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月升，我坐到桌前吩咐图南和鹅黄：“布菜吧。”
“娘娘不是说陛下要来吗？我们不等等？”鹅黄问。
等，不就显得太刻意了吗？
我笑笑：“不等了，先吃吧。”
饭吃到一半，沈涤尘果真来了。
与白日里不同，他进门时候满腔的怒火：“这帮没用的东西，难道朕要指望一群只会飞鹰走狗的纨绔子弟去打仗吗？”
“陛下这是怎么了。”我赶忙放下手中的碗筷迎上前去，亲自替他解下身上的大氅。
他似乎骂得还不过瘾，道：“一群鼠雀之辈，简直是我军中蛀虫。”
如今张念回邑州，还带走了龙溪，其他几位有真才干的将军都有自己驻扎之地，抽不得身。如今除了宋云朗父子，竟找不齐三个副手。
此时时机正好，我将沈涤尘带到桌旁，替他盛上饭菜：“陛下勿要生气，小心伤肝。”
沈涤尘道：“一群废物，如何让朕不生气。”
“那……”我装作为难的样子，“臣妾本有一事相求，陛下今日如此动怒，还是作罢吧。”
许是想要补偿吧。自那日将我弄伤，沈涤尘对我几乎是有求必应。他听我说有事相求，便稍稍平复了情绪，道：“你说。我听听。”
我道：“臣妾想替李陟遐求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让他跟随小宋将军上战场。他日平安回来，能功过相抵。若是马革裹尸，那便也是为国捐躯，辩白了自己对大郢的忠心。”
沈涤尘转动着扳指，一言不发。半晌，他捏着我的下巴逼迫我与他四目相对。
第83章
沈涤尘盯着我的眼睛，我亦不惧与他对视。
许久，沈涤尘沉声道：“皇后当真是尽心为中郎将打算。”
“陛下，”我高声道，“我是为了陛下的大郢打算。”
沈涤尘冷笑一声，放开我的下巴，道：“罢了，就按皇后说的做吧。”
“谢过陛下。”我向他叩谢。
饭后，我料定沈涤尘不会再走了，遂吩咐鹅黄：“再添些炭火吧，一会陛下好安置。”
沈涤尘放下手中的书，饶有兴致地看着我：“朕何时说要在此安置？”
我便替他整理床铺，边道：“今日是苏迪儿公主入后宫的日子。按理说陛下本该宿在她处。但我还知晓，今日也是张将军的生辰。从前这时候陛下都是自己一个人在书房里过。可今日再睡书房，可就实在说不过去了。现下徐婕妤还在禁足，也就只有这东明殿能容陛下歇一歇了。”
我听到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沈涤尘道：“皇后知朕。”
过了三日，我带着三两到御花园赏梅。
见了雪，三两很是兴奋，一头扎在雪中，跳跃扑腾，逗得鹅黄和图南咯咯的乐。
与三两追逐间我脚下一滑险些摔倒，被人在身后扶了一把：“皇后娘娘，雪天路滑，担心些。”
我回头，正是陇客。他身后两步跟着宋云朗，我这一回头，恰巧看到他伸出来又迅速收回的手。
“小宋将军明日要出征了，”陇客替我拍打裙摆的雪，“陛下特恩准小宋将军来与故人辞行。”
陇客说完退到一边，不远不近地站着。
宋云朗浑不在意，他问：“最近好吗？”好似老友寒暄。
我不知该说好或不好，我并不觉得好，但也没什么不好。于是只说：“眼下已到交九，就是应京的风也似刀子一般割脸。衔蝉关地处北边，更是苦寒。你要多保重。”
他点点头，将一个锦盒交予我：“这是我前些日子在北市看到的。本是愿你用不到，但又怕你用得到。”
我打开锦盒看了一眼又迅速合上。里面放了一支恰好能割断喉咙的匕首。
又是相对无言。
“那……我走了。”宋云朗道。
我道：“有件事……”
“什么？”他问，语气中带着期待。
“帮我多多照拂陟遐，”我对他说，“陟遐年纪小，但人机灵，也算得上有勇有谋。你好好带他。务必信任。”
“好，”他答应得干脆，又问，“还有什么嘱托的吗？”
我想了想，摇了摇头：“你多保重。”
宋云朗的眼神黯淡下去，也对我道：“你也是，你也保重。”
说完他转身正欲离开，后面有人喊他：“将军！将军留步！”
只见苏迪儿抱着一个大大的包裹跑向我们。
陇客将她拦住，道：“小宋将军正同皇后娘娘叙话，还请昭容不要惊扰。”
苏迪儿神色焦急，对我道：“皇后娘娘，我只想和小宋将军说几句话，说完我就走。”见我没有说话，她急急道：“皇后娘娘，求您了，我真的就说几句。”
“让昭容过来吧。”我对陇客道。
陇客这才放手，苏迪儿几乎是奔到宋云朗面前。她将怀抱的包裹一股脑塞到宋云朗手中，对宋云朗道：“将军，这是我为胞弟科莫做的过冬的衣衫。我回不去塔塔部了。请您一定要从斡尔汗手里救出科莫。亲手把这些冬衣交到科莫手上。”
看苏迪儿的样子，与宋云朗似乎是老相识了。
“昭容放心，臣一定做到。”
陇客陪同宋云朗离开，苏迪儿跟着我往回走。
我问她：“昭容与宋将军是老相识？”
苏迪儿摇摇头：“算不得老相识，远远地在互市上见过几次。宋将军的夫人喜欢我们用牛角做成的摆件，宋将军得空会陪同她到互市上挑选。”
“宋夫人……她还好吗？”我忍不住向她打听董鸣珂。
“宋夫人娇俏可爱，在衔蝉关是出名的美人儿。就连我们都惊叹她的样貌。宋将军对她也是呵护有加，两人恩爱非常。只不过可惜……”苏迪儿摇摇头。
我不解：“可惜？”
她指指自己的肚子：“这宋夫人与宋将军成婚这么些年，竟无一儿半女。”
听到此话后我没有再问，我或许知道他们为何没有子嗣。
宋家手下有六十万边军，其中十万还是让草原各部闻声丧胆的铁骑。宋云朗自小被送入宫中，说是太子伴读，其实就是先帝手里的人质而已。当年宋父为了能让宋云朗回到衔蝉关，交出了一半的兵权。
或许他不愿自己的孩子再同他一样到这宫中为质子十余载，与父母相隔两地。
其实这样也好，我若是他，只怕也会是这样选择。
“想不到这里的雪也这么大。”苏迪儿说。
我见她手冻得通红，将手里的暖炉递给她：“是想家了吗？”
她推让不过，接过暖炉向我道谢：“谢皇后娘娘。父王死了，弟弟被囚禁下落不明。我已经没有家了。”
我确实不会安慰别人，看着她微微泛红的眼眶。我不知能说些什么，只得道：“妹妹不要忧心，陛下定会为妹妹寻回胞弟，再替妹妹向斡尔汗报杀父之仇。”
她轻声说道：“但愿吧。”
不要但愿，要一定。李陟遐能不能翻身离开皇陵，就在这一战了。我比苏迪儿更希望这次出兵顺利。
大军开拔之后，的确捷报连连。
因此沈涤尘的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仿佛回到从前那个翩翩公子的模样，只不过是多了些帝王的威严，少了些亲近。
他几乎日日都宿在东明殿，我提醒他说：“万昭仪也就罢了，可昭容自进了宫，陛下迟迟没有与之行周公之礼。这不合礼节。况且陛下日日宿在我这，朝中难免有些不好听的话传出去。让陛下的声誉受损。”
沈涤尘埋头在奏折中，头也不抬：“怎么，那些老家伙的闲言碎语也竟也传到皇后耳中了吗？”
我将掉在地上的折子捡起来放回桌上：“说臣妾善妒是小事，说皇上专宠，那便不好听了。”
“你不必理会他们。”沈涤尘将喝完的茶杯递给我，“朕与皇后伉俪情深，轮不着他们置喙。”
我差点没接住他递过来的茶杯。
伉俪情深？沈涤尘啊沈涤尘，真亏你讲得出这话来。
转身的时候，我瞥见一本翻看的奏折上有“吴家村”三字。
这……怕不是我之前待过的那个吴家村。
第84章
“陛下，昭容好歹也是一部的公主，这样晾着，有损她的颜面。”说着我来到沈涤尘的身边，拿起砚台之上的墨条研磨。眼睛却不时偷瞄那份翻开来写有“吴家村”的奏折。
“其实朕也并非是要将这苏迪儿公主纳入后宫。等阿朗为朕找到她的胞弟，助他登上王位将碎叶城割让给大郢之后，朕就会放她回塔塔部。毕竟是外族女子，再生了皇子，混着外族血脉，始终是件麻烦事，再者……”
沈涤尘话未说完，声音却戛然而止。
我收回目光，发现他正偏着脑袋看我。
“陛……陛下……”研墨的手停下来。我心中不停打鼓，先帝最忌讳后宫女子干政，曾下过许多阻止后宫干政的敕令。现在我偷瞄奏折……
沈涤尘看着我，微微一笑，将那份奏折取过来摊开放在我面前：“看来这东西对皇后来说，比朕还要有吸引力。皇后想看，自可大大方方的向朕要。”
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倒是让我有些受宠若惊。
我拿起那份奏折，对他道谢：“谢过陛下。”
奏折上写了些吴家村的现状，说今岁年初，村里的农户几乎户户都被官府软硬兼施向朝廷赊了银钱或粮食。今年收成算不得好，有几户没还上的几乎日日有官差上门催缴。到现下已经有两户被逼得投了河。
像是被人一拳重重打在心上，我堵得说不出话来。回宫不过短短数月，我和吴家村的人已经天差地别。这本折子对沈涤尘来说或许只是一篇略微有些乏味的民情概述，可看我眼中却字字泣血。
因为我见过活生生的他们，也受过他们的帮助。
“陛下，”我将奏折交还给他，“臣妾有一事相求。”
沈涤尘接过奏折看起来：“皇后请说。”
“臣妾想用自己私产，填补吴家村村民的亏空。”我道。
他的眼睛一刻也未从奏折上离开：“皇后可知天下有多少个这样的吴家村？皇后替他们填补亏空，是因他们与皇后相处过呢？还是因为他们是大郢的子民。”
我道：“都有，他们是与我相处过，但他们更是大郢的子民。”
此时沈涤尘看完了折子，他将折子放回桌上，面对我，问道：“那皇后有多少私产，可以填补几个吴家村的亏空？”
我无言，我当然知道此种方式不异于扬汤止沸，只有从根本解决问题，才是长久之计。
“说说你的看法，皇后。”沈涤尘道。
既然是他要我说，那我也不推辞，道：“若是要想能让百姓安居，自然是要严审各处官吏对朝廷所下达的旨令的执行。还需得有检察的机构，以保证其执行的方法，确保其不能曲解上意或阴奉阳违。”
沈涤尘点点头：“皇后说的是要对朝廷的官员进行监管，以确保朝廷下达之令的执行。还要避免下层的官员矫枉过正，狐假虎威。”
“是。”
“不错，”沈涤尘道，“皇后所思所想很好，确实能解决一部分的问题。但皇后是站在百姓的立场，忽视了朝廷。现如今国库空虚，让百姓像朝廷借粮借钱，一来是缓解百姓的燃眉之急，二来是打击民间的高利贷，三就是为了充盈国库。”
他顿了顿，继续道：“国家也需要钱，如今豫地开凿运河需钱，治理水患需钱。这次攻打塔塔部，李陟遐身上穿的铠甲棉衣，一针一线都从国库里拨。皇后的这个方法是好，可根本的问题还是没解决。朕要的，是充盈国库，百姓安居。这二者但凡缺一，于国于家都不是好事。”
我问：“臣妾愚钝，依陛下之见，该当如何？”
“你看看这个，”沈涤尘从桌上一堆书下抽出两张纸递给我，“这是朕这些日子拟出来的新政。”
我看的时候，他在一旁讲解：“现下的问题其实还是前朝到现在，土地归属不明，并且很多荒地都被开垦，却无人上报。所以第一步我们先清丈土地，核实土地的所有者，以土地的多寡来作为征收田赋的依据，拥有土地不足一亩的，可以免去税收。”
我在一旁连连点头，这法子确实好，既能查实瞒报的土地，又能让地少的百姓也吃上饭。
“你看这个，”沈涤尘将我手中的纸翻到下一页，“现下朝中最不缺的就是人，军中人满为患。每年的军饷发下去都是一大笔钱。真正能打战的还是神威营、神策营、还有几个将军手中的边军。如此，不愿服役的民户，只需向朝廷缴纳一定数量的‘免役钱’，便能免于兵役。这样既能让百姓有更多的劳力和时间劳作，也能增加朝廷财政。”
我望着沈涤尘，发现竟不太了解他。从前我只知他是对权势很着迷的人，为了成为太子，为了登上皇位，他甚至可以说有些不择手段。可若是换个角度，站在百姓的立场上，对他实在是恨不起来。
他或许不是好的丈夫，甚至算不得一个好人。但起码，现在的他还称得上是个明君。
他将手放在我眼前摆了摆：“皇后？想什么呢？”
我笑笑，将手中写有新政的两页纸抚平，叠好。双手奉还给沈涤尘。这不仅仅是轻飘飘的两页纸。这将是百姓的希望。
“陛下英明。是臣妾心中的明君。”我并非是恭维，这是此刻我心中真正所想。
这话对沈涤尘很是受用，他大笑：“难得，难得听皎皎夸朕。”
说着他执起我的手，微微皱眉：“手怎这样凉。”
我想抽回来，他却将我的手牢牢握住，往手心哈了两口热气：“你是还在怪朕，是吗？”
“臣妾不敢。”我十分不适应他的温柔，只觉得浑身都不自在。
“你当然可以怪朕，”沈涤尘搓着我的手，“是朕对不住你。朕没办法将心放在你这里，也没有办法让你去过自己喜欢的生活。你要知道，朕也有许多的无奈。”
手上的温度渐渐升高，变得暖暖的。我对他道：“我知道的，我会体谅陛下。”
沈涤尘取下左手上的戒指替我戴上：“皎皎，我们是少年夫妻，你现在又是朕的皇后。不管彼此间是什么样的感情，有什么样的误会。经过这许久，也是彼此的家人了。朕希望你能与朕一同，将这大郢变得更好。”
我微微张口，不知如何作答。
此时门外有人来报：“陛下，昭容说自己做了家乡的美食，特请陛下过去享用。”
（本章参考了方田均税法和募役法）
第85章
沈涤尘脸上的笑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戒备和不耐烦：“朕说过了，朕政务繁忙。且让昭容自己享用吧。”
自从登临高位，他的疑心更加的重了。我暗自猜测，碎叶城一日不入他囊中，他是一日不会碰苏迪儿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