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天刚蒙蒙亮,田垄中已经有人劳作。前面不远处有两人不知因何争吵,似乎吵得很剧烈。待马车行至跟前,两人已经丢下手中的锄头打了起来。
“陟遐。”我喊道。
听见我喊自己,李陟遐策马上前,走在马车旁:“阿姊,有什么吩咐?”
我指着扭打在一起的两人对他说:“你去看看那两人因何大打出手。”
“不必去了。”程将军制止了李陟遐,“太子殿下吩咐路上务必不要停留。”
他顿了顿,回头看了一眼两个村民,道:“况且,这二人无非就是你占了我的地,我踩了你家苗。太子妃也是在村野中待过不少日子,难道还看不清,这些温饱都混不上的乡野村夫,终日奔波只为果腹?”
我想反驳他,但想到宝婶的遭遇,我无力反驳。他说的对,我确实没能看清。我以为所有人都跟我一样,只要肯出力,付出就会有回报。可是最近看到的似乎又不是这样,付出了却得不到回报的比比皆是。
放下帘子,我不愿再看。
程将军没有离开,反而劝解我道:“鄙人便是乡野出身,最能体会个中滋味。太子殿下清明政治雷霆手段,最是能整治这许多的弊端造福万民。我看太子妃对百姓亦有仁爱之心,若是今后能成为太子的助力,也是为万民谋求福祉。”
回到东宫的时候沈涤尘并不在这里。听陇客说他最近几日都是歇在宫中。是豆儿和徐时笙带着两岁的皇孙在门口迎我。
行过礼后,豆儿扑上来拉起我的手。她眼睛红彤彤的,还擒着眼泪:“太子妃……到底还是回来了……这些年……过得好吗?”
还有豆儿知我。我抱住豆儿:“我过得很好……”
徐时笙跪在我脚边:“太子妃……我……我那日……”
我想扶她,她却不肯起。
我道:“我看到你已经尽力,我知你的难处。”
“我这两年……真的很愧疚……我记得太子妃对我的好,是太子妃你多次把我从鬼门关拉回来……但……”徐时笙说着哭起来,小皇孙用小小的手替她抹掉眼泪:“不哭哭,不哭哭。”
我蹲下身子捏了捏小皇孙肉乎乎的小脸蛋:“竟已经长这么大了,内务府拟的什么名?”
徐时笙擦擦眼泪:“屹楼。沈屹楼。屹楼,快叫母妃。”
两岁的孩子还吐不清字,含含混混地学着徐时笙喊了一声:“母妃。”
我揉揉他的小脑袋,对他笑道:“屹楼,高屋建瓴,巍然屹立。好名字。太子殿下很疼爱这个孩子,对他寄予大望。”
“鹅黄呢?”我问。
“太子妃,这件事正要向你禀告……”豆儿支支吾吾。
我起身对身后紧跟的柳道可和程将军道:“我人已经在东宫了,还要如此吗?”
二人对视一眼,对我道:“微臣告退。”说着就要带李陟遐离开。
“等等,”我叫住二人,“李陟遐不能走。”
程将军道:“我等秉公办事,还请太子妃不要为难。”
李陟遐也对我道:“阿姊,没事的,我去去就来。”
我还是不放心,不肯让他们二人带走李陟遐。柳道可拦住我,对我道:“太子妃且放心,殿下不会为难李大人的。”
一干人等离开后,徐时笙让奶妈来抱走了沈屹楼,又屏退了下人。
确认四周无人,这才压低声音附在我耳边道:“太子妃请随我们来。”
第64章
这是西苑最偏僻的院子,因为位置太偏而无人居住,只偶尔侍女们进去洒扫。如今这处院子却被修缮一新,院门上还挂了一块新添的门匾曰“长留居”。
院子四周每五步一个金翎卫,围得铁桶一般。
距离院子还有距离,徐时笙便拉住我不让我再往前了。
“太子妃可知这里面住的是何人。”徐时笙问。
长留。长为长久之意,留乃得到之意。长久得到。沈涤尘想要长久得到的,除了她还能有谁?不过看这样的架势,恐怕是强求而来,久留不得。
豆儿和徐时笙告诉我说,张念在此处已经住了半年有余,先皇崩逝也未能离开。沈涤尘只要回东宫,日日都要过来,只不过他很少进门,都是自己一人在门外矗立许久又独自离开。偶尔也会进去,但每每都与张念不欢而散。
鹅黄被沈涤尘拨来照顾张念,也已经半年不曾出这院门了。
我觉得张念比我还要可怜。我与她不同,我和我身后的李家对沈涤尘有所求,可我被困在这东宫尚且心有不甘。她呢?她为了沈涤尘出生入死,用整个张家为他铺路,沈涤尘能行至此处,她功不可没。可如今还是被囚在这小小一方天地间。
就连我都比沈涤尘更懂得她要的是什么。
沈涤尘回来的时候,也已经深了。两年不见,他清减许多,眼窝深陷,眼下乌青,失去了往日的神采。下巴上还有青色的胡茬,满脸的疲态。
“夜深了,早些休息吧。”
他没有问我为什么要走,也没有指责我离开,更没有久别的寒暄。好像这两年多我从未离开。我有些恼怒。这算什么?我尽在他的掌控?我并非一件物件,取回来也就罢了。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啊。
“为何让我回来。这么两年都放过我了,为何又让我回来?”我自然知道让我回来是因为我有用,但我还是忍不住要问。我不愿意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揭过。这样显得我这两年像个笑话。
沈涤尘本来已经转身想要回自己的寝殿,被我一问,又转身回来,坐到了我对面。
他用看一件离奇的物件的眼神看着我,仿佛难以理解我提出的问题。
“李敬之,你姓李,是当朝的储妃。”沈涤尘一字一顿地说,“你享受了李家的生养,皇室的教养,万民的俸养。你难道就不想履行自己哪怕一丝的职责?这两年来你在吴家村都能安枕,没有一点点的愧疚?”
我哑然,突然记起那日我离开皇宫,在梦中姑姑也说了这样一番话。
见我无言,沈涤尘站起身来,恰巧看到桌案上我新翻开的《孟子》。他道:“太子妃在闺中时已经饱读诗书,以为知晓了其间的道理,思想开蒙。一心一意要求自由,求一份风骨。不肯为别人手中所执的棋。”
他看着我的眼睛,顿了顿:“我说的对吗?”
不等我回答,他冷笑一声:“在我看来,这恰恰是太子妃读的书不够多,心中还没有天下,还没有万民,还没有责任二字!”
良久的沉默。
他只说对了一半。从前我确实是从未想过这些,只是不愿再做一枚棋子。如今我愿意回来,不是因为程将军以吴家村百十条性命相要挟。而是我看清了自己的处境。我回来也并非是重新成为别人的棋子,我要成为的,是执棋博弈之人。
半晌,沈涤尘叹了口气,他轻轻的唤我的乳名,放缓了语调:“皎皎,我本是愿意给你自由的,我好多次从下面人的嘴中听到你在吴家村的生活,我也会羡艳。谁不愿意就这样一辈子安安稳稳,波澜不惊?我从不让人去打扰你,包括父皇和李右丞。我知道成亲许多年,很多东西我给不了你,丈夫的责任也没有尽到。但是我没有办法,哪怕我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哪怕我现在距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我也没有办法。我有我要尽的责任。你已经得到过你想要的生活两年了。如今朝廷需要你,你们李家需要你,我也需要你。你必须要回来尽自己应尽之责。”
我起身走到他面前,跪在地上郑重地朝他一拜,道:“妾身明白了,妾身一定好尽自己应尽之责。”
沈涤尘是真的累了,他没有再离开,而是宿在了我的寝殿之中。梦中他带着哭腔喃喃:“父亲,孩儿怕。父亲……别离开孩儿……”
我用手轻轻拍他的背,东方既白时沉沉睡去。
沈涤尘起床时惊动了我,我只觉得头昏昏沉沉,坐起身揉按这头上的穴道。
“再睡会吧。舟车劳顿许久。昨日又睡得那么晚。皇祖母两日后才能回到京中,你今日就先不必去宫中请安了。”沈涤尘一边任由侍女为他穿衣一边对我说。
我头昏得厉害,他既如此说了,便拽着被子倒在床上又沉沉睡去。
等再醒过来已是日上三竿,我习惯性地喊妆成的名字,推门跑进来一个面生的小侍女。
“太子妃,今后由奴婢侍奉您。”
这小侍女生的白白净净,模样机敏。很合我的眼缘,便问她:“你叫什么名字。从前在哪里当差。”
“回太子妃,”她恭恭敬敬地朝我行礼,道,“奴婢名唤图南,从前在不老山的行宫里当差。”
不老山的行宫,那是先帝最喜欢去的行宫,有时一住就是数月。不过沈涤尘倒不常去,不好判断这小侍女到底是不是沈涤尘故意安排在我身边的。
“这里不必行宫清闲,你需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办事。”我板着脸,将丑话说在头里,“我平生最痛恨的便是耳报神,这长信殿的话,只能在长信殿落地。若是泄露出去一句,便拔了你的舌头。”
小侍女跪在地上低着头:“奴婢明白。”
从小到大我已经习惯了妆成的陪伴,如今她不在身边,我只觉得哪里都别扭。图南给我梳头的时候,拉疼我好几次。我想到鹅黄,不知道她与张念同住长留居可还习惯。
我让图南去告诉豆儿和徐时笙今日不必问安,然后一个人来到长留居门外。
第65章
长留居的门口,两名金翎卫拦住我:“太子殿下口谕,任何人无故不得入内。”
我站定,亮出腰牌:“我是先帝钦点的储妃,如今来此只是想与故人相叙。还请二位让一让。”
两名金翎卫目不斜视:“金翎卫只听从太子殿下一人之号令。”
当真可笑,这东宫沈涤尘占一半,我李敬之也占一半,竟还有我不可涉足之地?懒得听他们讲笑话,我迈开步子径直向前。我就不信他们敢一剑捅死未来的皇后。
这二人见我要硬闯,也不犹豫,立刻拔出腰间的佩剑直指我的喉咙。
“住手!”图南大喊着跑上前来握住其中一把剑的剑刃往前一送,顺势挡在我身前,“你们吃的熊心豹子胆,竟敢对太子妃刀剑相向。”图南牢牢握住剑刃,血顺着她的指缝留下来。
我一时没有料到今日才见的图南竟会有如此的胆魄护我于身后,心下一惊,她这是什么意图?这个念头从心中冒出,我又一惊。我什么时候也变得如同父亲和沈涤尘一样谨小慎微工于心计了?
持剑的金翎卫也被图南的举动镇住,不敢妄动:“我们……我们也是奉命行事。”
“奉谁的命?奉的什么命?”图南毫无惧色,大声叱责,“谁命你们剑指太子妃的喉咙?”
长留居的门被从里面打开,门后站着张念和鹅黄。张念道:“请太子妃进来一叙。”
见二人没有动作,张念道:“我神威大营四十万将士,踏平金翎卫的府衙也不过须臾间而已。我之所以甘愿住在这,不过是为了大局着想。”
两个金翎卫对视许久,终于还是稍稍侧了侧身,给我和图南让出一条路。图南放开手中的剑刃,用另一只手将我扶入长留居。
关上门,鹅黄跪在我跟前磕了一个头,再抬起头已经是泪眼婆娑,她哽咽得说不完整一句话:“太子妃……你……你在外面过得……过得好吗?……鹅黄……日日在菩萨面前……祈祷……祈祷太子妃……祈祷太子妃顺遂……我……我……鹅黄……好想你……”
我捧着鹅黄的脸。她瘦了,从前鹅卵石一般圆润的小脸变得有棱有角,比起两年前要憔悴许多。这东宫,真是消磨美人儿的地方。
替她拭去眼泪,我道:“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快先去把药箱子找来,先替图南包扎。”
张念把我们引至前厅,接过鹅黄递过来的药箱子,一边替图南上药,一边对我道:“他还是把你找回来了。”
我没有接她的话,对鹅黄道:“龙团胜雪。”鹅黄闻言出去,我四下打量着屋中的布置。这屋里布置淡雅不俗,像是沈涤尘的品味,只是东西很少。博古架上也只有三两本书,没有瓷器摆件,也没有兵器画卷。装针线的篮子里更是没有剪刀和绣花针。
不多会鹅黄端着茶碗回来,我接过轻抿一口。果真是好味道,我已经许久不曾喝过了。
“张将军又是为何在此?”我放下茶杯问道。
此时张念已经帮图南包扎完毕,她轻声嘱咐图南伤口愈合前勿要碰水。
“他说,要我做他的皇后。”张念说的漫不经心,好似在谈论今日的天气。我却听得心惊胆战,恐惧、愤怒铺天盖地像我涌来。我的手暗暗捏紧了椅子的扶手,努力保持着面上的平静。
张念收拾着药箱子继续道:“我不肯答应他的要求,被他请来东宫做客,顺道想想这做皇后的种种好处。”
我心中波澜起伏,却不得不努力压制自己内心的情绪:“那将军可想明白了。”
她点点头,看着我的眼睛道:“想明白了。于我没什么好处。我既不愿、不会做皇后,张家也不缺这个皇后。”
我知道她没有骗我。她要是愿意,沈涤尘何必再把我接回东宫来?只消昭告天下说我已经死在那场宫变的大火中就能让她顺利登上后位,也省去了许多的麻烦。但是我估摸着沈涤尘并没有放弃张念,按照他对张念的感情,也绝不可能让张念为妃。很可能我只是他为了张念登上后位而布置的一道阶梯。
沈涤尘即将即位,后位不可长时间空置。可张念迟迟不肯点头,他只得把我找回来,立我为后。可我这个新后曾经失踪两年有余,必有大臣以此上疏参我。如此一来,我若想稳住自己的地位,顾全李家,只得仰他鼻息。只要他拿捏了我,进可让我给张念让位,退我也必须得容下张念。
好手段,好算计。可惜他想错了。我既回来,怎么还会肯任他摆布?我这次偏偏不让他如意。
“我能帮你什么?”我问张念。
张念摇摇头:“还不是时机。”
她如此说,便是心中已经有了打算。我不再多问,只说:“明日我再来看你。”
鹅黄一路把我送到门口,临别之时,她拉着我的手依依不舍:“太子妃……”
我看着她的样子,鼻子一酸,反握住她道:“这两年委屈你了……张将军对你不好吗?”
鹅黄一个劲摇头:“张将军为人和善有礼,待我很好。但我就是……就是想太子妃了……”
“傻鹅黄,”我抱住她,“别哭了,明日我还来看你。”
鹅黄一双眼睛蓄满泪水,带着浓重的哭腔:“真的吗?”
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太子妃向来一言九鼎,什么时候骗过人?”
“好!”鹅黄用袖子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替我打开门,“恭送太子妃。”
今天沈涤尘回来的出奇地早,一来就直奔长留居。不过他在长留居并未久留,从长留居出来,带着一脸的怒气踏入长信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