妆成张开双臂把我护在身后,我轻轻地拍拍她的肩,上前一步挡在她身前,直面柳道可,冷冷笑道:“柳大人好手段,父皇驾崩仅一日便寻来了。”
柳道可低垂着眉眼,还保持着行礼的姿势,道:“微臣不敢,太子殿下忧心太子妃,自太子妃出宫便一直派人跟随。日日需得听过太子妃近况能安枕。”
沈涤尘竟派人跟踪我,他明知我在哪,却不妄动。一直等到皇上驾崩,才来擒我。这简直是戏弄。就好像猫抓老鼠却不为果腹,而是看老鼠精疲力尽,胆战心惊的丑态。
“你们!”恼怒与屈辱一同涌上心头,我气急,用手指着柳道可的鼻子,“你们竟如此戏弄于我。呵。”
一辆马车停在门口,从车上下来的是陇客,他急急奔我而来,对我行了一礼道:“太子妃误会太子殿下了,殿下是担心太子妃的安危,并非戏弄啊。太子妃可知为何从应京到这吴家村一路畅行无阻?可知为何妆成姑娘的绣品,您的香料,拿到集市上从来不愁卖?可知为何官差每每进村从未来叨扰过?可知为何在这山野之中,林间走兽从未现身?这些若只凭李大人一人之力,恐是难以顾全。是太子殿下心中担忧太子妃,命人暗中保护啊。如今太子殿下即将登基为新帝,特来接回太子妃。”
听了陇客的话,我只有一个念头。
我真蠢。我真蠢啊。
我早该想到的,沈涤尘怎么会这么轻易放过我?这里距应京不过一日行程,我竟安稳了一年多不见官差。我还暗自庆幸是自己的运气。我还以为我那一点点的小聪明可以瞒天过海。不曾想我一举一动竟都被沈涤尘收入眼底。仿佛跳梁小丑一般难看。
呵,我真蠢啊。
“我不会和你们回去的,”我冷眼望着他们,后退一步,“你们若执意要带我走,大可把我的尸身带回去。”
陇客急道:“太子妃,从前你在东宫的时候对奴才的好,奴才都记在心里。您赏赐下来给妆成姑娘鹅黄姑姑的东西,都有奴才的一份。奴才承太子妃的恩,这才特地求了殿下来接太子妃回宫的。太子妃您就跟奴才回去吧。回到宫中那可是泼天的富贵啊。”
我看陇客言辞恳切,此一番话确是出自真心实意,遂放缓了语气对他道:“陇客,我对你好,你却不知我。我想求的不是什么泼天富贵,我只求一个平淡安稳,我不愿再在宫中做一尊泥塑木偶了。”
“太子妃……”
陇客还想劝我,却被我打断:“要么杀了我,要么放我离开。”
柳道可抬起头,把手按在腰间佩刀的刀柄之上,道:“太子妃,得罪了。”
他向一旁的陈翀使了一个眼神,陈翀一挥手,许多士兵冲入院内把我和妆成围住。
正要动手之际,阮言一的声音传来:“柳大人,许久不见,可还安康啊?”孟源拎着一把打猎用的轻弩跟在他身后。想来他们是远远看到了这边的动静。
“阮公子。”柳道可声音中没有波澜,“阮氏曾在太祖皇帝面前立誓,永不入仕。如今是朝廷办差,还请阮公子带着外人回避。”
阮言一不疾不徐地走到我面前,像是对我说,又像是喃喃自语:“原来你竟是当朝的太子妃,是我猜错了?”
我不知道他的话什么意思,便没有理会,对他道:“你带着孟大哥回去,这里我自能应付。”
他脸上从未有过如此严肃的表情,对我道:“你若能应付,我就不来了。”
“柳大人,”阮言一提高声音道,“我这位朋友,可不愿随你去你的主子家里做客。还请柳大人回去吧。”
柳道可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阮氏虽有丹书铁券,却不是拿来与朝廷作对的。若是你们阮氏的族长知晓了你的作为,恐怕也不会为你开脱。”
阮言一哈哈大笑:“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何须那帮老头替我开脱。”
“你姓阮,你一人错,全族皆为你受过。”柳道可提高了声音。
阮言一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阮家最大的罪过,就是祠堂里那块丹书铁券。先帝不动阮家,难道是因为阮氏安分?别说如今先帝新丧,储君还未登基,就算是新帝即位,又岂敢动我阮氏?”
话音刚落,陈翀手中的剑已经抵在阮言一的喉头。孟源手中轻弩的弩箭则瞄准了柳道可。
“陈翀!”我喊道。
僵持之际,李陟遐回来了。
他并非是一个人回来的,身后还跟了蛟三带着许多人。
他们把柳道可一行人团团围住,拔出武器,两相对峙。
李陟遐面无惧色走入院中,枪尖直指陈翀的心窝:“柳大人派人跟着我,阻挠我回来。便是为了来此为难我阿姊和朋友的吗?如此恐怕非君子所为。”
陈翀道:“李陟遐,你以为你现在是李右丞的义子便能为所欲为了吗?你一个前朝余孽,注意你的身份。不要以为朝廷不处置你就什么也不知道。若是惹恼了朝廷,抓你回去枭首。”
陈翀话音未落,蛟三已经带着人逼上前一步,李陟遐抬手示意蛟三勿要妄动。
“前朝?”我问。
刀都已经架在脖子上了,阮言一却有心思对着我笑道:“看来娇儿姑娘也不知晓杨兄的身份。我原以为你们是一起的,看来我就猜中了五分。”
阮言一说得云里雾里,我看向李陟遐,希望他能给我一个答案。
“没错,阿姊,我是前朝安王姬照的孙子。”李陟遐坦然道。
妆成闻言也十分震惊,问:“可公子不是说公子是被……”
李陟遐深吸一口气,缓缓叹出,道:“卖儿卖女的,确是我父亲。安王那一代,国已经破了,父亲多少还有些家底。可东躲西藏连年征战,到了我这一代,已经算是穷途末路了。”
柳道可幽幽开口“既已知穷途末路复国无望,便当安分些度日。你如今召集前朝旧部的后代公然与朝廷对峙,你可知是多大的罪过?”
第62章
“好啊,好!”我气急反笑,“好一个前朝旧部,好一个公然对峙。这朝中有谁不知李陟遐是李正则的义子,受李家提携?如此大一个罪名扣下来,柳大人这是在说我李家包庇窝藏前朝势力,要公然造反吗?!”
柳道可抱拳道:“微臣不敢!”
外面传来呼喊声,顺着声音望去。竟是一队士兵押解着吴家村的村民往这而来。为首的人穿着重甲,手中拿着鞭子不时抽打那些走得慢的村民,哀嚎声不断。
蛟三看到此景,怒瞪着柳道可一行人,狠狠啐了一口:“下作。”
陇客急急奔到为首的那人面前,道:“程将军,不可啊!殿下吩咐过不要伤了人。”
被称作程将军的那人一把把陇客推开,怒道:“一帮窝藏太子妃的罪犯,也配叫做人?”
人群中花婶和春嫂早已被吓得脸色惨白,却仍旧用自己的身躯把年幼的孩子牢牢护在怀中,吴季和吴仲等男子身上有好几处已经被鞭打得皮开肉绽,但他们依然把妇女幼童挡在身后……
自我来了此处,受到他们许多的帮助照顾。可如今……如今是因为我,让他们平白遭受这无妄之灾。
即便如此,他们看我的眼神中亦没有一丝的怨怼。
孟源举着轻弩朝姓程那人射过去,那人头稍稍一偏轻易躲过了。一旁的士兵几乎是同一时间挥刀砍断了孟源的左臂。血溅出来,灼烧着我的皮肤。
孟源倒在地上抱着断臂撕心裂肺地喊叫,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阮言一,妆成和我赶紧去查看他的伤势。妆成顾不得什么体面清白,当场解开自己的衣带和衣服给孟源包扎。
好在阮言一懂得些医术,血很快止住了。
我用手指着柳道可的鼻子:“柳道可!”伸出的手上沾满了孟源的血,不住地颤抖。
柳道可眼中含着隐忍,不为所动。
这一刀下去,村民们被吓得瑟缩在一起,看向我的眼神里也带上了恐惧。我知道,这一刀砍断了我与他们之间的联系,也砍断了我的所有退路。
强撑着站起来,我对陇客伸出掌心。
陇客心领神会,把背后包裹中的太子妃印信和册宝交予我手中。
我高举手中的太子妃印信,对柳道可道:“而今我以郢朝储妃的身份命令你,让随行的医士为孟源医治。”
柳道可冲陈翀点点头,陈翀立即喊来三名医士把孟源抬入屋中。
见孟源得到救治,我情绪平静许多。又道:“放了吴家村的人。派人送他们回去,为他们治伤。每户赠银二两为他们压惊,以示朝廷恩泽。”
柳道可挥挥手,一队人马上前扶起吴家村的村民往村里去。
“把这位程将军……”
话未说完便被柳道可出言打断:“太子妃!”
我与那程将军四目相对,若是眼神可以杀人,我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我自然知道即便我是储妃,也不能随意处置一个将军。那是僭越。
程将军心中自然也明了,所以他才敢如此坦然与我对视,眼神中甚至不起一丝波澜。
我收回印信,长叹一声望向天空。
如今刚入秋,大雁已经南飞。我心中百感交集,此生恐怕是再也飞不出应京那个牢笼了。
半晌,待我确认村民已经全部安然返回家中,我才对柳道可道:“我还需收拾些物件。你们就在此处等我吧。”
“是,听从太子妃吩咐。”
孟源的伤已经被妥善地包扎好。此刻躺在床上,脸上苍白,嘴里不停喊着娘。我伸手探了探孟源的体温。还好,没有发烧。
阮言一替孟源擦着汗,问我:“你真要跟他们回去?”
我点点头,开始收拾细软。
李陟遐拉着我的手制止我的动作:“阿姊!你若不愿意,大可说出来。我便是拼着这条命也……”
“陟遐,”我看向他,“我不愿意,但我必须得回去。回去不过是失去些自在,没有性命之虞。可若不回去,就还会有人因我而流血丧命。他们何辜?”
说着我转头向一旁泪如泉涌的妆成道:“妆成,你自小跟着我,从未真正自己选择过。今日我最后再替你选一回。你不止一次两次告诉我喜欢此处,那你便留下来,我会放你的身契给你。”
“太子妃……”妆成抱住我,“我要跟着太子妃。我不会抛下太子妃的……”
我轻轻抚摸她的长发,对她柔声说道:“你已经陪了我许多年,今后你便只为自己活。怎样痛快便怎样活。我把存票留给你,主仆一场,算我送你的临别礼物。今后不论你是嫁人还是做些买卖,有银钱傍身总是要硬气一些。”
临别的话总是格外的多,我嘱咐妆成道:“你心直口快,从前在我身边也不怕得罪别人,但今后不同。你要学会三思而后行,说话也需得慢上三分。”
我从怀中掏出来一块随身的玉佩塞到妆成手中:“分别之前,你还要帮我做件事。你要帮我照顾好孟大哥,直到他痊愈。若有什么变故,带着这块玉佩去找母亲。”
妆成泣不成声,只是点头。
“陟遐。”我看向李陟遐。
他摇了摇头:“我跟阿姊一起回去。”
“嗯。”我没有制止。相较于我,他更有不得不回去的理由。他的身份已经暴露,若还继续留在民间。不管他心中是否真有复国的想法,朝廷也不会再留下他和蛟三一干人等的性命。只有他回去了,这些人才有可能活下来。
找来找去我才发现,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收拾的,来的时候就是空着一双手,如今要回去了。带着这些东西也用不到。索性还不如什么也不带了。
李陟遐也是这么想的,他只是提着来时的长枪,别的什么也没带。
阮言一把我们送到门口,我停下脚步对李陟遐道:“陟遐,你去让柳道可给我寻些垫子被褥,把马车里铺的舒适一些。”
“好。”李陟遐知道我是有话要对阮言一说,出去的时候顺手带上了门。
他走后,我向阮言一行了个礼,道:“这些日子,多谢阮公子的照料,请公子务必保重自身,看顾好吴家村的村民。”
阮言一点点头:“我会的。娇儿……太子妃也请务必……保重。”
我看到他的抬手想要扶我,但最终还是握成拳落在身侧。只当是没有看到,我道:“我还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公子。”
“太子妃请讲。”
我问他:“请问公子是如何猜测出陟遐的身份的?”
第63章
阮言一缓缓道来:“李大人掩饰的极好。一般人恐怕很难看出什么。我也就是多读过几本杂书而已。你们三位来时候所乘坐的马车,通体没有多余的纹饰,车架比寻常马车粗重两倍不止,这样一来免去许多颠簸,而来也能更有效防止刀剑的攻击。这重车安全性强,但实用性欠缺。之在前朝的皇族中使用。”
“光凭这一点?”我诧异。
“当然不是,”阮言一笑道,“也有许多的辅证,比如李大人说你们姓杨,是兄妹三人。前朝皇姓是姬,灭亡后大多化为周,杨,鲁等。又如太子妃说自己自幼在大户人家洒扫侍奉,可手不会骗人,指如削葱根,这哪里是干活的手?妆儿姑娘倒是会干活,但也不像是干过粗活的。”
听阮言一说完,我反倒有些释然了。
一直以来,我都以为我能凭借自己在这世间立足。摘下太子妃的枷锁,我还是李敬之。我可以借着自己一手制香的手艺,给自己温饱。
原来不是这样的。
出宫这些日子,我日日生活在别人明里暗里的保护和助力之下。这两年的光景仿佛就是一次长久一些的东巡。我甚至都没有跨出东宫那扇厚重的大门。
或许,我能做的该做的,都不在此而在彼。 我已经开始慢慢相信和接受,我就是为了成为太子妃而生的。
“咚咚咚”李陟遐轻敲三下门,并没有进来。
他隔着门道:“阿姊,柳大人已经安排妥当了,请阿姊上车。”
“好,我知道了,”说着我向阮言一再次行礼,“就此别过了阮公子。”
登上马车前我环视整个小院。这里的每一件器皿,每一株花草,都是我亲手打理。这有我两年来的快乐和自由,即使这自由是虚假的。
程将军有些不耐烦,抬着下巴催促道:“太子妃,莫要耽搁。”
柳道可和李陟遐用眼神瞪他,他一脸的狂傲,并不把二人放在眼里,反而指挥陇客:“扶太子妃上车。”
陇客扶着我的手,悄声对我说:“太子妃莫恼,这程将军是太子殿下一路提拔上来的人,除了殿下谁也不认。性格是刚直粗暴了些,但他也只是奉命行事罢了。”
奉命行事。
呵,沈涤尘,真有你的。恩威并施,好纯熟的帝王术。
翌日清晨,即将抵达应京之前,我在马车的颠簸中醒来。
掀开帘子看到车外的景色,“这一路没有停歇吗?”我问陇客。
陇客点点头:“回太子妃,太子殿下操劳先帝的丧仪,还要处理各地送来的政务,确认登基的事宜。还有许多需要太子妃办的事。奴才们不敢耽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