珍贵的稳重的气质将外貌加持。
他并不受薛玎话语影响,笑着欠欠身,“小侯爷许久不来,是金玉阁的稀客,我即便再忙也该过来看看。”
薛玎认定了慕容澄是未来姐夫,对曲建文自然没什么好脾气,“哦,倒不是我想来,是我这位朋友,她先前来过你这,对你这儿是赞不绝口,我就想着舍命陪君子,再不想来你这金玉阁,也要为朋友两肋插刀,陪她吃一顿饭。”
一番话说得莲衣直拧眉毛,她起身和曲建文见了个礼,拿出十二万分的热络来客套,就想让这位曲公子坐下一起用饭,好给她制造更多机会。
“曲公子,久仰久仰。我姓沈,日前来过金玉阁,都说金玉阁是京中最出名的酒楼,我在扬州也有两间食肆,这才请托小侯爷做个中间人,引荐我来向您取取经。”
殊不知那位曲公子一见她就惊住了,仔细分辨过后,心道这不就是那位引蜀王世子追出去的姑娘?
“…噢,沈姑娘。”他可得赶紧想办法将人留住了,然后即刻叫人去请慕容澄,“好…你请稍等,我突然想起来有件事没吩咐下去,马上回来。”
见人闪身出去,薛玎在旁咂舌,“搞什么?这便是金玉阁的待客之道?”
莲衣问:“小侯爷,你与这位曲公子可是有过什么过节?”
“过节?”薛玎嗤之以鼻,“他癞哈蟆想吃天鹅肉,肖想我姐姐,害得我姐姐受他蒙蔽跟家里闹了一阵子,眼下跟蜀王世子说了亲才算安生。”
莲衣越听越不对头,十分错愕,一来是狭路相逢又听到了“蜀王世子”的威名,二来是她实在没听明白,如果他姐姐喜欢的是曲公子,那前天她在金玉阁看到的又算什么?
带着现任到前任的酒楼吃饭?还是说那根本就不是薛家小姐?
想了一通都是白搭,莲衣见曲建文出去一趟又回进来,连忙抓住机会,上前刚要说话,却见曲建文比她更加热络,弯着腰请她入座,生怕待客不周她跑了似的。
“沈姑娘当真是女中豪杰,竟如此聪明能干,独当一面在扬州坐拥两间食肆。”
莲衣没想到进展如此顺利,一下子有点受宠若惊,“…不敢当不敢当,曲公子请坐。”
曲建文忙着给两人布菜,“沈姑娘请坐,还请尝尝这道烩虾球。”
“曲公子还是请坐下吧……”
薛玎吃了口菜却阴阳怪气道:“你就别客气了,曲公子愿意招待就叫他招待嘛,你不知道,他平日多忙,见一面都难如登天,更别说亲手为客人布菜了。”
“小侯爷说笑了,沈姑娘的确不必客气,不妨事的。”曲建文说着看向门外,心想去送信的人也不知到了没有,蜀王世子又在不在府上,在就快些来吧,这人他可是留得如芒刺背啊。
第56章
“这道菜里的莲子是用什么做的?”
“是芸豆泥和香蜜调味制成的。”
“哇,那这个莲蓬呢?”
“是面点师傅做的花式馒头。”
“还有面点师傅……”莲衣只觉惊为天人,这间金玉阁里究竟有多少能人?前天吃了皮脆肉软的酥皮鸭,考验刀工的三丝羹,今天又吃到如此精致的糕点。
莲衣一时露怯,不敢和曲建文介绍自家的改良温炉,心想自家小饭馆距离大酒楼只怕是道阻且长,只得顺着话茬夸赞,“真厉害啊,能请来这么多厉害的师傅。”
曲建文道:“虽说大部分庖厨都是后来新招的,但厨房的大师傅是跟着我爹从一无所有,一起白手起家做起来的,曲家能有今日成绩,也仰仗于那些跟着我爹叔叔伯伯们不离不弃。”
薛玎满不在乎道:“做生意起起落落是常事,他爹早年亏得血本无归也有过,那时候还没有曲公子呢。”
说得像是那时候有他似的,莲衣轻叹,“原来如此,真不容易啊。”
希望等她人到中年的时候,小满居也能在她的经营下变成大酒楼。
眼看没话可讲,曲建文担心莲衣告辞,连忙道:“不如我去请大师傅上来,敬二位贵客一杯酒,沈姑娘对菜品有什么建议也好对大师傅提。”
莲衣受宠若惊,“没有,没有建议!”
今日的曲建文实在是殷勤得叫薛玎害怕,以前他自己一个人来的时候,是绝没有如此待遇的。但他转念一想,噢,准是因为姐姐议亲蜀王世子,叫曲建文心生危机,这才百般讨好自己,试图扭转境况。
可惜他不知道,自己和蜀王世子早就是马球场上冲锋陷阵的好兄弟,才不会为这点好处就临阵倒戈。
莲衣紧张地等待曲建文去请大师傅,不忘感谢薛玎抽空带她来,“要不是你,我今天断然了解不到这么多有关金玉阁的内幕。”
“这有什么。”薛玎不大好意思地一摆手,“举手之劳罢了。”
说话间,门外传来“噔噔”脚步,一听就是革靴快步上楼的动静,这动静叫莲衣莫名熟悉,但她满脑子想着大师傅,没反应过来这是她听了近五年的世子爷火烧火燎的脚步声。
“哗啦”一声,雅间的门被拉开,慕容澄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她眼前,他来之前应当是在习武,因此一袭劲装,胸甲都来不及卸下,两只手在身侧紧捏成拳,皮革护腕因他两臂施加力气,皮绳紧绷,看着简直快给撑裂开了。
门打开时,薛玎正给莲衣展示日前打马球胳膊上的擦伤,精壮的一截小臂露在外头,还绷着点劲儿,看着比酥皮鸭还皮脆肉嫩。
“哎?世子爷!”薛玎见慕容澄闯进来,当然以为是来找自己的,“世子爷你怎么来了?你今日不是和我姐约着到书局去?”
话没说完,薛玎就被慕容澄揪着脖领子提起来,开玩笑,论谁更浑,慕容澄在蜀地当混世魔王的时候,薛玎才吸着鼻涕刚上学呢。
“住手!”莲衣跳起来制止,“干什么!你拉他干什么?!”
薛玎还傻兮兮没反应过来呢,对莲衣道:“没事没事,我们认识。世子爷,怎么了这是?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还是我姐姐说什么了?她向你告状了?我没欺负她啊!”
莲衣听着眼睛暗了暗,慕容澄指着她质问薛玎:“你离她这么近干什么?”
“啊?”薛玎愣住。
莲衣更是大愣特愣,半晌说不出话来。慕容澄缓了缓,也是冷静下来了,松开薛玎作势要将莲衣带走,莲衣直往后躲,她怕极了,担心慕容澄在京中生事,触怒天颜。
薛玎虽说云里雾里,但也看明白了慕容澄是冲着莲衣来的,惊讶问:“你们认识?”
莲衣闷声不语,缩在角落扮鹌鹑,慕容澄见她如此,越发来气,不答反问:“你们两个又是怎么认识的?”
薛玎此时仍对慕容澄十分言听计从,“世子爷,你可还记得我说我前阵子策马在城门口撞了个人,那就是她。她可真结实,都啪叽一下落在地上了,这就又生龙活虎的,我现在待她可小心了,当个小菩萨像那么供着,也算是赎罪了。”
却见慕容澄的神情越发难辨,他想起来了,那天打马球薛玎骑在马上说自己骑术精湛,旁边有个公子哥打趣他骑马撞人,他就不打自招了,说自己在城门口撞了个小姑娘,给人撞昏过去了,醒过来走路直打飘。
慕容澄彼时毫无感觉,只是催促他们开球,而今想来那都是好几天前的事了,难不成这一阵子她都跟薛玎这个不着四六的人待在一起?薛玎做什么待她这么好?
以他的脾性,即便是撞了人,最多给点钱也就了事了,做什么整天将人挂在嘴上带在身边?
此时薛玎也从慕容澄神色变幻的脸上读出了些许隐含的情愫,很显然蜀王世子对莲衣的紧张是反常的,一男一女间的反常,还能指向什么?
薛玎连忙问:“莲衣你告诉我,你和世子是什么关系?”
莲衣这几日承蒙他照顾,不会瞒他,“…我在回乡开饭馆之前,是蜀王府世子所的婢女。”
“这么巧?”薛玎扯扯嘴角,干笑起来,“原来是这样,那是我误会了——”他话说一半发觉误会并没有解除,反而因此更可疑了。
薛玎脸色一变,不能再麻痹自己了,正色问慕容澄,“世子爷,我一家可都听说你洁身自好,在蜀地什么通房、侍妾一概没有,你和莲衣总不是那种…那种关系吧?”
莲衣最先跳起来,她担心因着自己坏了慕容澄和薛家的亲事,连连摆手,“不是的,我从前在蜀王府就是个寻常婢女,否则也没有机会放良归乡。”
她说完觉得好生荒谬,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自己分明在等金玉阁的大师傅,怎么就把慕容澄给等来了,?一上来还把场面弄得如此荒唐,这可不是她的本意。
慕容澄也总算彻底冷静下来,他看向门口的曲建文,不打算再瞒着薛玎,否则谁也不知道这个行事莽撞的小侯爷在出了这扇门后会做出什么事来。
“什么不是?”慕容澄提气质问莲衣,“你若只是个寻常婢女,我为何要追着你到扬州?你又为何到京城来找我?别说不是为我来的,说假话破财。”
“我…唔…”好个说假话破财,直接将莲衣整句话堵了回去。
慕容澄转而对薛玎道:“小侯爷,是我和你姐姐骗了你,我和她根本不会成亲,这段日子都是演出来的,她的意中人是金玉阁少东家曲公子,从始至终都没有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