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来异族之事。”浮桑道,清冽的声线本是平静的,此刻却透着一丝嘲意,“这原本,便是我的事。”
“你这是何意?”句芒的脸色渐渐沉下来。
他深呼吸一口气,尽力维持表面友善的模样,“你是不是说,你与魔尊有所联盟,这才帮她……”
“句芒。”浮桑打断了他的话,“万年前忽而恶欲缠身,不止你会心觉蹊跷,我自然也会。”
句芒面色阴晴不定。
“我若沉睡,最大受益者不是仙族,而是你。除却元华忌惮我,你也同样忌惮。”浮桑将句芒所言重新解释,“不是么?”
他们同为扶桑树孕育的神灵。
只是浮桑化生在先,句芒晚了万年,又被他施手相助而生出灵识,如同契约之术,句芒沦为臣服者。
浮桑一向将这些看得极淡,创造兽族本也是为了让句芒有伴,他极少干涉。
谁知,句芒目睹千万兽族臣服于他,久而久之,生出了别的心思。
他本从未往这方面想,极东岛亘古不变,他生于岛上,居于岛上,一向淡泊与世无争,也无意去揣测何人。
直到恶欲滋生,陷入沉睡。
万事有因果,从无无缘无故之事,他身边唯有句芒能接近他。
昔年蹊跷,自他沉睡前,便能想明白。
良久之后,句芒轻笑一声,笑意却极冷。
“是。”他承认了,“只是当真想不到,你一向不与任何人多言,却会与魔族小辈勾结。”
连同极冷的笑一般,他的面色也变得狠厉,再无一丝令人如沐春风的温柔。
句芒只能算半个兽族。
同兽族纯真的性子不同,他向来多疑,善于伪装,温柔不过表面的伪装,骨子里实则是更为冷清的神。
他一直以为是浮桑这样单纯的性子看不穿他,却没曾想,是浮桑从未就此多言过。
可就是这般不喜多言的祖神,却最终与簌棠做了商量,一同设了这个局。
“你原也在配合他做戏!”句芒冷冷看着簌棠。
簌棠勾唇,她在情绪表达上比浮桑强多了,虽是笑,却生动地一眼能让人看出是嘲笑,“对呀,春神。”
寥寥数字,嘲讽拉满。
但簌棠还有更能嘲讽的言语发挥:“春神莫不是以为,三界之中就数你最聪明,谁也算计不过你?但是很可惜,我不止算过了,演技还飙过了哦。”
自句芒至魔境,簌棠便有所怀疑,先前他不来找浮桑,却在这时来。
只是碍于浮桑的情面,她没有多说。
可她却发觉浮桑对见朋友这事也兴致缺缺,见虽见了,却不过寥寥几句寒暄,草草敷衍。
之后,更是出了莲笙的事。
她看出浮桑有话对她说,指定要她随他一同离开魔境,暗指的便是隔墙有耳。
她信了浮桑,更信自己一路而来掌握的情报与判断。
当浮桑与她诉说此事时……
她没过多久,便给出了自己的主意。
……
“句芒既然多疑,便先按兵不动,佯装信他。他来魔界便是试探之意,若见你我亲近,兽族也与我亲近,亲眼看到仙族的谣言不攻而破,便会自乱阵脚。”
句芒自诩能比得过浮桑心机深。
可他到底是只鸟,鸟的心智怎么能和人比。
“我与你亲近,兽族也与你亲近?”浮桑若有所思。
或许便在那时,他下定了决心,要向簌棠表明自己的身份,助她一臂之力,也助自己破开这重障。
又或许,在更早。
他早就心甘情愿与她坦诚相待。
“对。”簌棠点头,“仙族意欲以我残暴不仁虐待兽族为借口,在魔界散播了那么多谣言,不就是为了名正言顺将我这个魔尊拉下马。”
浮桑看她,轻轻摇头:“你不是。”
他看得清,任谁虐待兽族,也不会是簌棠。
簌棠微愣,听见他如此笃定的语气,心中一暖。
过了一会儿,她才继续说出自己的想法,“句芒必定还有所图,才会来到魔界。我有所猜测……届时,仙魔之间必定会掀起一场大战,我们佯装中计,便能在最后得知他们的最终目的,揭露他们的诡计。”
仙族万般谋计,求一场名正言顺讨伐魔境。
因为天道高悬,万物有灵,任何的替天行道都是需有名头的,灭青丘已是仙族的罪行,只不过悄然无声,还能掩饰。
可倘若灭魔族也这样声势浩荡,肆无忌惮,天道势必会对仙族降下惩罚。
——仙族这么想要名正言顺,但不好意思,簌棠也会求自己的名正言顺。
名正言顺,扳倒仙族。
……
“浮桑。”句芒的怒气达到巅峰。
可他却说不过簌棠,深呼吸几许,看向了浮桑,“你倒是当真变了,我是真未预料到……”
他轻嘲着,又压抑着深深怒火。
“——有朝一日,你真会与人交心,那个人却不是我,你甚至还瞒着我。”
在他心中,浮桑一向是少言寡语的,从不与任何人亲近,他难以窥探他的想法,却自诩比长久闭关的浮桑懂得太多。
单纯的浮桑,多好掌握。
可就在此刻,他油然而生一种不可控感,面前的少年此番化形,原不是因为他;
几番掩饰,没有透露半点主意,却和旁人谋计着仙魔大战上的这出好戏——却是因为他。
“你?”浮桑似乎不明白他的勃然怒意由何而生,微微扬起下巴。
可是,眼底却没有半分茫然,反而极为冷,连带着平淡的声音也洇上那分寒意,“你不配了。”
句芒本还能维持的那份笑意,彻底僵住。
他眸色沉沉,不再有伪装的心,不再纠结于表面的和平,冷笑了一声。
只见他抬手起落间,天边倏然起了响彻云霄的鸟啼声。
乌泱泱一大片的鸟儿,自云霄俯冲而下,它们疾飞,向仙魔战场而来。
浮桑皱眉,“你当真驯化了鸟族?”
可再度抬眸凝视,浮桑发觉端倪——那些鸟儿双目赤红,俨然是恶欲侵体。
和句芒陷害他的手段,如出一辙。
簌棠手中的长鞭一甩,冷冷看着句芒。
虽然,原身并没有真的虐待过魔兽,可将兽族都驱逐进禁林却是事实,兽族们在禁林是休养生息,却也懈于修行。
但仙界的鸟族却不是。
据她所知,仙兽们皆是灵丹妙药喂养出来的,甚至早有随战仙族的习惯,和仙族一同迎敌起来,默契十足。
此番它们又有邪气相助,不知实力是否会大涨。
句芒笑意冷淡,眸间闪过一丝狠意,他再度抬手,声势浩荡的鸟群窜入仙魔战场,可出乎簌棠所料,那些鸟儿并未跟随仙将身边,而是……
仙魔不分。
灵鸟们有着锋利的鸟喙,尖利的爪子,还有长久训练下的战斗技巧。
不一会儿,战局渐弱,竟是这群有备而来的鸟儿占了上风。
“浮桑。”句芒启唇,“你看见了吧?驯服兽族,其实是件轻而易举的事。哪怕它们无法心甘情愿臣服,我也有的是法子叫它们臣服。”
他那双青眸中浮现鸟儿飞腾的身影,笑意森寒,“说起来,还要多谢你的恶欲。”
浮桑静静看他。
数万年处事不惊的祖神,并不会因为他几句嘲讽而展现怒火。
可这样的平静却会再次激怒句芒,他呼出一口气,唤道:“青耕——”
在厮杀的战场上,这一句呼唤并不算多大声,可是他的声音空灵,犹如召唤。
“此刻还破不了重围?”他冷冷道,“诛杀祁以遥,带领鸟族,杀!”
簌棠的长鞭甩去,击飞几个将要靠近的灵鸟。
此番惊变,逼出句芒的真面目,她也终于明白了句芒打的是什么主意。
起初不过是试探浮桑是否真的被恶欲侵体,成败未可知。
但仙魔两族的矛盾已然激化,她会因浮桑受伤而愤怒,元华仙尊也会因她的反抗而愤怒,今日必定不死不休。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句芒便是黄雀。
他不仅是要魔族重创,也要仙族重创,他哪里是在乎元华仙尊给的什么兽族首领之位。
句芒,他想做的是两界共主。
“簌棠。”忽然,浮桑在她身边出声。
小猫少年一贯眉眼清淡,至此刻也不过是抬袖施法,阻隔远处的鸟儿,令它们无法再靠近。
他施法的动作快又利落,连衣襟都不曾乱。
“还记得,孟槐赠予你的刺?”
“嗯?”簌棠错愕了一瞬,旋即反应过来,“对,禁林里的那个孟槐兽,它给我了……有什么用么?”
说着,她轻抬手腕,掌心浮现那几根流转着灵力的刺,长久保存后,竟显出几分晶莹剔透的赤色。
浮桑也抬起手,覆上她的手。
一阵朦胧金光闪过,刺变得更加光华流转,灵力盎然。
“孟槐之刺,可以御凶邪。”他轻道。
就像是心有灵犀的默契,簌棠一瞬间听懂,她紧了紧手心,倏尔扬手——
漫天散开晶莹的红刺,时空似凝固片刻,
红刺停顿在空中,下一刻,刺尖又爆发金光,数根成了无数的刺。
御凶邪。
加之浮桑的灵力,可御恶欲邪气。
句芒的脸色难看起来,他自然知道浮桑的能耐,一时奈何不了浮桑,将目光转去了青耕身上。
“青耕!”他冷声呵斥,“上啊,你在犹豫什么?”
就算被浮桑和簌棠看穿,他也要剜下他二人心上一块肉。大鵹和少鵹本是他的嫡系,他自然知道青鸟与簌棠的纠葛。
簌棠心中蓦地一紧。
她驱散开围绕她的灵鸟,转身想去助祁以遥,一道玄色的身影却比她更快。
黎珩飞身而上,她只来得及喊他一声,“黎珩!”
下一瞬,她瞪大眼睛。
比她和黎珩更快的是青耕,可是……
有着与青鸟一般青光流转羽毛的青耕,它先前被鹿蜀所伤,身上还结着冰,含有灵力的冰冻碎了它的羽翼,羽毛七零八落,显出几分狼狈与孤注一掷。
簌棠本以为,它当真要冲祁以遥的背后而去,在最后关头它却急急掉头,挡下了另一道由句芒使出的灵光。
句芒原是打着声东击西的主意。
明面号令青耕,让他们的注意力都放在青耕身上,暗地里却自己使出杀招。
谁知,青耕竟会如此做。
祁以遥不可置信地回头,簌棠也顿住了。
唯余句芒怒喝:“青耕,你这畜牲,忘恩负义!”
青耕已然损落的羽翼,变得更加支离破碎,连带尾羽都几乎掉光了。
小鸟咳出的血唯有一点儿,血色溅落云层,身影也将随着血滴一同坠落,祁以遥却颤着手,一把将它捞进怀里。
*
另一边,浮桑眼睫微颤,趁着句芒愕然之际,极快闪身至他面前。
他甚至没有掐诀,唯有手中还留着一根孟槐兽的刺,干脆利落,直直刺进了句芒的心口。
其实一切不过在一瞬间。
句芒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待他察觉时,胸口已经生出尖锐的痛意。
万年的好友浮桑便在他面前,看他的眼神没有怒意,也不含冰冷,唯有一贯的平淡,平淡到像是瞧陌生人。
他忽然觉得一丝迷茫。
他自诩比浮桑足智多谋,从万年前便伙同元华仙尊谋划了这场阴谋,还自认比浮桑更懂世间之情,他有着更充沛的感情,也有着更强的野心……
他觉得,他哪里都比浮桑好。
他才更适合做扶桑树的神,甚至能做这天地共主。
可是,当浮桑如此看他时,他心中倏然生出的不是落败的愤怒,不是就差一步的不甘,亦不是什么震惊恐惧——而是,清晰感知的难过。
死亡离他咫尺之距,疼痛蔓延地极快,让他眼前也似乎蒙上了血雾,视线朦胧不清。
他茫然问道:“……浮桑,你如何能如此狠心,丝毫不顾情谊?”
“你有没有,把我当朋友过?”他的声音,因生命的流逝而变得微弱。
浮桑仍然静静看他。
少年伫立云端,脊背挺直,犹如那擎天长青的扶桑树,看待句芒的死亡,和看待任何生灵的消逝没有区别。
句芒自嘲一笑,这下倒是生出了一丝不甘。
在生命尽头的最后时刻,他愤然道:“我没有不如你。”
浮桑终于开口,只是轻颤着眼皮,叹息着:“可我从未与你比过什么。”
第102章 魔尊往事
簌棠有点看不明白。
忍了好久, 最终也没能忍住,她站在倒打一耙的鸟身前。
挡住了垂眸深思的浮桑,她反问他道:“你为何做出一副‘我把你当兄弟你却背叛我’的表情, 背叛好友的不是你自己吗?”
句芒没想到她会插话, 怒视着她。
簌棠根本没带怕的, 只是觉得很生气又疑惑。
“你心里真把浮桑当朋友,是不会比来比去的。”她道, “暗自比较的一直是你, 暗地陷害的也一直是你, 不要觉得自己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想想自己做的恶事, 这叫天道开眼, 恶报轮回。”
“魔族宵小, 你——”
“你扪心自问, 你心里, 难道真没有过想杀浮桑取而代之的念头?”簌棠最后问道。
寂静一瞬后, 句芒说不出话, 愣愣看她。
当然有。
从方才看着浮桑神志不清, 从万年前施计让浮桑陷入沉睡, 从万万年前眼见浮桑造出万兽,他一直存着这样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