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兴听闻,终于松了眉头:“可我没钱,束应也不便宜的。”
沈芜:“你要是等得急,就等将你的八十两找回来,若是等不急,我可以先借给你,等你的钱找回来再还给我。”
赵兴听她的意思,他的钱应该是有眉目了,答应道:“我等得急。”
他心中百分百的信任沈芜,已将她当做亲人一般。
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了,心绪也平静许多,问道:“我们每天回渔利口,陈掌柜会不会不高兴啊?”
他从小看惯别人的脸色,对此很敏感,他早觉得陈小粥对傻姑是不一样的,不像对待伙计、管事或者是丫鬟之类的,说是姐妹、手帕交又太过亲近。
沈芜点头:“应该会吧,不过我无所谓。”
赵兴:“……”
“那我们等会儿回去就从后门进去吧,免得她正好回陈府跟我们碰上。”赵兴瞧着马车快要入鲁镇了,小大人似的说道,“我们用了马车,肯定瞒不住,但是总比抓现形要好。”
沈芜:“等会儿我在悦来茶馆下来,你一个人先回去。”
赵兴不放心:“啊?你要一个人,现在就去见何东来?不和宋大哥商量商量?”
他以为她会先去丰益堂,听说宋大哥也是将上工的地方和居所调了个个儿,他不是很明白,宋大哥为何一定要留在渔利口给他们看房子,不是还有赵婆婆在吗。
沈芜却问:“为何要找宋楼兰商量?”
“他……”赵兴连忙改口,“他有本事,又聪明,不找他商量找谁商量啊?”
沈芜哼了他一下:“人小鬼大。你怎么知道他今晚不在呢?”
赵兴:“哦,那宋大哥也在,我就放心了。”他怕挨傻姑打,眼尖地瞧见悦来茶馆就在前方,赶忙提醒,“傻姑,到了,你快下去吧,别误了事。”
沈芜叮嘱他两句才下车,她可没有赵兴以为的小心眼儿。
悦来茶馆在北城,与东街相隔三四条街,没有东街人多,但它恰好在两条街坊的交汇处,门口人来人往,人群混杂,好一点的商贾显贵不愿意来这里谈事情。因此,为了招揽客人,掌柜在茶馆大堂搭了一个小戏台,有时候会请角儿唱一两段戏,有时候是请说书先生讲两段书,也在清闲时租给某些铺子做货物拍卖。
今晚是说书,讲的是一段商业传奇,沈芜听了一耳朵。
这故事里将她卖金银花的事演绎进去,正说到这女子一举成名,遇上来此地巡查的皇子皇孙,两人不打不相识。
宋楼兰从后堂雅间出来,见她正被掌柜塞了一把瓜子,让她坐下听,故意扰她兴致:“呦,沈姑娘这是来寻人家乐子的?”
哪有人听自己故事听这么开心的,还是个胡编乱造的本子,里头情啊爱的,也不知道害羞。
沈芜将瓜子全塞他手里,一手的汗还抓瓜子,她是吃不下的:“你喜欢的话,这乐子给你寻。”
宋楼兰左颊的小酒窝轻展,捏着瓜子想,她手真小,一把还不够他半把的分量,又还给了掌柜的,跟着她转。
“你还约了谁来?”宋楼兰见她四处张望,好似在找人。
沈芜:“哦,我约了大地主何东来到这里来谈事情,我想你可能感兴趣,就叫你一起来了。”
宋楼兰说不惊讶是假的,没好气地问:“你还真不是单约我一个人啊。”
沈芜也很惊讶:“我为什么要单约你啊?”
宋楼兰:“我以为你突然良心发现,想谢谢我帮你们看房子啊。”
沈芜微微一笑:“那也是要感谢的。”
转身请掌柜留意,等会儿让小二引去他们的雅间,她自己先同宋楼兰进去,大堂的喧闹渐远,后堂的一叠假山将凡尘隔绝在外,顺着石子小路,不过十几步就到了雅间,雅间门外有一棵开得火红的榴花,很好辨认。
沈芜说的一点没错,他确实感兴趣,没想到她这么快就会动手。
而且宋楼兰觉得她今晚好像格外熨帖,问什么答什么的样子,于是进门就问道:“你为何要见何东来,还是在茶馆?你和他有生意要做?”
不等沈芜答,他又问:“你就算抱上陈小粥的大腿,但也不过是个伙计,他怎么会来见你?”
又不等沈芜回答,他轻拍茶几:“你是不是打着陈小粥的名号约的他?你果真狡猾,我没看错你。”
狡猾?是什么好词吗?姑且算是夸赞吧。
沈芜制止他继续叽里呱啦:“你猜的很对,所以等会儿,他见是我,想走的话,你帮我拦一下,你应该没问题吧?”
宋楼兰:“当然没问题,我好歹是丰益堂掌柜,是有几分薄面的。”
沈芜微笑点头,也觉他今日很乖,很听话。
两人说好后,何东来如约而至,确如沈芜料想,他一见坐主位的是一个又黑又瘦又面生的小丫头,就以为走错了,要走。
宋楼兰适时开口:“何老爷不会以为我宋楼兰是什么人都相交的吧?”他站起身,介绍起沈芜,“这位就是渔利口来的沈姑娘,现如今在陈记陈掌柜身边当差。”
何东来一听沈姑娘,才折返回来,连连对宋楼兰拱手致意,入坐后,对沈芜客气道:“没想到您就是沈姑娘,久仰久仰。”
沈芜亲自为他斟茶,送至他面前:“何老爷,那里哪里。”
她泡茶分茶的手法简单粗暴,说话口气也生硬,何东来不愿与她这样木讷不懂礼数的人多废话,直说道:“不知道您家主子怎么突然要买地?要建新谷仓吗?渔利口地势不算最佳,我可以用……”
沈芜也不欲与他东拉西扯,多做周旋,比他更直接:“就要渔利口的地。”
她虽黑瘦,眼神却锐利如刀,因为瘦,一双眼睛就更突出了,气势汹汹的样子,让何东来下意识屏住呼吸。
他不高兴地想,连个伙计都这么凶,陈小粥嫁不出去也不单是因为她坏了名声。
“好。”何东来也不是没脾气的,“渔利口一共是三百六十七亩地,我要五千两。”
宋楼兰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他不是没见过五千两,他只是自己没那么有钱,也想象不出沈芜这个穷鬼能有这么多钱,再看沈芜却比他平静得多,颇有一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贞静,语气也一惯的平静,听上去木木的:“五千两买三百六十七亩地,价格虽然高了些,还不算离谱。”
何东来见这么多钱都没吓住这个乡巴佬,只能硬吹嘘道:“渔利口的地你是种过的,肥沃产量高不说,还临水,方便耕种。”
沈芜还真没怎么种过,山上的地能好到哪儿去,反正她下田插秧的时候被石头划到过好几次。
不过她还是频频点头,面不改色:“五十两。”
宋楼兰这回真要掉眼珠子了,不知该说她胆大好还是无知好,何东来又不是傻子,他能卖?她不是来谈生意的,是来讨打的吧,难怪要他在。
何东来大怒:“陈掌柜是戏耍我吗?我好歹也是替崔大人办事的老人了,非要闹得难看起来,惊动他老人家吗?这与我们两家有什么好处?”
宋楼兰眼皮微抬,提到崔范,他警觉起来。何东来却误会提到崔范连宋楼兰都怕了,冷笑着看向沈芜,她到底是陈小粥身边的伙计,又不是陈小粥本人,会不怕么。
“我劝你还是请你家掌柜亲自来见我……”
“何老爷,就五十两,我可以给你时间考虑。”沈芜将一张提前写拟好的文书,放在茶案上,“若是你考虑好了要卖地,希望我有优先权。”
何东来翻了个大白眼,他又没疯,怎么会卖地!转身就要起来夺门而出。
“要是何老爷不卖地,这就是一张废纸而已,签了也无伤大雅。还是你怕真有那么一天?”沈芜给茶又重新添了一道水,继续出言激道,“你还记得我的身份吧?”
何东来又坐了回来,她是陈记陈小粥身边的人,自然代表陈小粥。
顺着她的目光,他再一次见到里头的锐利,迫于威势,垂头瞧了一眼那张纸,纸上定的日期是三个月内购买渔利口田地的优先权,这点时间他还是能确保自己不会发疯的。
他虽不知陈小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给她一个面子也不是不行,要是为了这点小事真闹到崔大人面前,属实是有点小题大做了,到时候惹得崔大人嫌弃他,就不好了。
叹口气,提起笔在文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写完笔一撂:“行了吧。”
沈芜又将文书递给宋楼兰:“宋掌柜是见证人,麻烦宋掌柜也在此处落款。”
宋楼兰来都来了,不给她签,恐怕也与何东来一样,走不了,也叹了口气,签了。
沈芜将新墨吹吹干,这才满意地将文书塞进陈记专用的信封里收起来:“行了,你可以走了。”对何东来随意地挥挥手,眼见惹人嫌走了,她才对宋楼兰赞许地微微一笑,笑得很甜。
像只狐狸精,宋楼兰恨得咬牙切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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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茶好喝,包子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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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风吹散茶室的氤氲水汽,将方才的剑拔弩张也一一吹散,只余闷热。
沈芜口舌生燥,尝了一口宋楼兰点的茶,品不出好坏,连饮两盏。
竟也有点不敢看他,难得的心虚。
头一次真的拉他入局,还怪不好意思的。
宋楼兰按住第三盏,将茶水统统倒掉,重新起了炉子煮水泡茶分茶,再将新茶捧给她,没有半分怠慢和疏忽。
沈芜心更虚了,不得不顺着他的意接过来,浅尝一口,意外地好喝,就跟先前她饮的是两种茶一样。
“不错。”
宋楼兰哼了一声:“三道茶还能有好味道,那才稀奇了。”
喝三道都不换新茶,没见过这么吝啬的。
这点嘲讽,她才不在意,甚至还夸起他来:“你手法很娴熟,行云流水一般,是练过?”
“你还算有点眼力。”宋楼兰如今好奇比过气愤,按捺着性子相陪,“你再配这茶点试试。”
沈芜本就饿了,早就想吃这茶点了,只是刚刚战况激烈,给忘了,经他提醒,当然是要尝的。
这茶点入口甜腻伴有少许花香,不得不作茶食用,茶一入口,甜腻轻减一大半,只余花香与茶香在口中绵延,相得益彰。
“香味又丰富了好几层,口舌间甘甜余韵,很好吃。”
宋楼兰:“总算不是个木头舌头。”稍微原谅了一点她坑他来这里做见证人的事,借机问道,“你让他签下你的优先认购文书,你怎么确保他三个月内一定会卖地?”
沈芜晃了一下手中的茶盏,笑得比刚才还要奸猾:“这怎么能告诉你,搞不好是要坐牢的。”
宋楼兰:“你不用吓唬我,我不怕坐牢。”他什么牢没坐过,还怕这县衙的牢。
“可我怕呀。”沈芜起身,顺了顺衣裙,这丝绸的衣裳就是容易皱,走到门边时,才记起来回身谢谢他,“谢谢你的茶,很好喝。”
月光洒在榴花上,一朵一朵红艳艳的榴花好像一盏一盏小橘灯,将苍白的一角照亮,蝉鸣乍起,宣告夏日的胜利。
沈芜步伐轻快,路过粥铺时,买了两个羊肉酸菜包子,刚才在茶室,她没好意思叫小二来帮她买,茶室总归不是吃饭的地方。
一俗一雅实在不搭。
沈芜一边自嘲,一边往东街走,想着等会儿分燕娘一个包子。
人群渐远,灯火阑珊,藏在隐秘小巷中的私语如讷讷蚊吟,不想偷听,却随风入耳,清晰亦如耳边低诉。
尤其是当他们提到“三生巷”三个字,沈芜忍不住驻足。
“艳红,你看看你这个月的帐,那老东西才来三生巷几回?你若是不给个交待,我让你今晚走不出这里,你信不信?”
“这个月老爷事忙,所以才去的少的,真不赖我。常三爷,我回去一定多劝劝老爷,您别着急。”
“还想瞒我,你偷偷从王五那里拿货,当老子是傻子吗?”常三爷呵啸道,“你可是老子带出来的人,我能带你出来,就能叫你回去,你信不信立刻让那老东西把你给撵出来?你不会以为你那个死鬼老爹会学乖,不再赌吧?赔钱的东西!”
啪的一声脆响,似枯枝折断。
艳红挨了常三爷一巴掌。
“我信我信,三爷我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何东来现在已经离不开五石散了,来日方长,我一定都从你这里拿,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艳红哭声凄厉,瑟瑟发抖,如噩梦降临,压的她喘不过气,也醒不过来。
常三爷:“哼!这个月的钱呢?”
巷中OO@@,过了一会儿艳红说道:“只有这么多,下个月老爷过寿,会还更多一些。”
常三爷:“别给我耍花样。”
又撂下几句狠话才往窄巷深处去了。
呜呜的哭声断断续续地从窄巷中蔓延开来,爬进沈芜的耳朵,也爬进她的心上,但她始终没有去安抚这位叫艳红的姑娘,不是她没有同情心,是她不敢随意给人同情,她很清楚,现在的自己也是一个被人一碰就塌的泥菩萨,她说的任何安慰人的话都显得很虚妄。
不过,那哭声实在让人不能忽视。
沈芜如一只突然出现的小猫咪,走至窄巷的入口,将外头的一点星亮挡住,迫使艳红看向她。
“你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哭?”沈芜不想让她看出来,自己已经站在那里很久了。她状似好奇地走到她身边,也学着她的样子,靠着墙皮蹲下,“你是不是饿了?”她递过去一个羊肉酸菜包,“吃吧,我刚买的。”
艳红擦掉眼泪,不接:“我不饿。”
沈芜也没有强求:“哦。”她又将包子装回去。
艳红:“你一个人?爹娘呢?”
沈芜淡淡一笑:“丢下我,自己走了。”她长得黑瘦,语气木讷,容易让人卸下心房,“不过我现在找到了差事,就住在东街,你呢?”
艳红没回答她,外面这条路确实是从城北到东街的。她站了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灰尘:“你快回去吧,以后都绕开这里走。”
亮光正好照在她的脸上,让沈芜看得一清二楚。那一巴掌打得比劈柴的力气还大,是使了全力的,艳红的左脸从眼角肿至嘴角,似半张脸下揣了个大馒头,非常骇人。
沈芜也站了起来,:“你挨打了?回家煮个热鸡蛋滚一滚,明天就能好一半,你长得这么好看,可不要留疤啊。”
艳红点了下头,谢她:“我要回家了。”
沈芜:“我家在东街八百八十九号,你要不开心,可以来找我,我请你吃桂花巷三娘的桂花糕,她的桂花糕是这世上最好吃的,跟我娘做的一样好吃。”
艳红笑了一下,走了。
沈芜没办法说出任何话安慰她,当然也可以和她比惨,然后抱头痛哭一场,从此又多一位同病相怜的姐妹。
可是,沈芜不想。
惨的是傻姑,不是沈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