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沈涤尘的话,我心中一惊,想要从他衣袖中把手抽回来,却被他更加用力地握住。我手腕吃痛却不敢声张,一时间与沈涤尘僵持在一处。
“殿下,臣妾不过是尽一个妻子该尽的本分……”我用眼神乞求他,声音也极尽娇柔。
一旁的妆成看出我们二人间的反常,跪到沈涤尘身旁拉住我被牵制住的手,急切恳求道:“太子殿下……殿下……如今是大喜的日子,切莫毁了殿下的好心情……”
沈涤尘看看我,又看看殿上抱着皇长孙笑意盈盈的皇上,不着痕迹地把我的手摔开。
我独自揉搓着被他捏得红肿的手腕,正巧徐畅过来敬酒。
他先是恭贺了沈涤尘弄璋之喜,又夸耀自己的学识及才干,看样子是想从沈涤尘这个妹夫处讨一官半职。可惜言语之间什么才干学识统统寻不到半点儿痕迹,我在一旁都替他尴尬。我看坐在一盘的徐侧妃对这个哥哥也是一脸的嫌弃。这再好的家事,再能干的爹爹妹妹,奈何自己不争气一样也无用。
沈涤尘自然也不愿意抽出时间和精力来应付他,只寒暄两句便不再理会。
徐畅自觉无趣便转头向我:“徐某敬太子妃一杯。听闻太子妃宽容大度,有大家风范,百闻不如一见。今日得见,果真如此。我妹妹得以有今日,还都仰仗太子妃啊。”
这徐畅草包一个,却也并非全无优点。他这一手嘲讽用得极好,话中听不出一点问题,语气却张狂得很。
我并未起身,只微微一笑向他举杯,道:“前些日子我这双脚为救舍妹与皇孙受了伤,不便起身,还望徐公子海涵。”
徐畅这沈涤尘那吃了瘪,又没有能从我这讨到便宜,只得讪讪地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徐宴礼低声训斥了好一阵,他别过脸去一副不服管教的模样。
这便是徐家的儿郎,难怪要把女儿送到东宫做妾。同样是棋子,若说我是被父亲抛弃的那枚,那徐时笙便是徐宴礼手中最不可或缺的一枚。我自嘲地笑笑,如此看来,棋子与棋子的命运也是不同的。
贺礼也送过了,贺词也说尽了。此时众人酒足饭饱,台上的舞娘与乐工的表演也渐入佳境,正是宴会最最酣畅之时。
“六殿下到!”门外的小黄门通传。
话音未落,只见六皇子沈白屿披甲佩剑上殿而来,佩剑与甲胄相互碰击而发出金属特有的铿锵有力的清脆声音,靡靡之音难以掩盖。
原本殿中众人交谈的声音戛然而止,几个起身正在敬酒的大人还端举着酒杯,因为沈白屿的装扮而愣在原地,目瞪口呆,显得十分滑稽。我不由得笑出声来,又在沈涤尘略带警告的眼神中把这笑硬生生憋了回去。
“儿臣,恭贺父皇!恭贺皇兄!”沈白屿并不下跪,直直地立在殿中。
歌舞因他的这句道贺而骤然停住,舞姬和乐工们站在台上不知如何是好。一个还有些眼色的领班慌乱地指挥着一众舞姬与乐工离开,只是走得太过慌忙,台上散落了许多折扇飘带一类的道具,显得有些狼藉。
皇上把怀中的婴儿交给乳母带走,脸上的表情变得凶狠,指着沈白屿怒道:“竖子,你竟敢着甲佩剑上殿!”
沈白屿不惧皇上的震怒,神色如常,甚至还带着一丝诚恳:“太子哥哥添了麟儿,孩儿是诚心来庆贺的。不过……”
突然间沈白屿画风一转,眼神也变得凌厉起来:“我私心想着,父亲与哥哥如今心里高兴,想必也会愿意把我应得的东西还给我。”
沈涤尘快步护在皇上的身前,冷冷道:“你应得的你都已经得到了。”
“哈哈哈哈”沈白屿仰天大笑,伸出一只手比划着,指着沈涤尘的位置:“两里之外的东宫,还有这个位置……”
他又指着太子三师和我,“这些人!还有这里的一切!难道不应该还给我吗?”
第47章
沈白屿疯魔的样子震慑得殿内一众大人鸦雀无声。唯独龙椅之上的皇上不怒反笑,他放松身体,向后倒靠在龙椅上,仰起头,以蔑视一切的眼神斜睨站在殿下的沈白屿:“你的?你可知这打江山的太祖皇帝是何人?那是朕的父亲!是朕的父亲从一个守一城的太守,以其自身的功绩,政策的清明,在军阀横行的乱世中,从一个个枭雄割据的破碎山河里,一步步,一城城打下的江山!朕脚下的一切,都是太祖皇帝上禀天地,下告万民交到朕手中。你不过是朕一个不争气的逆子,若说这江山与你的干系,不过是喂养出了你一颗豺狼的心。”
“父亲,您忘了我的母亲了吗?忘了对她的承诺?”沈白屿从怀中掏出一个月牙形状的玉佩,随手掷到皇上的脚下,“我母亲全族为了您能名正言顺从太祖皇帝手中接掌江山,可是赌上全族的性命。若非如此,您早已经埋骨太阴山脚下了!是你!是你对母亲承诺的,这江山,今后要有她的一份!”
群臣都被沈白屿的话惊住,也包括我。这皇宫中哪里有什么秘密,最最不缺的便是各种各样的秘辛,大多三分真七分假。可独独沈白屿所说的这一件,我自小到大从未听到过半个字,不只是我从殿中众人的表情看来,在座的诸位大人也都是第一次听说。
我看向沈涤尘,他眼中闪过一丝不自然的情绪。
皇上看向那块已经被摔碎成许多碎块,看不出原貌的玉佩,脸上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悲伤。但很快,他又换回那张无悲无喜的脸:“你母亲葬在朕的皇陵,你有自己的封地,你的子孙后代可以长长久久地袭爵,你的舅舅手握兵权。如此滔天的权势,难道不是与朕共享这天下?你这竖子还有何不满?我看你就是从小被你那个舅舅给带坏了!”
沈白屿从腰间拔出佩剑,剑刃的寒光闪烁,殿中的诸位大人们都不由自主地向后撤了几步,张念带着禁军破窗而入,拔剑挡在皇上和沈涤尘身前,与沈白屿呈水火之势。
剑锋直指座上的皇上,沈白屿冷笑一声,道:“舅舅?呵呵。是啊,舅舅。父亲是许多人的父亲,父亲偏爱二哥,不只把我远远的送去蜀地,就连大哥哥也被谴到边疆至今许多年不曾回来。而舅舅,他只我一人的舅舅,他为了我至今未娶,一心一意替我谋划。如今与我对峙的,是我所谓的父亲兄弟。而在这殿外为我拼杀的,却是我的舅舅。父亲实是不该指责如此为孩儿倾其所有的舅舅。”
听沈白屿如此说,所有人都警惕地望向殿外。刚才注意力都在沈白屿的身上,如今回过神来细细听取,隐隐约约是有厮杀声传来。
沈白屿持剑上前,被禁军团团围住。可老皇上迟迟不下令,无一人敢出手伤他。
“父亲。”沈白屿展露出他那人畜无害的微笑,对着被重重禁军阻挡在后的皇上问道,“你可后悔把大哥派往边疆?现在这还有谁?还有谁能保你的命?这个废物太子吗?”
话音未落,一队军士破门而入,围在沈白屿身旁,刀尖对准包围着他们的禁军,大开的窗户也搭满了弓箭,只等沈白屿一声令下,恐怕这之中不少人要被射成刺猬。
见如此阵仗,原先还愣在原地的人纷纷为了保命不再顾忌所谓脸面。年轻力壮的,四处开始逃窜,妄图想要冲出重围。年老的体力有限,只能就近躲在桌下,柱后。还有几个不知死活的,非想要冲到皇上身边,以求禁军的护卫,皆被禁军一刀斩杀。
妆成护着我缩到墙角,我四处找寻着父亲的身影。
没有……没有……也没有……
哪里都没有父亲的身影。我想要冲出去寻他,却被妆成一把拉住。她眼中含泪,一个劲地冲我摇头。
此时两方已经厮杀在一起,我和妆成缩在人群最里面,相对来说比别人要安全许多。只是父亲……父亲年迈,沈涤尘睚眦必报。现在这样混乱的场面,就算沈白屿有心,也护不住父亲。我一定要比沈涤尘先找到父亲才行。
我握住妆成的肩膀,安抚道:“妆成,你在这不会有事的,你在这等我,我一定要去找道父亲。”
说完我起身要走,却被妆成死死拽住,她一只手指着我身后,不住地摇头:“相……相爷……”
我不敢转身,我怕转身会看到的不再是活生生的父亲……
胸膛里的心怦怦直跳,我僵硬地转过头。
顺着妆成手指的方向,父亲被禁军重重围护住,站在皇上的身后。而沈涤尘脸上,也并无诧异之色。
惊讶,安心,愤怒,难过,痛苦,不甘,释怀……
各种情绪涌上心头。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父亲和沈白屿的密谋是做给我看的,柳道可去监视也是做给我看的,沈涤尘对我的迁怒也是做戏。父亲从始至终,都是皇上的人。一切都是皇上授意,而沈涤尘,可能很早就已经知道,将计就计。
呵,沈白屿。我突然有点同情你了。我看着厮杀中的沈白屿,心中不免生出些怜悯。从他入应京以来,便已经是瓮中之鳖,案上鱼肉了。
身边不断有人被流箭射中,我脑中一片空白,生死于我已经没有什么相关。我把妆成护在身后,禁军边抵挡着蜀军的攻击边护送着皇上沈涤尘一干人等朝外走,殿中的人看准时机也跟着一同往外撤去。
“妆成。”我拉住她的手,“我的脚伤未愈,跑不快的。你带着我只怕你也活不成了。你走吧。若我命大活下来,我们再续主仆缘分。”
妆成哭着摇头:“妆成本就是夫人自小买回来陪伴太子妃的。若没有太子妃,妆成早就活不成了。妆成不走,死也要与太子妃在一起!”
我看妆成打定了主意不会走,也不再勉强她,把她挡在身后沿着墙边往门外退。此时殿中已经没有多少人了,几个断后的蜀军在尸体上浇上油,出门前往里扔了两个火把,大火一下子蔓延开来。
殿中还有不少活人,被大火烧得四处乱窜。
火越烧越旺,房梁已经有断裂的迹象。我与妆成抱在一处,不知如何是好。
第48章
一根横木在烈火的灼烧下终于支撑不住断裂了,直直地向我的面门砸来。妆成用尽全力使劲拉我一把,我被她拽得连连后退,这才躲过一劫。
这一下也让我彻底清醒。
我要活。我要活!
凭什么我要做一颗棋子任人摆布,凭什么我要做一件物什任人争来抢去。我什么也不是!我只是我。只是李敬之。
我李敬之不仅要活。还要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
我一定不能,不能死在这火中。成为权势之争的陪葬。
目光四处搜寻着能够成为助力的人或物。沈涤尘和父亲早已经随着皇上撤出殿外。徐时笙倒是还在殿中。被她那个草包哥哥和父亲护着往殿外走。
徐时笙也看到了我,她拼命挣扎,向我伸长手臂,想要挣脱他们来救我。可她的父兄却牢牢把她拉住朝殿外而去。
我不怪她,看到她伸出的手臂,我甚至还想要谢谢她。
火势越来越大,已经烧到了我拖拽这地上的裙摆。华服精美,宽大的后摆象征着权势与地位,此刻却成为我的累赘。
我当机立断脱掉身材繁重的衣服,顿感轻松许多。拉着妆成往门口逃去。炙热的火焰烤的我皮肤口鼻生疼,短短几丈的距离似乎怎么走也走不完。
好不容易到了门口,却被掉落下来燃烧着的木门挡住了生路。我与妆成四处寻找可以通过的地方,却遍寻不得。
几近绝望时,我听到有人在唤我。
“阿姊!阿姊!!”
是李陟遐的声音。
顺着声音的方向,李陟遐果真站在殿门口。他踹开挡路的杂物站在火光之中,手上提着一柄剑,浑身浴血,面色狰狞仿若一尊杀神。
他是一路拼杀而来的。
我和妆成拼命呼喊着他的名字,他也注意到了我们,不顾一切用剑劈砍出一条生路来到我们身边。
“陟遐……”我抚摸着他残破的护甲。
他语气急切:“阿姊,这不是说话的地方。”说完他把我背在身后,一手拉着妆成,一手举剑防护。我们二人就这样被他带出殿外。
外面的空气真是好啊。我和妆成大口大口呼吸着。可现在还是冬天,又刚下过雪。我们二人穿得单薄,很快就冻得哆哆嗦嗦。
李陟遐在地上的尸体里挑挑拣拣,最后从两个身上还算干净的宫女的身上扒下来两件衣服递给我和妆成,道:“事急从权,阿姊们莫要嫌弃。”
经历过刚才,我和妆成的求生欲望无比的强大,并未犹豫便从他手中接过衣服换上。
“阿姊,你们要去哪里,我送你们去。”待我们穿好衣服,李陟遐问。
我抓住李陟遐的手,带着哀求道:“陟遐……你能带我们走吗?随便哪里去。只要不是东宫,只要能离开应京……去哪里我都愿意。”
妆成在旁边点头如捣蒜,她慌乱地从怀中一阵摸索,掏出存银的票据递给李陟遐看:“李大人!带我们走吧,我们有钱傍身,到哪里不是生活。万万不要再把小姐送回东宫去了……她在东宫太苦了!”
李陟遐看着妆成手里的票据,毫不犹豫:“好。阿姊,我带你们走。”
我卸掉头上的珠环,跟着李陟遐混入外逃的宫人之中,被人流裹挟着朝外走。
回望诺大的皇宫,我想最后在看一眼李敬之从前的人生,眼神却与城楼上的沈涤尘不期而遇。
父亲就站在沈涤尘的身边,而皇上坐在更里面,更安全的位置。
他们二人只是冷眼看着我。不曾有别的什么动作。
我心中既失望又欣喜。失望的是除了李陟遐,无人在意我的生死,欣喜的是,沈涤尘和父亲似乎已经默认了我的离开,我可以安稳地去过自己喜欢的生活了。
混在宫人的队伍中走到清衡门他们便不再往前,我和妆成李陟遐三人只得避着人往宫外走。就在快出宫门之时,一个身影挡住我们的去路。
“叛军就快被我等扫清,还请太子妃寻个安全处,等平息了叛乱,我等自会去接应,稍安勿躁。”
是柳道可。
柳道可横刀立马挡在我们面前,李陟遐把我和妆成护在身后,扔掉已经卷刃的剑,从地上捡起一把长枪,往前踏出一步,枪尖直指马上的柳道可。
“柳大人……”我拉住李陟遐的手臂,向柳道可道,“我大婚之时,是柳大人带着金翎卫把我迎入宫中,我在宫中过的什么样的日子,太子殿下对我是什么样的心思,想必柳大人心中是有数的。如今我不求柳大人为我做什么,只求您高抬贵手,拉一拉缰绳侧身让我们过去。”
我说得恳切,柳道可面色有些许动摇,却仍是铁了心要为沈涤尘挡住我,如铜浇铁铸一般岿然不动。
拉着李陟遐的手逐渐放松力道。我下定决心要走,区区一个柳道可如何能拦得住我。以李陟遐的武艺,加上我和妆成从旁协助,或许能拼上一拼。
我向后撤了一步与妆成站在一处,李陟遐亦握紧枪杆准备起势。
有一人从我们身后策马而来,勒马横在柳道可和李陟遐二人中间。
“让他们走。”是张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