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吩咐鹅黄和图南一定要盯紧了张念的动静,只听沈涤尘带着怒意的声音从殿外传来:“李敬之你好手段!竟让平阳郡主带着定国公的……”
他说着走近殿内,看到病榻上憔悴的我,生生咽下了接下来的话,问道:“你……病了?”
鹅黄替他解开狐裘,引他入座:“那日陇客大人来得急,娘娘担心殿下,走得也急,穿的单薄。回来便病了,已经病了这许多日。”
沈涤尘问:“可找太医来看过?”
我捂着胸口咳起来,图南拍着我的背道:“看过了,熬了药日日都喝,也不见好。”
他将手覆在我的额头,传来阵阵凉意:“怎么这么烫?一直这么烫吗?”
我摇摇头,声音微弱:“劳陛下费心。白日里好些,到了夜里就烧起来。现在已经比前几日好些了。陛下说我的母亲……她怎么了?”
“还有不久便是登基大典了,你好好养病。旁的事不要多想了,免得劳心劳形。”
一场诘难就因我生病而就此作罢,我一时竟不知该不该开心。
五日之后,沈涤尘昭告天下立我为后,他登基当日亦是我的封后大典。
连着下了好几天的雪,今日难得放晴。
陇客带着各局的宫人和沈涤尘赏赐的一应物件前来贺喜:“恭贺娘娘,不日就要荣登后位了。”
哪里是什么荣登后位,这明明是我千辛万苦从沈涤尘的手中夺来的。
我从荷包中取出两片金叶子放进陇客的手中,酬谢他辛苦跑一趟。他推拒回来,道:“娘娘从前对我的好,我都记在心里。我知娘娘这一路不易。如今也是打心底替娘娘您高兴。”
顿了顿,他又道:“娘娘,我自小陪在陛下身边,陛下这一路也是荆棘丛生,并非一条坦道。也望娘娘能谅解陛下。我祝愿娘娘与陛下鸾凤和鸣。”
我不答,只是笑笑。虽然知陇客是真心,但我早已经对沈涤尘没有了期待。今后只愿不再成为别人的棋子,能做我想做之事。
陇客对身后的宫人道:“给娘娘量体。”
时间仓促,封后大典却马虎不得。小到头上的一只珠钗,大到銮驾,一应都要我一一过目确认。各局的人在东明殿中来来往往,几乎要将门槛踏平。两个时辰间我光是发式就已经换了三四种。
“咳咳咳。”我用帕子捂住嘴不停地咳。图南端着药碗走进来,有些不满:“非得什么都赶在今天吗?且还有半月呢,妆容发式这些不太要紧的,就不能往后推推?”
梳妆的尚宫道:“姑娘有所不知,这是娘娘一辈子一次的大日子,半点也马虎不得。”
第76章
这十多天里,多的琐碎之事不必再提,我汲汲忙忙的样子,只单单是从一件朝服来来去去就已经改了四五处才算是做成便能窥探一二。
事无巨细皆要由我过问,从整体到细节,各局吹毛求疵的程度一度让我怀疑是否是沈涤尘有意为难。
直到大典前一日我才稍稍得空,在殿中燃香品茶。
“娘娘好雅兴。明日便是陛下登基娘娘封后的日子了,却有心在此处品茶。”阮言一从殿外款款而来。
我放下茶杯,让鹅黄将他请到座上,亲自替他斟了一壶茶:“阮公子,也请尝尝我斟茶的手艺。”
他将茶杯放在鼻子下细细地闻,点点头轻抿一口。
突然他放下茶杯站起身来鞠了一躬道:“不错。从前我自以为高清,对世家小姐们研习华艺茶道颇有不屑。今日一品,才知道从前是阮某肤浅了。”
我笑笑:“阮公子今日来,怕不只是想讨杯茶喝吧。”
阮言一扫视满殿的宫人一眼,没有开口。
我会意,给身后的图南递了一个眼神,图南道:“明日便是陛下和娘娘的大日子了,殿外的花圃都还没有收拾干净,一个个的都在这里杵着做什么,还等娘娘自己收拾不成?”说着将殿中的宫人尽数带离。
“阮公子有话不妨直说。”我道。
阮言一没有立即回答我,而是伸出手:“宫中的女医治了你许久,你还是不见好。来,我替你把把脉。”
我递过手去,阮言一搭上我的脉搏。我道:“女医们倒也尽力,只是我最近太忙,休息不好。”
“你啊,咳疾已经入了肺腑,又忧思过度,郁结于心。我给你开个方子,你按时按量服用。切记要将心态放平,不要为难自己。”阮言一喊门外的图南道:“图南姑娘,劳烦笔墨。”
“是要走了吗?”我问他。
阮言一没有正面回答我,而是说:“你可想过再回到吴家村去?或者去另一个天高海阔的刘家村王家村。这些日子在宫中,我冷眼看来。这里人人都似困兽,处处皆是刑狱。阴诡之计频生,好似一潭深不见底的污浊之水。这不适合你。”
我再替他斟上一杯茶:“你错了,我本就是长在这皇宫院墙之内的。先秦有《沧浪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不管这里是什么样,我都已经决定在这渡过今生。”
阮言一没有再劝,只是将写好的方子递给我,起身告辞:“提前恭祝皇后娘娘登临后位,愿娘娘得偿所愿,万事胜意。”
他走后,我趴在床沿上发呆,这个时候,妆成和孟源在做什么?秋天的鱼干现下该拿出来蒸了吧。不知道我春天酿的酒能不能替他们驱一驱这连日风雪带来的严寒。
翌日一早我被鹅黄唤醒。今日殿中有许多人,洗脸梳妆穿衣着履,样样都有三五个人伺候。一通打扮之后又是另一群人簇拥着把我塞进銮驾中。
直到我同沈涤尘一起并肩登上长定殿长长的阶梯,接受下面群臣的叩拜。我才稍稍感觉到真实。
如今,我也是脚下这绵绵山河的主人了。我也将有机会在这以天下为盘人为棋的棋盘上手谈。
身边的沈涤尘神情冷漠,甚至可以说有一丝的不悦。或许在他的规划中,现在站在我这个位置的,应是张念才对。
但很可惜,天下百姓不会同意,臣子们不会同意,李家不会同意,甚至他最爱的张念,也不同意。
我脸上带着得体的笑容,毫不在意他的悲喜。
无所谓,我要的又不是一个全心全意疼惜自己的丈夫。我要的是皇后的头衔,品阶,权力。我与沈涤尘不同,不会向他一样得了一样又放不下另一样,我只会珍惜我能得到且已经得到的东西。
另一边,就在今日,就在沈涤尘登基大典举行之时,张念离开了。连带的还有阮言一也一同离开了。宫殿中一切如常。只是人已经走远。
登基大典一结束,沈涤尘匆匆离去,将我留在原地。我并不觉得难堪,我知道,一会儿他的脸上会比现在群臣的脸上还要难看。我并不想去触这样的霉头,这一整日都识相地离他远远的。
但是该来的总要来。前脚图南和鹅黄刚扶我走进寝殿,沈涤尘后脚便至了。
他一进殿,便伸出一只手掐住我的脖子把我逼到墙角,对我怒目而视,整个眼睛布满红色的血丝,面目扭曲狰狞,十分可怕。他歇斯底里地对我喊道:“是你!是你搞得鬼对不对!说!念儿呢?!还有那个什么阮言一,是他吗?是他和你勾结,一起绑走了念儿?是不是!?”
图南想要来将他拉开,却被他反手一个耳光打倒在地,鹅黄赶忙上前查看图南的伤势。
我被他掐得脸色涨红,强烈的窒息之感让我没有办法思考。我大口地呼吸:“陛下……臣妾……臣妾不知陛下……所言……何意……”
他死死掐着我的喉咙,我双手抓住他的虎口想要挣脱:“陛下……”
心中闪过无数的念头。
就要死在这了吗?死在封后的这一日。父亲母亲将我养育成人,我还没有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如今就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了吗?我恐怕是郢朝最最命短的皇后了。
宋云朗……云朗哥哥……那日分别时,我若执意要跟他去衔蝉关,现在是不是已经尝到为人母的滋味了?
要是还有来生,但愿还能成为父母亲的孩子,尽两世的孝。还愿能嫁给自己的心向往之人,做普通的恩爱夫妻,临窗剪烛,好不快活。
闭上眼睛,垂下双手,我放弃了挣扎。
突然有人的拳风掠过我的脸颊,一拳挥在沈涤尘脸上,将他击倒。
失去了支撑的我跌坐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短暂的眩晕之后我睁开眼睛,看到的是宋云朗的背影。
沈涤尘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的血,很快从地上爬起来,也朝着宋云朗的脸挥来。二人很快扭打在一起。
图南与鹅黄已经被这二人的架势吓得呆在原地,我拼命扯着嗓子对她们喊:“出去!把人带上!任何人不许靠近东明殿!”
她们这才连滚带爬地跑出殿外,将门死死关紧。
第77章
沈涤尘和宋云朗你一拳我一拳扭打在一起,我却没有一丁点去劝架的想法。只缩在角落大口大口呼吸。
有了刚才濒死的经历,多大的事也不及自己活着重要了。
这两人打了许久,直到纷纷精力耗尽倒在地上。
宋云朗躺了一会儿,很快从地上爬起来走到我身边。他仔细查看我脖子上被沈涤尘掐红的手印,哑着嗓子问我:“疼吗?”
怎么会不疼,我几乎要窒息。但我还是摇摇头。
宋云朗还觉得不够解气,走到沈涤尘身旁又对着他的脸就是一拳。沈涤尘这次没有还手,只是闷哼一声。
“皎皎,我们走。”宋云朗拉着我的手腕想要带我离开。我不肯动,缩在地上摇了摇头。
我不走,也不能走。我今日封后,现在走了,沈涤尘向李家向宋家要人,他们怎么办?再说,我能去哪?跟着宋云朗去衔蝉关?以什么身份?
“柳大人你不能进去!”门外鹅黄的声音传来,话音未落门就被一脚踹开。
看见躺在地上的沈涤尘,柳道可跑到他身边查看他的伤势:“宋云朗你!”
宋云朗将我护在身后,对柳道可道:“这是我与陛下的私事,还请柳大人不要插手。”他这一声柳大人咬得极重,半分情面也不留。
“私事?!”柳道可指着宋云朗,“你当这是哪里?!这衔蝉关任你想如何便如何?你当陛下还是孩童,整日与你摔打在泥里?你实在是放肆!”说着便拔出佩刀搭在宋云朗的脖子上。
宋云朗面无惧色,反倒向柳道可逼近一步。
沈涤尘坐起身,整理了下身上的衣服:“够了。道可,你先带阿朗下去处理下伤口。今日的事务必不要外传。”
柳道可将刀收回刀鞘,去拉宋云朗。宋云朗却不领情,甩开他的手,站在原地将我挡在身后。
“阿朗,”沈涤尘道,“今日是我的错。我找不到念儿,一时失了理智。我向你保证,绝不会再伤皎皎分毫。”
宋云朗仍旧不可挪动,沈涤尘叹口气道:“罢了,道可你把你的刀给阿朗,去偏殿,让太医来给他治伤。这边若有动静,阿朗你提刀赶来便是了。”
柳道可看着宋云朗,手更加用力握紧了刀柄。
“怎么?朕说话谁也不肯听是吗?”沈涤尘道。
听到沈涤尘如此说,柳道可才解下佩刀扔给宋云朗。
宋云朗接过刀,对沈涤尘道:“陛下再伤皇后分毫,休怪微臣的匹夫之怒。”说罢转身去了偏殿,而柳道可跟在他身后离开,带上了门。
殿中又只剩我和沈涤尘二人了。
沈涤尘看着我,问:“还疼吗?”
我不说话。
他又问:“是不是吓到你了?”
我依旧不说话。
沈涤尘起身走过来,蹲在我的身前,伸手想要碰触我的伤口。我向后瑟缩了一下,他的手停在半空。
“别怕,皎皎。”他最终将手收回,在我面前席地而坐。
他神色颓然:“念儿走了。她什么都没留给朕,她甚至没有和朕告别。昨天她才刚答应朕,会一直陪着朕。今日她便走了,什么也没有留下。”
我看着他,既怕也恨,还有些许的同情。
他问我:“她要走,你知道吗?”
我轻轻点了点头。
这次沈涤尘没有再有什么过激的动作,只是苦笑一声:“她连你都告诉了,却偏偏瞒着朕……皎皎,你说,是朕待她不好吗?”
我摇摇头。
“她想要的,朕都愿意给她。便是朕的性命,也可以双手奉上。可她为什么要走?”沈涤尘像是在问我,又像是透过我在问另一个人。
“咳咳,”刚想张开说话,却连连咳了好几声,我哑着嗓子对他道:“张念姑娘要的,唯自由而已。”
“自由……”沈涤尘苦笑两声,“你们都想要自由,难道在朕的身边,就是牢笼吗?皎皎,你平心而论,朕待你不好吗?从前你出入东宫,可有阻碍?”
他还是不懂。身不由己不是自由,心不甘情不愿也不是自由。
半晌,他看向我的脖子上的淤青,起身从匣中取来活血化瘀的药膏,重新坐到我面前,替我上药。
“对不起,皎皎。我不该这样对你。你若有什么委屈,一并告诉我。让我可以弥补。”
我不知道要怎么回答,我现在只想离他远远的。他的话我一句也听不下去。
沈涤尘将我抱到床上,替我卸下钗环。他的手碰触到我的腰带时,被我一把握住。我对他道:“陛下,这些琐事让鹅黄和图南来吧。”
他轻轻地将我的手拿开:“别怕。”
换好了寝衣,沈涤尘让鹅黄与图南进来替我盥洗。他则坐在榻上直到我躺下后,亲自来替我盖上被子,放下帷帐。
“好好睡一觉,什么都不必想。”沈涤尘对我说完,离开了我的寝殿。
图南和鹅黄坐在床边,用沾了水的手帕替我敷着脖子。
“娘娘……”图南的语气中尽是心疼。鹅黄也扭过身去偷偷抹泪。
“无碍的,”我安慰她们两,“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想要坐上这个位置,哪有那么容易的?”
鹅黄抹干净眼泪,转身回来问我:“娘娘还疼吗?”话未说完,眼泪又夺眶而出。
我用手替她将眼泪擦去,故作轻松:“不疼,一点都不疼了。只不过……穿衣服还得注意些……”
图南点点头:“好在现在是冬天,有狐皮的围脖。在屋里也可以围一个兔子皮的,保暖又轻便。看这样的淤青,七日也该消了。”
鹅黄道:“陛下这下手也太狠了……五公主觐见的时候要是问起来……”
“均瑶回来了吗?什么时候?”我问。
“今日大典的时候送来的,”鹅黄从怀中取出一封信,“这信是十日前寄出来的,算着时间,明后两日也该到了。说是来朝贺新皇登基。”
我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若是要朝贺新皇登基,怎么不算着日子早些来,便是提前十五日前出发,也还嫌太晚,路上稍有耽搁便要误了日子。来得这么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