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说话,只是静静与镜中之人对视,少顷,她坚定地点头。
“皇上驾到!”殿外的小黄门扯着尖尖的嗓音高喊。
因着均瑶还在梳妆,我带着鹅黄和图南到殿外恭候沈涤尘:“恭迎陛下。”
“免礼。”他将我扶起,抬脚就要往寝殿走,被我及时拦下。
我道:“陛下,均瑶还在梳妆,咱们还是去前厅吧。”
沈涤尘将脚收回,拉起我的手便往前厅走。我挣脱不开,只得一路小跑跟上。
“听说皇后替朕摆平了一桩难事?”沈涤尘将我拉到他身旁坐下。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什么。只听他接着说:“一下朝,皇祖母就都同朕说了。皇后想的这法子甚好,叫徐家无机可乘。只是……”
沈涤尘眯起眼看我,缓缓开口:“不知皇后出这主意,于公于私啊?”
他话一出口,我便跪到他面前,道:“臣妾一定约束家族,定不会出现外戚专政的局面!”
“无趣。”沈涤尘叹了一口气,“朕问的是,你与朕夫妻一场,如今有人要往你夫君身边塞妾室,你是单单为了夫君的家业着想呢,还是吃醋?”
这沈涤尘今日是吃错了什么药?难道是在试探?真是莫名其妙。
我向他一拜,道:“臣妾与陛下一体,自然要处处替陛下着想,怎敢有私心。妻子好妒乃是罪犯七出,臣妾定当度己以绳。”
“好了,起来吧。”沈涤尘将我扶起,收起笑意,“皎皎,你越来越像个皇后了。不如念儿直言不讳,恣意自在。”
‘越来越像个皇后。’今日第二个人如此评价我。
要说恣意自在,确实谁也不如张念。但那又怎么样?沈涤尘如此喜欢她的恣意自在,还不一样将她束缚在自己身边,让她失了自在。
我不欲与他争辩,又想到太皇太后所言的帝后失和于前朝不利。于是道:“旁的臣妾不懂,臣妾只知道,在陛下身边一日,就要为陛下分忧一日。”
沈涤尘勾起嘴角,看着我的眼睛道:“皇后,你可不是这样的人。”
此时均瑶熟悉完毕,从寝殿中出来。见到沈涤尘,她叩拜道:“臣妇,荣王妃。参见吾皇,吾皇万岁。”
“五妹妹,不必这么见外。快起来。”均瑶从小就喜欢亲近沈涤尘,所以沈涤尘每每见均瑶,都是一副宠溺妹妹的好哥哥模样。
均瑶不曾起身,依旧跪在地上:“臣妇有罪,臣妇不敢起。”
“这话从何说来?”沈涤尘起身走到均瑶身前想要将她扶起。
均瑶不为所动,再拜,从怀中取出那方手帕,双手呈上:“请陛下圣裁。”
沈涤尘将手帕打开,看到了那大半枚蜡封。他脸色骤变,周身散发生人勿进的气场。殿中的炭火依旧燃着,四周却温度骤降。
回到坐上,沈涤尘将手帕和其包裹着的东西放到一旁,冷声问道:“五妹妹这是何意。”
均瑶道:“这是臣妇在荣王的书房拾到的。臣妇窃以为,这是荣王与塔塔部暗通款曲的的证据。”
坐上的沈涤尘靠在椅背上,将自己隐藏在阴影之中:“荣王的祖父从龙有功,是朝廷倚仗的股肱之臣。仅凭这枚蜡封,叫朕如何相信。”
他并非不相信。
大郢朝天下一统,偏偏有一异姓的藩王占据要地。先帝早有削藩之心。而今送上门的机会,即便是假的,沈涤尘也会想方设法变成真的。更何况还能有足够的理由出兵塔塔部。
只不过单单一枚蜡封作用太过微薄,沈涤尘想要的,是更加充足、更加有力的证据。
均瑶的声音清晰洪亮:“臣妇请陛下传唤昨日臣妇身边的塔塔女子。那女子身上有陛下想要的一切东西。”
第81章
塔塔族的小公主被传唤到东明殿的前厅,她步履款款,背后还背着一个不小的包袱。每走一步头上身上的饰物相互敲击,叮当作响。
她好奇的目光扫视过殿中的每一个物件每一个人,最后停留在沈涤尘的脸上。经过一旁的黄门令提醒:“姑娘,不可直视天颜。”她才将目光收回,低垂眼帘,将右手握拳,放置于心脏的位置,像沈涤尘深鞠一躬:“天子安好。”
图南偷偷告诉我,这是塔塔部皇室的礼节。她在行宫当差时,曾见塔塔部来使的皇族如此向先帝行礼。
图南知道的,沈涤尘自然更清楚,他打量着这名小公主,道:“朕听闻斡尔汗有个像珍珠一样纯洁高贵的妹妹。是你吗?”
小公主抬着头,朗声道:“是我,我就是塔塔部的珍珠苏迪儿。”她的声音清脆,回荡在殿内的梁柱之间,让人舒服。
沈涤尘依旧隐匿在阴影之中:“你乔装打扮,跟着荣王妃一路到应京来见朕,所谓何事?”
“我是来向天子借兵的,”苏迪儿道,“斡尔汗联合你们的荣王,毒杀了我的父亲老塔塔王。我要为父报仇。”
沈涤尘问:“你说毒杀,可有证据。”
苏迪儿解下身后的包裹,将包裹中的东西悉数倒在地上。是几封书信,一块像是扯下的衣角布料,一个酒杯。其中一节乌黑的手指吓得殿中的侍女和小黄门们惊呼出声连连后退。
苏迪儿将那节手指和酒杯捡起举给沈涤尘看:“这是父王去世那夜所用酒杯,以及我父王的一根手指。我听闻郢朝的仵作可以根据尸身验出所中之毒,还烦请天子叫来一验。”
而后她又指着地上的信件布料道:“这是斡尔汗同荣王来往的信件,还有我的近卫在打斗中从身着夜行衣来见斡尔汗的人的身上扯下的一块布料。”
一个小黄门讲这些物件收拾在一起一并呈到沈涤尘面前。或许是那半截手指的缘故,小黄门托举的手一直在抖。
黄门令最会体察圣意,见沈涤尘面露不悦,亲自接过小黄门手中的托盘,低声训斥小黄门道:“没用的玩意儿,还不快滚。”这小黄门如临大赦,麻利地退下了。
沈涤尘随手翻阅信件,面色越来越难看,将剩余的信件放回黄门令托举的盘中,看了一眼还跪着的均瑶,吩咐道:“找几个有经验的仵作,再叫上太医院的太医,验一验这酒杯和手指的毒。”
黄门令领了命下去,沈涤尘又对苏迪儿道:“我大郢兵帅众多不假,但都是精锐之师,各名士卒皆有父母兄妹要奉养。他们也是别人的丈夫,父亲。若是此去与塔塔一战,难免死伤。这世间不知又要多多少伤心人。 公主既是要借兵,不知以什么来借?”
苏迪儿向前踏出一步,仰头直视沈涤尘的眼睛:“以我,以塔塔部全族!若陛下肯出兵讨伐斡尔汗,助我胞弟科莫夺取塔塔部的王位。我将向天神立誓,我愿意一生一世以身侍奉天子,并携塔塔部全族永世归顺大郢。”
沈涤尘转动的拇指上的扳指,似乎在权衡这桩买卖是否划算。
见他迟迟不肯答复,苏迪儿道:“出兵塔塔部对陛下也并非全无益处。荣王与斡尔汗书信来往已久,光我手中这几封,最早的已经是两年前。这说明荣王早有不臣之心。他们二人一直未出兵进犯,只不过是我部老王刚刚离世,新王根基不稳。若是陛下不出兵,我相信,不出两年,等斡尔汗坐稳王位,大郢的兵士死伤更多。”
沈涤尘将身体倾向我,道:“皇后,你看看现在的小丫头。好伶俐的一张嘴。”
我明白沈涤尘的意思,笑着开口:“公主错了,即便不出兵。我们难道就会任由荣王做大?解决一个藩王有许多种办法。并非一定要取谁的性命。只要控制了荣王,以塔塔目前的实力,大郢的铁蹄一旦踏上塔塔部的土地,如今的塔塔部又有几分胜算。”
这当然只是说给苏迪儿听的最理想的情况,荣王盘踞衔蝉关日久,与宋家互相牵制。心中恐怕早就厌倦了这种被人制衡的日子。而且这个时候他既然能让均瑶单独前来应京,说明其有恃无恐,心中必定有可倚仗之物。
若是真把他逼急了,难保他不会狗急跳墙,与朝廷拼个鱼死网破。
苏迪儿沉默半晌,跪到地上行了郢朝的大礼:“还请天子出兵助我!”
座上的沈涤尘停下转动扳指的手幽幽开口:“除了公主刚才开出的条件,我还要衔蝉关外接壤的碎叶城。”
塔塔部是草原上唯一定居的部族,碎叶城便是塔塔部四城之一,也是最为繁华的一座小城。说是城,却不及一个镇大。但因为临近衔蝉关,常年有互市,商人往来。城中人人穿金戴银,十分阔绰。也是塔塔部最得意之作。
要让其割让碎叶城,苏迪儿自然不会轻易答应。
“公主回去再想想吧。”沈涤尘道。
均瑶抬起头:“陛下……”
我对着均瑶轻轻摇了摇头,她没有再说什么。
一对小黄门和侍女将均瑶和苏迪儿带离。殿中只剩下我和沈涤尘。
“皇后真当得朕的贤内助,”沈涤尘夸赞我,“私下里你多劝解劝解均瑶。她与苏迪儿公主相处更久。由她去与公主说明其中利害最适合不过。这碎叶城是块要地,既是交通要塞,又是军事重镇。若是能不废一兵一卒取得碎叶城,宋家军再向前进一步,便能掌握整个草原的命脉。对巩固我大郢疆土,是万世之功。”
沈涤尘说这些话的时候神采奕奕,眼中的光彩让人炫目。毋庸置疑的他于我,于徐时笙,于豆儿,皆非良配。但于大郢,于社稷,他也诚然是一个优秀的君主。
我自然也是乐意促成此事。出兵寒蝉关,攻打塔塔部。对我来说是一个绝好的机会,是上天送来的新的转机。
“臣妾定不负陛下所托。”
第82章
将笔放回笔架之上,我手轻轻煽动着空气,想让纸上的墨迹能干得快些。
图南替我取来信封,我将信笺叠做三折,小心地放入。再次提起笔,我有些犹豫,不知这信封上该落什么样的称谓。沉吟许久,终于还是写道:云朗哥哥亲启。
苏迪儿的到来可以说是给陟遐提供了一个翻身的机会。
郢朝武将吃香,勋贵世家都愿意把儿子放到军队中待上几年,日后出来了,便能得个不错的官职。也正因如此,军中纨绔扎堆,真正能领兵打战的将领却越来越少。
李陟遐这次若是能抓住机会,便不需一辈子困在皇陵,且还有了一个出人头地的大好机会。
为了促成此事,我写信给对衔蝉关最为了解的宋云朗,希望他能在朝堂之上向沈涤尘言明荣王和塔塔部这些年的逾越之举。而我也会继续劝说均瑶和苏迪儿公主,希望多番努力之下,让沈涤尘有充分的理由去打这场仗。
仔细压上蜡封,我又再外面套了一个新的信封才将这封信交予图南,嘱咐道:“明日上朝前,你在待漏院门口截住宋云朗宋小将军,务必亲自将这封信交予他。让他寻个僻静处再打开。切记,要亲自交到他手上才行。若是交不到,那便想法毁掉。万万不要留下蛛丝马迹。”
“可是……”图南有些犹豫,“娘娘这般苦心,到时候若是公子不肯领情……”
“他不会的,”我笃定道,“我了解陟遐。他也明白我。”
殿外的小黄门通传说五公主来了想要求见。
均瑶来的太突然,我一时不知要如何面对。毕竟此事于我和陟遐而言是机会,于均瑶而言是夫妻反目的噬心之痛。
我心中有愧不敢见她,便让图南去回绝:“图南,你去回了吧。就说我身体抱恙,此刻还睡着。”
图南将信收好,小跑着出门回话。
她很快回来,我抚摸着三两的毛,问:“均瑶如何?”
图南摇了摇头:“五公主脸色很是不好。比前两日更憔悴了。听说娘娘还睡着,只说是让娘娘好生休养便离开了。”
“还有旁的话吗?”我问。
图南又摇了摇头:“再没有了。”
我长长叹一口气,问怀中的三两:“均瑶是在怪我,是吗?”
三两喵了一声从我腿上跳到地上,踱着步离开了。
一夜没有睡好,心情在愧对均瑶和替李陟遐欣喜之间反复横跳。最终实在难以入眠的我不得不天刚亮就起床梳妆,打算鸡叫三遍之后便召见均瑶。
我苦思冥想要如何让均瑶答应劝说苏迪儿公主以碎叶城为筹码让沈涤尘出兵的时候,均瑶又来了。
这次我没有犹豫,立即让鹅黄将她请入寝殿之中。
“身子好些了吗?”均瑶问。
我敷衍道:“睡了许久,松快许多。”
“苏迪儿公主同意了。”均瑶道。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问道:“什么?”
“苏迪儿公主同意了,”均瑶又重复了一遍,“她同意割让碎叶城给咱们大郢,以求陛下出兵。”
“碎叶城地位特殊,她怎么会……”我震惊。
均瑶道:“昨日夜里她收到信,她的胞弟科莫被斡尔汗关押了。说她们姐弟二人是叛贼。待下月的火祭大典就要问斩。”
没想到一桩棘手的事便这样解决了。真可谓得来全不费功夫。
沈涤尘听完这个消息,不动声色,语气中甚至还有些微的为难:“如今衔蝉关的百姓还未过上几天安生日子,这个斡尔汗如此胆大妄为,步步紧逼。朕实在是没有选择。”
我在他身旁侧目而视,只觉得他也越发的像一个皇帝了。
一纸协议,签字画押,盖上印。苏迪儿连同碎叶城一起留在了大郢。
今日的沈涤尘得了这两件珍宝,十分高兴,特意留在东明殿陪我一同用膳。
他用筷子夹起一块鱼腩放到我的碗中,对我道:“这次多亏有皇后助力。朕实在是不知要如何酬谢皇后的辛劳。”
我道:“都是陛下筹谋得当,臣妾不敢居功。只是臣妾有一事向陛下请示。”
“说。”沈涤尘大口吃着面前的牛肉羹。
我又给他添了一勺羹汤:“不知陛下想给苏迪儿公主什么样的品阶封号?”
“嗯……”沈涤尘放下筷子,“皇后倒是提醒朕了,让朕想想。苏迪儿好歹贵为一族公主,品阶不宜低。但她并非下帖迎娶,品阶也不能太高……”
沈涤尘明明已经想好了如何安置苏迪儿,偏偏要借着我的口说出来。他话已经说得如此明白,只等我接上。
但我经历这许多事,多长了根反骨,偏不肯接他的话:“臣妾愚钝,还请陛下明示。”
他看着我,嘴角的笑意已经不那么和煦,带着些玩味的神情:“那就封个昭容好了。”说着他命人将我面前的炙羊肉端走,把鱼换到我跟前,对我道:“皇后多吃些鱼,可以补脑。”
“谢陛下。”
这顿饭,我独自一人吃完了一整条鱼。
图南问我晚上是不是就不从御膳房传膳了,自己小厨房做些清淡的吃食。
我摆摆手:“传,传些陛下喜欢的菜式。”
“陛下还来吗?”图南问。
“不知道,”我看着桌上的棋谱,“接下来这几步我若算得不错,他还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