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峥滚了滚喉结,错开视线:“好了。”
叶问夏对着手机屏幕看了看,“谢谢,但是你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别以为我就忘了。”
前几次都让他转移过去了。
言峥将纸巾揉成一团,“先搬东西,等收拾好再谈这些。”
这的确是当务之急,叶问夏答应:“行吧。”
好在东西都没拿出来,背上包就能走。瞧见言峥背着包出来,叶问夏想起他刚刚带着自己跑时那个极其珍视的盒子都忘了拿。
言峥将手机给她,拎箱子,“帮我照下台阶。”
其他旅客也在陆陆续续退房,老板被围在中间,逐一退钱。
叶问夏本来也想去退的,但一看那么多人就算了。
新预定的住宿是一家民宿,比起酒店叶问夏现在还是更相信民宿,毕竟是自己居住的房子,肯定用电这些都相对安全。
“下雨了。”她说。
淅淅沥沥的雨滴打在挡风玻璃,水珠顺着玻璃下滑,下一秒被雨刮器往两边拨开。
叶问夏降下车窗,叹气:“可惜了,我的火锅一口都没吃到。”
言峥温声:“我赔你,外加两瓶果酒。”
叶问夏眼睛一亮:“可以!前面就有超市。”
将车靠边,叶问夏解安全带下车,“你喝什么味的?”
“都可以,你决定。”他俯身,将雨伞递过去,“别淋雨。”
“OK。”
叶问夏快步走进便民超市,老板打着呵欠坐在椅子上看电视,头顶机械女声自动响起“欢迎光临。”
果酒所挑种类不多,叶问夏从货架上拿了四瓶不同口味的,又转去买零食。
付完钱,她并没急着回去,走进旁边药房。
叶问夏询问店员:“请问有酒精创可贴和治疗烫伤的吗?”
“有的。”店员问,“伤口严重吗?破皮了吗?”
“破皮了,但不是很大。”
店员拿出一盒药膏:“涂抹到伤口位置,一天涂三次,伤口不要沾水。”
“谢谢。”
她回去时,言峥正站在路边抽烟,瞧见她过去,将还剩一半的烟掐灭,往上浇水。
看清她袋子里的医疗用品,言峥眼眸微沉,嗓音急切:“受伤了?”
“我没有,给你买的。”叶问夏伸直手臂,给他撑伞,“你胳膊和手背被烫伤,要处理。”
言峥看了看自己手背,被烫到的地方露出血肉,往外渗着血珠。
他随手将血珠拭去,不以为然,“过几天就好了。”
“那不行。”叶问夏拒绝他的过几天,“受伤了就得处理,万一发炎怎么办?”
“不至于—”
他话没说完,看见她不高兴的瞪自己。
“你再说我就跟你吵架。”叶问夏放狠话。
纯粹赤忱的姑娘,生气都是善良的。
言峥挠了挠眉心,笑:“不说了。”
叶问夏这才满意。
......
民宿老板给他们安排了大房间。
言峥房间有一张圆桌,便在他房间吃饭。
叶问夏坐在床尾,把东西一样样拿出来,“你把袖子撸起来,我给你擦药。”
言峥想说自己可以来,末了又把话咽回去。
“除了这个手其他地方还有没有?”叶问夏问。
言峥:“没了。”
叶问夏将信将疑:“真的?”
言峥:“真的。”
她先用棉签将被烫烂的皮拨开,里面的肉如痉挛皱成一团,血和肉混在一起。
“这还叫没事?”叶问夏小心清理表皮上的污渍,“我尽量轻点,要是痛你跟我说。”
小姑娘皱着脸,紧张兮兮的,想看又不敢看,每清理一下眉头皱得更深,仿佛痛的是她。
言峥心尖似被羽毛掠过,喉咙也跟着有些痒。
“叶问夏。”他唤她。
“啊?”
言峥:“怎么这么紧张?”
叶问夏将最后一丁点污渍用棉签卷出来,给他涂药膏,答非所问:“你是消防员吧?”
言峥没说话。
“你抽完烟习惯用水把烟头浇灭,是确认不会有火星把易燃物点燃,刚刚你接水带和灭火时,跟我见过的消防员一模一样,不是经过长久的专业训练,不可能这么熟练。”她有理有据。
言峥扯了扯唇,没正面回答这个问题:“想说什么?”
她抬头:“我以前被消防员救过。”
那是半年前的事。
当时她居住学校的老式教师公寓,楼下不知道怎么开始着火,老式居民楼搭建有雨棚,窗口晾着床单,很快就烧到她家里。她被困在火海,等待救援,快要被呛得昏迷时,消防员破门而入。
“那是我距离死亡最近的一次,如果他们晚来一点点,或许我现在就不会在这里。”
所以她才会在面对老头指责他时,那么生气。
叶问夏将用过的棉签丢进垃圾桶,“后来我听说,当时出警救我的另外一个消防员,在一次任务中牺牲了,我甚至没来得及给他说一句谢谢。”
言峥喉咙干涸得有些疼,那些记忆再次翻涌上来。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愿意承认自己是消防员的身份,但我希望,每一个舍身救人的人,都被感恩善待。”她坦然真诚,“善良的人都该得到眷顾。”
字字句句,如锤子敲打在言峥心上,他自嘲地笑了笑。
“但愿吧。”
“不是但愿,是一定会的。”她盖上酒精塞,凑近了些,“我在措普沟许愿的时候,帮你也祈祷了。”
言峥眉心猛地一跳,想起她当时分成两份的钱。
他以为她是有两个愿望要实现,没成想另一份是他的。
“我祈祷佛主保佑你,一切行愿皆悉满足。”
第15章 花海
水珠沿玻璃滑落,水壑间倒映屋内场景,炽白灯光倾泻,本就白皙的皮肤与雪无异。
言峥喉咙如被堵住,又干又涩,说不出话来。
叶问夏瞧他表情,“佛经里不是这么说的吗?”
荔枝香如世上最迷惑心智的药,言峥喉结轻滚,将距离拉开些。
“是。”
“那就好,我还以为我理解错了,许错愿了。”叶问夏没留意他的异样,低头给他上药,“你别在意那老头的话,你已经尽力了,没人有资格再责怪你什么。”
言峥温声:“我没放在心上。”
“那就行。”叶问夏将白色药膏挤了一坨到盖子上,食指指腹沾了一点,然后涂到他伤口,抹匀,“这个一天要凃三遍,不能沾水,你这两天洗澡的时候要注意点。”
言峥应声,“多谢。”
“不客气。”她拧上药膏,伸展腰肢,“我们的火锅什么时候来啊?”
言峥将桌上东西收拾干净,看了眼配送进度,“还有两分钟,我去楼下等。”
“好。”
巴塘地处山谷凹处,江畔和山顶的风齐聚,冷风刺激皮肤,言峥才感觉自己清醒了些。
屋檐前有两步台阶,他磕出一支烟,低头点燃。
“站在外面小心着凉。”民宿老板经过时提醒。
言峥笑了笑,表示没事。
“言峥。”头顶传来声音。
他抬头,叶问夏从窗户探出脑袋来。
“怎么?”他问。
叶问夏:“你等会带壶热水上来吧。”
“好。”
探出来的脑袋又缩回去,像冬天谨慎在洞口东张西望的兔子,可爱得很。
骑着摩托的当地居民将火锅送到,言峥道了声谢,散了散烟味转身上楼。
叶问夏双手垫头趴在桌上,桌上用不要的报纸铺满,没有葱和香菜的油碟递到她面前。
“终于吃上了。”叶问夏夹了块毛肚,“好险,差点被饿死。”
言峥动作顿了下,纠正,“不要把死挂在嘴边。”
“噢。“叶问夏说,“那差点饿昏过去。”
她拿出买的果酒,递了两罐给他,“要不要碰一个?”
言峥单手握瓶身,食指勾住拉扣,往上打开。
叶问夏又试了试,还是拉不开,“你怎么那么轻松就打开了?”
“腕骨同时用力,不能光手指使劲。”言峥给她演示一遍。
叶问夏:“还是不行啊。”
言峥:“我帮你开。”
叶问夏:“不行,我还不信我奈何不了一个小小罐头。”
言峥失笑,挑眉看她。
她单手勾住拉扣,脸都跟着一起用力,但就是纹丝不动。
“是这样没错吧?”她再次确认。
言峥点头:“对。”
“算了,我不行。”她承认自己的不行,换两只手。
菠萝味的果酒酸酸甜甜,叶问夏连着多喝了两口。
窗外细雨沥沥,火锅热气充斥两人中间,树叶随风摆动,依稀能看见一两颗星星。
“好舒服啊。”叶问夏说,“安安静静,生活都好像慢了下来,不用想着明天的工作,不用刻意等待什么,这一刻的时间真正属于自己。”
言峥喝了口酒,“工作不顺心?”
叶问夏摇头:“没有。”
安静两秒。
“要不要听歌?”她问。
“好。”
她选了一首钢琴曲。
钢琴和雨滴形成合奏,轻柔落进耳朵,或许是热的,她双颊有些红,将外套脱掉,放在床尾。浅绿色外套覆盖白色床单,视觉的强烈色差莫名旖旎。
言峥移开眼,仰头喝酒。
“你别一个人喝啊。”叶问夏举起来,跟他碰了碰,“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别以为我忘记了。”
言峥无声笑了下,指腹摸索瓶身水珠,似在回忆,“第一次是七八年前吧,当时是山体滑坡,村民让先救牛,队长选择了救人,人救出来之后没等我们勘察牛的位置,第二次山体滑坡又来了,只得撤退,当时那个人就想冲进去,队长拉着他不让他去。”
“他说让我们救牛,是我们犹豫害死了他的牛,一度闹到领导那里去,队长去跟那家人道歉,申请资金弥补,但我们都知道队长没做错,在就近易救的情况,应该救人。”
叶问夏听得眉头皱起:“这什么人啊,牛的命难道比人命更重要吗?肯定先救人啊。”
言峥笑了下,“当时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我觉得那个人蛮不讲理,后来队长跟我说,那头牛或许就是他们一家的命,没了那头牛,他们近一年的苦难生活就看不到尽头。”
“他们要生存,房屋没了,给家里经济周转的牛没了,他们要怎么活下去。”
叶问夏:“国家会帮助补贴的啊。”
“但如果那头牛不死,或许他们生活得可以更轻松一点。”
叶问夏不太能理解这种说法,“只要人活着,再努力工作,努力生活总会改变的不是吗?但人没了可就什么都没了,已经发生的事已经不可避免,为什么要耿耿于怀已经失去的东西呢?不应该庆幸,自己还活着,还有明天,还有未来吗?”
言峥轻笑:“人与人想法不同,没办法干预。”
叶问夏:“这倒是。”
叶问夏又问:“那后来呢?”
“当时我还是不能理解,直到后来有一次,一个工地上发生火灾,被烧得手脚都乌黑的人,可惜自己的手机和衣服,眼睁睁看着已经成为废墟的地方,抱着别的工友送的被子蹲在角落,给家里打电话,强颜欢笑感觉没什么大事,但是挂断电话之后泣不成声。”言峥垂眼,“那或许是他大半个月的工资,家里孩子上学的钱,也可能是生病救命的钱。”
“本以为可以撑过这个难关,却天降横祸,情绪崩溃,需要发泄口。”言峥轻笑,“如果能让当下的他们好受些,被骂两句有什么关系。”
他轻描淡写的样子,仿佛让他们骂几句是多么轻松的事。
“这些年,你被骂过多少?”
言峥:“记不得了。”
叶问夏鼻子一酸,“这样对你们也不公平啊。”
言峥嗓音低沉,“能把他们救下来,就已经是公平。”
叶问夏也跟着喝了两口酒,“我以前总听别人说,消防员多么不容易,多么辛苦,但是我不能理解,因为我所能见到的,都是他们在站里训练,有说有笑,但直到那次,他们冒着火冲进来救我的时候,我终于懂了那句‘跟死亡抢时间”什么意思,或许就是一秒,半秒,就能救下一条生命。”
“可惜,我现在都没能当面跟将我救出来的消防员说句谢谢。”
言峥眼皮轻抬,“不可惜。”
“怎么能不可惜,我不止是要说句谢谢,而是想要告诉他,他们是伟大的英雄,或许会被不理解,会迁怒,但大多数人都是心盛感激的。”叶问夏冲他笑:“不能让英雄寒心。”
她眉眼弯弯,眼睛好似月牙。
言峥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揉了下,“他会知道的。”
叶问夏“嗯”了声,点头,“不知道我那个锦旗有没有送到他手里,我都不知道他名字。”她眨了眨眼,“如果被感谢错人的话,还挺尴尬的。”
“不会。”
叶问夏:“为什么?”
言峥转头看向窗外:“他们救人的时候,不会想到这些。”
“也对哦。”酒精上头,她脑子有点晕晕的,“是我思想狭隘了。”
言峥无声摇头,瞧她双眼有些迷离,“醉了?”
“没有,就是头有点晕。”
喝果酒都能上头,言峥这下明白她的还好是怎么个还好了。
火锅已经冷却,他起身捞起床尾的外套,披在她肩膀,“我送你回去。”
叶问夏点头,撑着桌子站起来,走了两步就往旁边歪,言峥眼疾手快把人接住。
“能自己走吗?”
叶问夏摇头:“不想走。”
言峥将她衣服拎在臂弯,弯腰将人打横抱起。
“我悬空了!”她双腿蹬了蹬,“你力气怎么这么大?”
言峥手臂收紧了些,以防她掉下去,“常年训练出来的。”
叶问夏:“那你是不是能一拳打死一头狼?”
言峥被她离谱的比喻笑到:“没试过,也不敢试。”
她房间就在隔壁,就着客厅光亮将人放坐在床上,摁开床头开关。
“还清醒吗?”他问。
“当然了!我又没醉,只是头晕而已。”她瞪着他,“不信我起来走个直线给你看。”
言峥看着小醉鬼双手伸展,过独木桥似的,左脚踩右脚,整个人跌倒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