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芜:“他不是帮我们,他是帮王爷。这王爷不受宠,母亲又死得早,在朝中毫无根基,听说好几岁的人了才封了楚王的头衔,被踢到我们这穷乡僻壤,离长安十万八千里的地方。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何况他也不是强龙,若是能借我们的手打压当地的势力,他为何不借?除非他能忍受一群乌合之众宵小之徒都蹦到他的头上群魔乱舞。”
赵婆婆眼中的锋芒在看着沈芜时变得热切,当她解释这些时,赵婆婆格外专注,她不再像以前一样,听不懂的得过且过,而是直接发问。
“傻姑,啥叫乌合之众啊?”
沈芜倒也好耐心:“就是如何东来大地主,三生巷常三爷卜世仁这群人,无组织无领导,一通乱来的人,他们在一起说的好听叫联手,实则便是乌合之众抱团,虽有共同的目标,却互相猜疑盲目获利,横冲直撞的,看着很吓人,实际一击即溃。”
赵婆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下了定论:“那他们就是一泡污。”
村民们哄笑起来,连夸赵婆婆说的对。
沈芜也频频点头,人民群众淳朴智慧,骂人也这么精准无误生动,也笑了起来。
宋楼兰瞧着她的笑容,脑中想起那一晚,她在厨房看见烧好的洗澡水时的那一抹微笑,好似山中幽兰,而今日她的笑与那时略有不同,是开怀的笑,是和村民们一样的淳朴而真挚的笑。
直到她离开渔利口,他都没有缓过神来。
心中忍不住想,原来还有这样一种方式,能和村民们打成一片,这就叫得民心吧。
大路还是泥泞,老张头驾车多走了一刻钟才到养鹤堂。
沈芜刚迈进后门,在游廊里焦急等待的燕娘就飞了过来,都顾不上绣鞋上沾染泥水。
“沈姑娘,庄妈妈等你半个时辰了。”
沈芜讶然:“为何等我?”
今日没有礼仪课,这个时刻也不该是上课时间。
燕娘:“恐怕跟你私自与外男饮酒,酒醉失仪有关。”
她怕沈芜还是不明白,又添了一句。
“小姐不高兴了。”
沈芜蹙眉,她不懂陈小粥的思维逻辑,但她不再试图理解,结果对她更重要。
“那她想怎么罚我?”
燕娘摇摇头:“小姐找庄妈妈询问了一个时辰,将我们都赶了出去。”
连明姑都被赶出去了吗?沈芜眉头皱得更深了。
她刚迈进盆景园,园门轰隆一声被门后两个壮妇关上,并站在门边值守。
她瞧向燕娘,燕娘也苦着脸,不知即将要面对的是什么,但是她们都能感觉到,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沈芜垂头,走在燕娘前头跨进门槛。
庄妈妈在正堂正襟危坐,身旁是一位面孔生疏的陈府侍女,她手中捧着一张蒲团。
庄妈妈目光平直,一脸冷峻的瞧着沈芜:“沈姑娘,我可算得你的老师?”
沈芜垂目:“您当然是我的老师。”
庄妈妈:“古人云天地君亲师,我既然是你的礼仪老师,那我有教授和纠正你为人处世上的错误,以免你越错越深,走上歧路的责任。”
沈芜心知当日她喝醉确实不对,不仅是对卫先生的不尊重,也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不敢回嘴。
“您说的是,学生受教。”
那位侍女将蒲团放置在沈芜面前,沈芜心领神会,跪了上去。
庄妈妈:“我不过是仗着自己年纪大些,多知道一些这世间的道理,对你与大小姐和二小姐都有些益处,所以你们尊我为师。那么我希望你能明白,今日对你的教训是让你来日不再犯更大的错,惹出大祸来,祸及家人乃至全族。
在我眼中,女子与外男接触不是错,二小姐是妾生庶女,天资聪颖,对商贾之事颇有见地,自小立志愿为陈氏一族安身立命。她这样的女子怎么能不与外男接触?只是我要求她有三条,第一爱惜己身,第二凡事占理,第三不为恶。
我瞧你也并非庸碌之辈,不知你志向为何,但若是你以小粥小姐为榜样,我也该以这三条同样要求你。”
沈芜听得很认真,庄妈妈说的与她以为的很不一样。
她并未以陈小粥未榜样,但她并未反驳。
庄妈妈:“你一定认为我为何提前不与你定下规矩,非要等你犯了错,要罚你,才让你知道。你想的没错,我就是要让你犯了错再来与你说清楚,不然你是不会长记性的。
你一不该饮酒过量导致醉酒,醉酒伤身,不知爱惜自己身体,若是身体坏了拖累家中父母兄弟,醉酒失仪更是不爱惜自己的名声,需知一个人存活于世,名声于己如生命,若是坏了名声,拖累家中姊妹事小,拖累一族事大。
二是你不占理。”
所谓拖累于沈芜而言是不存在的,她孤身一人。
但沈芜明白,这个时代,一个人的名声坏了,无论男女,就如同社会性死亡一般,说得通俗易懂一些,便是号练废了,想要重开,几乎不可能。
但不占理这一点,她不同意。
沈芜:“我跟小粥请过假了。”
庄妈妈冷冷一笑:“你请外男饮酒,确是你的私事,但你还是不占理。我问你,你与宋掌柜还有卫先生是何样关系?有何牵扯?为何要请此二人饮酒,且无人陪同?”
沈芜不能回答,她不想让这件事被陈小粥知道,但她也不能对庄妈妈沉默。
“我现在还不能说,但我与宋掌柜是朋友。”
庄妈妈:“既然是朋友,为何单单就你喝醉?”
沈芜:“……”
庄妈妈:“你可有不服?”
沈芜垂头:“学生认罚。”
庄妈妈这才点点头,饮了一口茶案上的茶,又轻轻放下茶碗,说道:“那我罚你在自己的院子里禁足一个月,你有没有不服?”
一个月?一个月后黄花菜都凉了。
沈芜不想隐瞒庄妈妈:“不是学生不服,只是学生这一月有件极其重要的事,关乎我……”她不知该如何形容渔利口的村民,抿了抿唇,“关乎所有人的未来。”
这些话极其像托词,但沈芜坚持说下去:“所以能不能将这惩罚延迟至下个月,为此我愿意领受打手板或抄十遍女则。”
庄妈妈:“你又错了。”
沈芜头垂得更低,读研究生时,因为听不懂村民的方言,统计出的数据有误,为此受了导师好大的一通骂,那时她也是这般垂头羞愧,脸红得能滴出血来。
庄妈妈继续说:“你错在此时,我要让你长记性,必定是要罚在此时,若是你下月再错,我下月再罚。”
她起身,带着丫鬟走了,燕娘也不敢久留,只是在她耳边轻语,去帮她跟陈小粥求求情,但沈芜不抱什么希望。
园门开了又关,连赵兴都被迁至别处厢房去了,沈芜颓然地坐了下来。
她千般算计,万般算计,实在没想到庄妈妈会禁她的足。
如此想来,陈小粥做事真是滴水不漏,让人佩服。
她们两人签订的合约是聘用关系,陈小粥无权干涉她的私事。
于是她自己便没有理由出面,便让与沈芜有师徒之宜的庄妈妈来罚她。
唉――
为今之计只有跑这一条路。
沈芜打定主意,走进卧房,如她所料,卧房的窗被封了起来,又跑去庭院,爬上放置盆景的大石桌,踮着脚,想看看院墙外面有什么能踩踏落脚的地方。
粉墙黛瓦,院墙上层并未封死,是用瓦片拼出的死窗,她瞧见外头的豆腐店和三娘蒸糕坊,再往上看,就看不出了,只瞧见豆腐店的屋檐上有一双灰色布鞋,大脚指将鞋面顶出来,顶得很薄,那是一双粗糙的大脚,跟腱很结实,小腿上绑着绑腿,还溅了一层泥点。
忽然那双灰布鞋动了起来,它从豆腐店跳到了隔壁的蒸糕坊上,又从蒸糕坊消失,出现在她家的墙头上。
沈芜这才瞧见他的全貌,他穿着灰布衣,背后背一把朴刀,头戴斗笠,脸上有道疤从眼角斜下去,下面半张脸蒙着面。
他蹲在墙头,盯着她看,两人视线相交时,这人似乎笑了一下,像只老鹰一样直冲而下,拔出朴刀,沈芜往后一滚,跳下盆景台,带倒一片价值连城的盆景,她抓起碎花盆向他砸去。
那人动作迅捷,一一躲过,沈芜边丢边跑,已退至屋内,将门关上,大呼救命。
可门口的两个壮妇以为她只是在发脾气,两人脸色从容并不理睬。
木门实在不牢靠,那人一脚就踹断了门栓,沈芜躲之不及,被他捏住小臂,她本能反抗,只是空有招式,却无力量,那人速战速决,一刀背砍向她的后颈,一股强烈的钝痛袭来,让她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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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劫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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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花巷里华灯初上,三娘又蒸上一笼桂花糕,烤肉铺的炭炉搬了出来,油花从焦嫩的肥肉上滴落,刺啦刺啦的响,与豆腐坊炸臭豆腐的声音相应相合,东西酒肆小二的叫卖声热络亲切,夜晚的喧嚣再一次上演。
一墙之隔的盆景园却静悄悄的,屋内茶案上的一盏烛火只能照亮门槛内一尺,昏昏暗暗的院中,破碎的盆景散落一地,“黄山借韵”碎成七八瓣,“独钓寒江”也折断了手腕粗的支杆,黄泥盆参差不齐的碎裂边缘还留有暗红的血渍。
凄清得如同一间被暴风侵袭过的废院。
这一夜与以往的一夜没有什么不同,旭日东升时,门口的两个壮妇努努嘴。
“里头那位,一开始那阵,我还以为是个受不了委屈的小娇娇。”
“只要我们一声不发,任她怎么折腾,她也是白费力气,谁也不傻不是。”
丽娘和桂香两位都是陈府中的老人,以前是跟着掌家夫人专门整治处理姨娘通房与恶仆的,力气大,嘴巴牢。她们被夫人送给二小姐以后,很少出面,一旦二小姐让她们出面,所有人都知道,这事情的严重性,这次派她们来看管沈芜这种小丫头,确是大材小用了。
下巴上长了一粒媒婆痣的丽娘嗤笑起来,带着那颗痣一颠一颠的:“还是太年轻。”
“说起来最难对付的还是二小姐。”长了美人尖的桂香偶然提起从前,“你还记不记得那时夫人也是罚二小姐禁足,二小姐就满院子跑,折腾得我们一个个瘫在院中,那时的二小姐是顽皮了一些,却像一只自在的小鸟。”
丽娘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现在二小姐也长大了,夫人总算可以放下心了。”
两人正聊得起劲,不知不觉到了饭点,该交接班的时候。
老远就见燕娘双手提着好大三层食盒,满脸愁容地走了过来。
“两位妈妈辛苦,小姐吩咐,两位妈妈与沈姑娘一同用饭,烦请开门,我替诸位摆饭。”
丽娘认得燕娘,知她是二小姐身边伺候的,立马还了礼,口中称谢,感激二小姐体恤。桂香从腰上解下钥匙,将院门打开。
目光落在院中盆景台处的废墟之上,相视一笑,没有多言。
倒是燕娘流露出一瞬间的讶异,她印象中沈芜冷静稳重,情绪内敛,不轻易对人发难,又怎会胡乱摔东西,就连昨日受庄妈妈惩戒时,也不曾流露出半分不服不快。
她心中存着疑惑,往前堂走去。
那支蜡烛已燃尽,烛台上垂落的蜡油像一座倒立的太湖石,似乎没有人整理修剪过它,她看向两位壮妇,她们二人也疑虑重重,赶紧往里间走,瞧见门栓断落,门框上有一记很重的大脚印,茶案歪斜似被人拖拽过,一张矮凳被打翻过去,屋内似有歹徒闯入。
桂香呼和一声“不好”,与丽娘对视一眼,赶紧去同陈小粥汇报。
沈芜被人劫走,事关重大,陈小粥立刻封锁盆景园,下令不准任何人说出去。
燕娘不解:“小姐,不报官吗?”
陈小粥:“人人都知养鹤堂是我陈氏陈小粥的地方,陈小粥是荆州府一座金刚罗汉,若是让人知道在我的底盘,我的人丢了,还是有人从府中将人劫走的,那我还怎么在商场上立足?”
燕娘将她疾言厉色的神态看在眼里,吓得垂头不敢再有半分质疑,连连称是。
紧接着她又下令道:“去府中请展护卫来。”
这样强硬干脆的手法,不似普通劫匪。展鸿霄展护卫原在军中任职,常年剿匪,知悉不少江湖上的匪徒,若是有他在,必然能查出来是谁敢在养鹤堂作案。
陈小粥握紧了手中的帕子,狠狠拍在面前的案几上,震得上头的茶碗东倒西歪。若是被她查出来,她要将那人碎尸万段。
竟敢坏她大事。
赵兴还被蒙在鼓里,只当沈芜真的在禁足,一大早也顾不上会不会遇上常三爷,就跑去通知宋楼兰,想让他想想办法。
正巧在豆腐店碰上他,他正奇怪,沈芜那扇开在桂花巷的窗怎么被封上了,听闻此事,不觉好笑,狐狸精也有被人拴住的时候,真是大快人心。
宋楼兰高兴地帮赵兴也叫了一碗豆花:“吃完了再说。”
赵兴哪有这闲心,问道:“宋大哥,没有傻姑,我们怎么办?”
宋楼兰悠闲地舀起一勺,吞下一大口,含糊道:“没有她不是还有我吗?”
赵兴:“你怎么能行?”
宋楼兰顿觉被这小屁孩小看了,将他面前的豆腐花端到自己面前,翻了个白眼。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不是陈记的人。”赵兴难得用一回脑子,又重新组织了一下措辞,“傻姑能坚持到现在,全是因为那些人不敢碰陈氏的人,你一出面,岂不是要变成活靶子?”
断人财路,被人活剥了都有可能。
宋楼兰这才受用一些,安抚他道:“放心吧,这件事走到今天这一步,不是她沈芜一个人能促成的,你和你们村的人都功不可没,没了她不是还有你们吗?”
赵兴也学着他翻了个白眼。
昨日沈芜说何东来和常三爷是乌合之众,那他们就是群氓。
二者不相上下,都难堪大用。
宋楼兰叹了口气:“难不成你们要指望沈芜一辈子?”
赵兴望着他,好似不明白:“不行吗?”
宋楼兰丢掉手中的瓷勺:“那她要是跑了呢?死了呢?”
赵兴:“傻姑才不会死!你快呸呸呸!”
宋楼兰无奈:“好好好,不死不死,行了吧,那她要是嫁人了呢?你们难道指望她一辈子都只为渔利口打算吗?你还小,但你现在也明白了吧,没人会像你娘一样毫无保留的为你奉献一辈子。沈芜又不会当娘,还是这么多人的娘。”
一说起他娘朱氏,赵兴就明白了,并深有感受,自然而然地被他说服,但他还是害怕:“宋大哥,我们自己真的能行吗?”
宋楼兰:“我不是说了吗?还有我。”
他吃完豆花,付了钱,又眉开眼笑没脸没皮地称赞了老板娘白,这才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