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依然愿意信任他。
孟源是接近正午才回来的。看得出来他收获颇丰,手里拎着两只野兔和一只野鸡,背后的箩筐中还有一筐野菜。
彼时阮言一躺在院中的摇椅上晒太阳,见他回来,直起身问道:“可有受伤?”
孟源把手中的猎物举起来给他看:“不曾受伤,今日运气不错,大伙可有口福了。”
见孟源无碍,阮言一复又躺了回去,懒懒道:“你去这么久,我饿得是头脑也发昏,四肢也无力。”
“公子你先歇歇,”孟源哈哈一笑,“我这就去生火做饭。”然后他转向我们,道:“招待不周,三位也先稍等,我做饭很快。若是饿了,桌上的果子可以充饥。”
“无碍,我们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得上的。”说着我和妆成李陟遐跟在孟源身后进了厨房。
一进厨房,一股米饭的香气扑面而来。揭开锅盖一看,原是阮言一不知何时已经把饭闷熟了。
第54章
孟源做菜的手艺极好,动作又麻利。不出多时菜已上桌,有荤有素,虽精致不似东宫厨子,味道却一点不输。
“好吃,”妆成咽下一大块兔子肉,夸赞道,“孟大哥的手艺真是不错。”
这孟源虽长得粗旷,但一笑起来眼睛弯弯,显得憨态十足:“妆儿姑娘若是喜欢,我改日教妆儿姑娘做。”
妆成咯咯笑着打趣他道:“为何不是改日再做给我们吃?孟大哥是怕我们胃口太大,吃穷了你吗?”
孟源被妆成这样一说,羞红了脸。他挠挠头:“各位要是喜欢,我日日上山打去。不过阮公子说过圣人曰‘授人以鱼不若授人以渔’。我教会了妆儿姑娘做法,待妆儿姑娘你们日后离开这里,想吃也还能再吃上。”
李陟遐拍拍孟源道:“孟大哥别介意,我阿姊平日里就爱说些玩笑话,她是逗你的。”
妆成在一旁吐吐舌头。
“不介意不介意。”孟源嘿嘿笑着,把装兔肉的盘子往妆成那边推了推,“妆儿姑娘要是喜欢,就多吃些。大家都多吃些。”
一顿饭吃下来,阮言一全程未出一言。吃完后放下碗筷留下一句:“阮某饱了,诸位自便。”便离桌了。
妆成看着离桌的阮言一,小心翼翼地问孟源:“这位阮公子为何不说话,是我们有什么得罪之处吗?”
孟源快速咀嚼几下,费力地咽下嘴里的饭菜,由于吃得太快还险些被噎到:“不是的。这阮公子为人是很和善的。听他说自己出生大户,家中规矩多,这所谓是‘食不言,寝不语’,阮公子吃饭睡觉是从不说话的。”
“原是这样……”妆成突然向前探出身体,小声问道,“孟大哥,这么一个高门大族中的翩翩佳公子,是怎么被你捡到的呀。”
这孟源倒也不犹豫隐瞒,笑道:“说来也是巧了,那日刚下过雪,我本不打算出门的。可偏巧村里的吴仲来告诉我,两日后常来的药材商就要来收药材了。我为了能多卖些草药,还是决定去一趟。还没走多远,就看到吴老六挖的抓野猪的陷阱被破坏了,想着去帮忙看一眼。这一看啊,真是吓我一跳,哪有什么野猪,陷阱里明明躺了一个人。”
“这陷阱不是困野猪的吗?怎么还能有人掉进去?”妆成问。
“妆儿姑娘有所不知,”孟源向妆成解释道,“这庄稼人冬日里没有收成,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几乎家家户户都会在山上设下些大大小小的陷阱,一来猎取野兽,再来也可以当作是村子的防御。若是晴朗天气去,眼力好的也能辨别出来。但要遇上大雪覆盖,或者夜里,那不熟悉地形的生人就容易被陷阱困住。”
“后来呢?”妆成催促道。
“我叫了几声,陷阱里的人都没有回应。我不敢耽搁,赶紧到村里找人帮忙。吴老六听说自己加陷阱困住了人,赶紧叫着村里人上山把人给救了上来。好在人没有大碍,就是摔断了腿,晕过去了。我把他带回来,夜里人就醒了,直喊饿……”
一本书轻轻敲在孟源头上:“好你个老孟,逢人就说阮某的糗事。真是讨厌。”
阮言一看似抱怨,语气却没有丝毫责怪之意,反而眼中含笑,让人如沐春风。
我看着阮言一,对他露出微笑:“我看阮公子的腿脚如今已然是痊愈了,怎还待在此处呢?”
阮言一合上书,坐到孟源身旁,把一只手搭在孟源的肩上,笑道:“我本就是族中最最被人看不起的人,不思进取游山玩水到了这里,机缘巧合被老孟所救。承蒙老孟不弃,又颇为投缘,就留下来与老孟做个伴。反正老孟也还没娶媳妇,多我一双筷子也算多个伴。倒是你们,若觉得这地方不错,倒不如也留下来。每日打鱼狩猎,折腾个营生,自由自在比什么都强。”
阮言一的话不错,可我担心的是这里距应京也不过是一两日的路程,若是沈涤尘和父亲有心要寻,只怕也太过容易。
是夜,妆成在屋里铺床,李陟遐在马厩中喂马,我则倚在马厩旁边的磨盘上变换着角度看天上的月亮。
“娇儿姑娘看什么如此入神?”阮言一从他的房间里出来伸了一个懒腰,打着哈欠。
他踩着月光来到磨盘的另一边,与我隔着一个磨盘一同遥望月亮。
“不知这月宫中的玉兔今夜还捣药否。”他像是问我,又像是喃喃自语。
见我不语,他指着远处的山给我看:”娇儿姑娘看这山,是不是像画一般。”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青峦叠嶂,烟波浩渺。仿佛一幅水墨长卷。我平生第一次看到这样壮美的景象,只觉得这山河浩大,人置身其间太过渺小。
或许是看到我无意间流露出的被震撼的表情,阮言一接着说:“这壮美山河,便是天下最好的画师,也难已描摹出其三分神韵。这天下已安定几十载,百姓修养生息,才有这峥嵘之象。人在世间数十载,与天地万物相较,不过是浮游一瞬。倒不如放下执念和妄念,寻个山林或闹市安安稳稳度过此生。”
突然他凑近看着我的眼睛,问道:“娇儿姑娘,你说我说的对吗?”
阮言一一番话说得莫名其妙,我实在是不懂他是什么意思?什么执念和妄念?我能有什么执念和妄念?他是看出我的身份了吗?
我直视他的眼睛,想从中探究一二。他突然眯起眼睛,换上一幅笑颜:“娇儿姑娘若是喜欢,便多看看。时间不早,阮某先回去休息了。”
看着他的背影只留下我一头雾水。无意间我瞥到一旁喂马的李陟遐,他怔怔地看着阮言一的影子发愣。
“陟遐?”我轻声唤他。
“啊?”他像是刚回过神来,“阿姊,你叫我?”
我问他:”想什么呢?怎么了?”
李陟遐摇摇头:“没事,一时走神罢了。夜深了,这里不比那个地方,夜里寒凉,阿姊早些回屋吧。”
“好,你喂完了马也早些回屋。孟大哥今日给你在屋里添了床,你不用再睡地上了。”嘱咐完他我便往屋里走,走到门口的时候我回头,看到李陟遐抚摸着马儿的头,凝望远处如画的山峦。
第55章
在孟源家一住就是八九天,我和李陟遐妆成三人已经渐渐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心中防备也逐渐放下,李陟遐搬到了我和妆成隔壁的屋子中。
妆成已经跟着孟源学会了不少菜式,现在正跟着孟源学养鸡鸭种菜,俨然已经有些似模似样了。
“孟大哥,你擦擦汗吧。”妆成把自己的帕子递给孟源。
此时孟源正在给家中的两只羊剃毛。他用襻膊搂起衣袖,露出精壮的手臂,汗珠挂上顺着肌肉的走势流走,留下一道痕迹在阳光下泛起淡淡的微光。
孟源的动作麻利,手起刀落,羊毛就被一整片地割下,只消几刀,一只羊就剃好了。
他用手胡乱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不太好意思地憨笑着接过妆成递过去的手帕。
”呀!妆儿姑娘这手帕绣得如此精美。我这粗人拿来擦汗岂不是可惜了了?”孟源看着手帕上的一枝山茶花感叹到。
原本坐在摇椅上看书的阮言一听闻孟源如此说,也扔下书凑到跟前去看:“这花秀的活色生香真假难辨,不知是出自哪位名师之手。”
见有人如此欣赏自己的手艺,有些不好意思:“不过是随手绣的小玩意儿,若是孟大哥喜欢,我也给孟大哥绣一个。”
孟源赶紧摆摆手:“我一个粗人,哪里用得上这些。”
一旁的阮言一看着孟源,眼神中带着些挪掖的意味,笑道:“老孟心思精细,做事有条理,怎么算是粗人呢?”
说着他取过妆成的手帕仔细观看上面的刺绣:“妆儿姑娘的手艺真是不错。”
阮言一说着,把手帕递还给妆成,又道:“前两日听你们说想找个生计,这不正是吗?像这等品相的绣品,若是拿到集市上卖,二三十文不止。也算得上是一桩不错的营生了。”
妆成眼睛都变亮了,她高兴地看着我:“阿姊!我们有营生了!”
我从前从未想过还可以靠刺绣来赚钱,不过阮言一常年游历,见多识广,他说的应该错不了。
“可我这些日子看这村子里的叔伯婶子们,鲜少有用绣品的……”我还是有些担忧。
孟源道:“嗐,这庄稼人面朝黄土背朝天,整日里都是活计,用这精细物件做甚?赶集的时候拿到集市上,可以卖给绣坊的老板,也可以卖给走街串巷的货郎。他们自有别的出路。”
孟源这么一说,我有些为难。本就是从宫中逃出来的,若是这样抛头露面,岂不是无异于自投罗网。
或是看出我的为难,阮言一提议道:“若是几位对这其中的门道不熟,或可让老孟代卖,卖出去了再匀他些辛苦钱。”
我用眼神询问妆成,妆成冲我一个劲点头:“是个好办法,阿姊,就如此办吧。”
“不用不用,顺手的事,哪能要你们的钱……”孟源算是同意了。
我摆摆手:“孟大哥您得收下。”
“是啊,老孟你就收下吧,这样大家都乐得安心轻松。你若是不收,只怕她们心里也难安。”阮言一拍拍孟源的肩。
孟源不太明白阮言一的意思,但看我们坚持,而且阮言一也如此说了,最后还是同意了:“行……行吧!”
既然妆成的绣品可以卖钱,那我制香是否也……
我环顾了一圈院中晒的草药,发现其中有不少香料,于是喊来李陟遐,用手一一指给他道:“阿遐,这个,那个,那个,还有这个和这个。你取来给我看看。”
我让李陟遐取来的,都是些常见的香料,丁香,藿香叶,白芷,山奈等普通香料。他每样取了一点来,递到我跟前。我用手捏着放在鼻子底下闻,品质不比宫中的差。虽然缺少麝香,零陵香,苏合,甘松等,但也足够做些普通人家常用的薰衣香了。
“这些都是普通的香料,药商定期会来收,娇儿姑娘若是喜欢,可以随意取用。”孟源道。
我把手里的香料放回到李陟遐手中,对孟源道:“孟大哥,这药材商人可收熏香。”
“收是收,”孟源道,“价格给的也算公道,只是村里无人会制香的手艺。”
只要收那便好办,熏香价格不比绣品低,且简单的薰衣香制作时间比绣品要短,是个比卖绣品还要赚钱的营生。
“那孟大哥,你能把这些香料按市价卖与我吗?待我制了香,卖出去之后也分你一成。”我问。
阮言一有些惊讶:”娇儿姑娘还会制香?”
阮言一这个人说话做事我很是看不透,他那双眼睛和似笑非笑的表情总给我一种看透一切的感觉。我不敢在他面前透露太多,只道是:“略识得一些简单的香方。”
“既如此,我便按市价卖与娇儿姑娘就是。只是这卖出去后,也不必分与我一成利,药商时常压价,娇儿姑娘以市价买,已经足够了。”孟源十分开心,看得出来是真心话。
我向孟源微微欠身:“谢过孟大哥了。”
今日一下找到两桩赚钱的营生,妆成十分开心,围着院子转了一圈,道:“这院中有树有花,有鸡鸭又有羊,就差一池鱼了。”
孟源指着屋后的小溪:“这还不简单,咱去钓几尾来养在院中树下。”
从前在东宫我只喂过鱼,池中的鱼都是养熟了的,一把鱼饵洒下去,竞相争食,压根儿也不怕人。这钓鱼还是第一次,迫不及待想要尝试。于是接过孟源的话茬,问:“什么时候去?”
在场的人显然是没有想到我的兴致如此之高,都愣了一下,还是阮言一最先反应过来:“择日不如撞日。娇儿姑娘若是愿意,我们现在就去如何?”
妆成自不必说,就连李陟遐也来了兴致,纷纷赞同。
李陟遐找来两根竹竿,用孟源给的线和钩子给我和妆成做了两支鱼竿。
我问他:“你用什么?”
他朝我举了举手中的长枪,道:“我用这个。”
妆成看他如此自信,故意逗他:“我今日倒要和阿弟比比看,谁能钓上的鱼多。”
第56章
其实钓鱼也并没有我想的那么容易,那么有意思。
和其他人兴致勃勃不同,我手中握着鱼竿,躺在躺椅上昏昏欲睡。妆成和孟源已经钓上来许多条,我也是第一次知道妆成有这样的本事。
李陟遐以赤着脚,衣服别在腰间,挽起裤腿站在溪流湍急之处。手起枪落,一尾鱼已经被枪尖贯穿,无力地挣扎。他把鱼从枪尖上取下来,随手抛回岸上,而岸上已经有不少同样是被一枪毙命的鱼。
“阿弟,太多了怎么吃得完?”我道。
孟源听了我的话,对我道:“娇儿姑娘,这鱼多少都不嫌多,剖开来洗干净,用烟熏干,可以放许久。吃的时候拿出来洗洗干净,或做汤或炙烤,那香味能飘到村西头吴老六家。”
“哈哈。”一旁看书的阮言一笑道,“不过是你做鱼的时候吴老六恰巧路过进来吃了两回,你就这么记在心上。”
一句话逗得孟源也笑:“这老小子,平日里请也不来,我一做鱼他便来了。这可不就是闻着香味来的吗?”
孟源话一出,我们所有人都忍不住笑出声。
从宫里逃出来的那日,寒风尚且还刺骨。今日抬头一看,柳树已经开始抽芽,再过些日子,也该草长莺飞了。
妆成已经问过我许多次,什么时候离开。昨夜她又一次问我的时候,我反问她:“你是不喜欢这里吗?”
妆成摇摇头:“不,妆成舍不得这里。”
我问她:“为什么?这里条件不比宫里,我们怀揣着的金银存票用不上,吃喝便也罢了,住行也多有不便。你为何会喜欢这里?”
“我本就是苦命人家的孩子,不过是跟着主子享受过几日富贵生活,哪里会觉得这的住行不便。孟大哥为人热心和善,好像是亲哥哥一般待我。阮公子风趣洒脱,亦是良师益友。况且小姐和公子在这,我只觉得安心。”妆成说的诚恳,我了解她,她必定就是这样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