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沉默,浮桑答道:“类。”
“什么东西。”簌棠没听懂。
浮桑的目光向更远处探去,他微启唇,解释着,“一种恶欲所化之物,称之为‘类’,似兽,又非兽。”(注1)
恶欲。
难怪如此邪气深沉,簌棠一瞬间想到这个类长得犹如猫,静静看着浮桑,一时不再接话。
浮桑的耳朵也微动着,他往禁林深处看,便能探听到更多的动静,叫他一时陷进思绪中。
随着簌棠来到这里,因为一直跟着她身边,他的法力并没有消退,轻而易举以灵力四处打探,所有痕迹清晰可知。
——禁林深处,真的藏着太多太多的兽族了。
多到让他诧异无比,这里甚至还有着上古子民们生存着的痕迹。
可到底为何,他为兽族择定的中山之处无人可去,它们要全都蜗居于此?
这里有什么吸引它们的?
浮桑再探,微微一顿,眼眸沉下些许。
“看它们长得…有点像你?”簌棠笑嘻嘻试探他,一边向他走近,“这里景色好吧?阿浮,你从前有没有来过?”
浮桑沉默一瞬。
像他,因为这正是他的恶欲。
亘古时,地界极东岛有灵。
待他造化万兽之后,地界之中,也唯有兽族与人族共同生活着。
他不喜与人生活,也不喜被兽族打扰,只万万年守在汤谷,身边至多偶有句芒出来相伴,还有四个并无情感的守护精灵。
但万年之前,变故突生。
万物本讲究阴阳平衡,万物皆有善恶之念,可他体内的恶欲却无故疯长滋生,直到再难以控制的地步。
为保全地界生灵,无奈,他只能剥离这部分灵识,为兽族选好栖息地后陷入长久沉睡。
浮桑睨了簌棠一眼,鲜见如实回答,“自然来过。”
他来过,晓得地界西方多是穷山恶水,贫瘠荒芜,几乎无人烟,因而没选择这里作为栖息地。
何况,如今这里还有了讨厌的魔族。
讨厌的魔族头子·簌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摸上了他的头,惹来他冷冷的警告。
他一下跳开几步远,尾巴一挑,神色阴沉。
“哎呀阿浮,你跑什么?”簌棠觉得熟悉总有几分,她笑着,“你闭眼感受,我会让你很舒服的。”
呵。
浮桑不理,只由此看向更深处的禁林。
方才撕裂恶欲之时,他察觉到了不同于他的气息,但这分明是他的欲——有什么人动了手脚?
月光渐渐黯淡下来,夜已至深,充斥黑暗的森林像是一张交织的巨大黑网,空洞又怪谲,令人不安。
鸳鸯眼在月下越发清澄,浮桑眸间荡漾着情绪,忽而发问:“簌棠,你应当晓得此处有兽族栖息吧。”
这里还生存着很多的类。
禁林深处,竟还有一个人为形成的阵法,有许多类盘旋在那儿。
可他的灵力尚未完全回拢,他沉睡了太久,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来恢复,一时竟难以探查阵法究竟由谁布下。
簌棠一怔。她才发现浮桑的目光一直落在远处。
灵力不过些微发散,无需凝神,她便能察觉到不远的地方,正有魔兽轻浅的呼吸声。
她呼出一口气,“自然知道。”
“兽族在此。”她道,“……便是与魔族井水不犯河水,我也不想打扰它们清净。”
她知道。
原身也知道。
她的猜测原是真的,置身于同水境一般的湖泊,她没有哪一刻如此时般清楚感知到了原身的心绪。
原身对兽族的情绪十分复杂,对外颁布禁令驱逐魔兽,却以此为界,她精心布下阵法,亦不许魔族踏入,为兽族留下了最后一片乐土。
其内为兽界,其外为魔界,从此再无干系,互不打扰。
簌棠叹了口气,她还有一个猜想。
原书结局里,仙魔兽三界讨伐,但主力军还是仙界和被策反杀她个措手不及的黎珩,兽族的身影来回也就几个。
是不是说明直到那场大战,栖息在这里的众多兽族,都还不知道外界的事呢?
风吹落叶,娑娑声响起。
浮桑因她的话,一时愣住,很久没有开口。
“天太晚了。”簌棠来这里本也只是想看看湖泊,“阿浮,我们回去吧。”
既然原身也不想打扰这里的兽族,她也没必要一直逗留了。
浮桑却再次眺望禁林深处。
去不去查?
但此事只关于他的恶欲,与簌棠无关,他不想让她知道,何况她还是魔界之主。
可若不告诉她,她不与他一同去,他的灵力就会受该死的止戈术限制。
“阿浮?”簌棠又喊他。
浮桑微垂眸,敛下眼中光华,最终迈开步子走向她。
*
回去的途中,浮桑立于簌棠肩上。
簌棠勾着唇角,正色言之:“阿浮,我担心你站不稳呢,我要飞很快哦。”
然后堂而皇之将他一把捞起,搂在怀里。
冷香萦绕鼻尖,他嗅觉敏锐,下意识皱眉,“簌棠,放开我。”
“你站我肩膀上,我肩膀好酸。”小猫竟然没抓她,簌棠心里美滋滋,哄他,“乖,我抱着一样的。”
他沉默,呼出一口气。
但这次没有再反抗。
风声鼓鼓,在耳畔响起,天色渐泛鱼肚白,竟是已出去一整夜。
簌棠眺望远处的魔心城,又问他,“阿浮,你怎么突然变成人了?”
“……变人,你就松手吗?”他生硬回答。
簌棠嘿嘿一笑,“那不,那你还是小猫咪好了。”
比起人形浮桑,她更爱毛茸茸娇软小猫。
“我不喜变人。”浮桑的声音惯常清淡,无甚情绪,“还有,不许叫我小猫咪。”
浮桑确然不喜变人。抑或说,他本是万兽之祖,兽族形态本是原态,何须变为类人之态?
只是他的好友句芒喜欢变作人形,彼时初至魔心城,他感应到句芒气息,以为句芒在此处。
万年不见,他才难得生起人形相见的念头。
今夜则是另一原因。
魔心殿到底受簌棠监管,以猫身外出引魔族瞩目,他才特地化人。
而且,禁林多兽族,甚至能察觉到上古兽族的痕迹,他灵力未恢复,还是和簌棠绑在一起。
他不想被察觉到,丢人。
“那叫你什么?”簌棠将他搂在怀里,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有忍住不下手,揉了揉他的后颈。
浮桑脊背一僵,酥麻快意顺着后颈延伸至身体各处,他轻喝一声,声音却有些抑制的颤。
“簌棠,你不要得寸进尺。”
“好好好。”见好就收·棠。
他觉得自己的身份与她无关,也不想告知,顿了好一会儿,冷漠道:“……叫我浮桑便是。”
“好好好。”捧哏·棠,点头唤他,“好的,阿浮。”
浮桑:……
天光熹微,转为融融泛金色的白,魔心殿已至眼前。再忍一会儿便到簌棠的寝殿,浮桑不想再搭理她。
早日解开止戈术,正好趁这阵子修养,调查兽族之事。
之后,他便会离开这里。
正犹自思忖着,簌棠落地,浮桑余光瞥见一人立于寝殿前,见她回来,噗通一声单膝跪地。
原是一名魔殿侍女。
侍女拱手垂目,声音颤抖:“奴婢有事要禀,尊主恕罪,仙、仙族来使她不见了。”
第39章 祭司宫
侍女是簌棠特地吩咐下去招待祁以遥的人。
簌棠还让她给祁以遥发了视频。
祁以遥答应来魔心殿的目的, 簌棠不是没看出来——她是想亲眼见重明在这里是否能过好,可这才多久,她怎么就跑了?
簌棠皱眉, “几时发觉的?”
侍女跪在地上, 声音怯怯:“奴婢按尊主吩咐, 亥时轮班,可待奴婢去换岗时, 仙使就已经不见了。”
浮桑从她怀中跳下, 簌棠双手合拢, 眉头更是紧蹙。
明明没有胁迫祁以遥, 怎么还是会和原书剧情重叠上。
原书中, 原身执意夺走青耕鸟, 祁以遥被迫来到魔殿, 心存不满, 才找准了机会跑走的。
为此, 簌棠有所留心, 特地留人轮班。
却不想自己只是离开魔心殿一夜, 就给了祁以遥可乘之机。
簌棠看了婢女一眼, “你先退下吧。”
旋即, 她又召了风褚来。
“密道传送阵可有端倪?”她看着单膝跪下的风褚,他竟是来得异常快。
风褚额间隐隐有汗,看样子来得很急,拱手道:“属下正要来禀, 不久前,传送阵忽然出现波动。”
簌棠眉心一跳, 拎起裙摆,“走, 去祭司宫。”
她结合原书的猜测是对的。
书中祁以遥逃出魔心殿,又阴差阳错撞上黎珩,但因是第一人称描写,祁以遥不认得魔殿各处,写得都很模糊又简单,很难猜到逃跑路线。
但簌棠走过大殿后的传送阵,她隐隐觉得便是那儿……正因如此,她才让风褚先一步检查。
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阿浮。”临要走,簌棠又转过头看浮桑,尝试问,“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她觉得,小猫和她的关系,好似在这几次相处中微妙好转起来。
果真,它尾巴一挑,矜持颔首。
“走。”
*
自从随簌棠去过大殿后,祁以遥觉得阵阵心悸。
难以言喻的闷钝感萦绕心头,连带着她的契约仙兽青耕,也异常躁动着。
“青耕,你怎么了?”祁以遥面色有些苍白,还是先关心自己的鸟。
青耕扑闪着翅膀,在笼中不停窜跳。
听闻她言,好一会儿,奶声奶气道:“阿遥,大殿后面好像藏着什么东西,我感觉喘不过气。”
祁以遥一怔,心下一沉,“你也察觉了?”
“对。”青耕飞到跳杆上,提议着,“如今夜半,无人看守,我们去调查一番吧?”
祁以遥迟疑了。
昨夜,她与当值的魔族侍女相聊甚欢。
她有意无意试探,询问簌棠平日的所作所为,侍女不知,只说她们尊主最乐衷习武,平日里不常见人,少管他事。
“那…魔兽……魔尊也不怎么管吗?”祁以遥问道。
侍女偏头沉思,踌躇着,“尊主是颁布过禁令,不许兽族靠近魔境,也设立了驱兽军。但除此外,从前极少见她对哪只兽族上心,还不如对兵器上心呢。”
“从前?”
侍女不避讳提起,点点头,含笑道:“如今尊主也养了兽,许是喜欢得紧,还为它们记录了不少有趣事儿,仙使要看看吗?”
随即,侍女将簌棠为九耳拍摄的视频通过灵识传递给她。
祁以遥许久没有说话。
她心中晓得,侍女多半是簌棠特意安设的,说的话也是簌棠想让她听见的。
可是……视频中,九耳犬安然自若的神态并不作假,精心准备的饭食令人都难免垂涎,若不真心喜欢,能做到如此么?
“阿遥?”
祁以遥正回想着视频,青耕鸟打断了她的思绪。
“阿遥。”它看上去分外躁动,“我们去不去呀,我觉得呆在这里好难受。”
可簌棠是请她来做客,作为客,夜半擅闯魔族大殿……
祁以遥抿了抿唇。
“你忘了禁林前的那一幕了吗?”青耕看出她的迟疑,急道,“禁林前有魔将监察,重明鸟透露那本是它的家。”
“阿遥,你想想看,魔尊究竟有没有想放过重明?若想放过,为何在它回去的必经之路上安插魔将?”
祁以遥将唇抿得更紧,身子微微前倾,隐隐有起身之意。
“我知道你想救重明,但如今重明已被魔尊迷惑。”青耕见她打开了笼子,顺势飞到她肩膀上,“今夜若我们找出端倪,不正好以此说服重明吗?”
祁以遥沉默一瞬,最终道:“……走。”
青耕有隐蔽身型的术法,绕开几个法力高强的魔将,一路很顺利。
甚至,祁以遥远眺簌棠寝殿,她晓得魔心殿都在簌棠监管下,但簌棠今夜竟不在。
天时地利人和,月光披洒在丹砂色的宫墙上,她屏住呼吸,不过一瞬就找到了大殿的方位。
就似有什么在召唤她一般。
*
祁以遥跑了后。
一路上,簌棠有些烦闷,她连撸猫的心思也没有,只在浮桑的尾巴扫到她耳朵时,因痒意轻弹开他的尾。
是她大意了。
觉得自己看过原书剧情,掌握不少信息,并且初步劝服了女主,一切还算往好的方向发展。
簌棠还以为控制住了女主,就是控制住了剧情的命脉。
可显然,剧情一时半会儿没那么容易扭转。
纵使祁以遥对她印象不如原书那般差,仍旧是跑了。加上现下里还有诸多剧情外的开展,她并不觉得这些会毫不相干,隐情有时反而是破局的关键。
“尊主,前边就是祭司宫了。”风褚见簌棠一路紧锁眉头,心不在焉,出声提醒道。
簌棠回过神来,只觉周边熟悉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