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娘清丽的脸在夜色中略显苍白,眉心轻攒,脸颊清瘦,双手紧紧交握拂在心口上,深陷在噩梦中,爬不出来。
他躬身捏住她的脉搏,感受了一会儿,将床帐收拢整齐,出去。
是与往日不同的麻利与灵巧。
“还需要一些时间,那味药,丰益堂也在找,一定会找到的。”
也不知是想安慰谁。
窗外起了风,秋风萧瑟,宋下童走后,沈芜顺手将窗关上,窗外的明月圆了又缺,缺了又圆,转眼就到了起秋社的日子。
陈府的女眷们换下日常穿着的长裙,步摇耳坠手串手镯戒指护甲也都摘下,换上干净的短打布衣,发髻用布巾包起来,绣鞋也都换成旧的。
万姨娘被勤婆扶着,因未施粉黛,俏脸泛黄,人瞧着有些憔悴,也或许是前几日确实被吓到了,还没恢复过来。
她身旁站着一位三四十来岁的妇人,身穿绿衣,身段纤细,长相肖似陈小粥,就是眼尖尖的略刻薄了些,应是陈小粥的生母柳姨娘。她唇色泛白,脸上也有菜色,气虚短促,似乎来硕庄就没吃饱过,现在站在这儿都有些不稳,更别说等会儿要一起下田收割,捆穗。
唯有陈夫人精神头很足,站在沈芜身边腰杆子都撑得笔直的,双眼直视前方万里麦浪,好似豪情万丈征服万里江山的将军。
“王妃,起秋社,我们陈家有下田割麦子的习俗,为的是与老百姓一起感受劳作的辛苦与丰收的喜悦,等会儿还有抢割最后一把麦穗的习俗,若是谁抢到了,谁就是今年的丰收女神,将麦穗分给众人,以散播好运。”卢氏谄媚道,“希望王妃今日能拔得头筹。”
沈芜也假模假样地对她笑笑,什么也没说。
万姨娘在后头“嗤”了一声,卢氏才反应过来。
沈芜以前是个佃户,最会的就农活,她这么说就是揭她的短。
卢氏闹了个大脸红,不再好意思同沈芜说话,只盼着仪式快些结束。
说起来是下田割麦与民同甘共苦,其实是佃农们将成熟的麦子收割得七七八八了,各位姨娘夫人才下田象征性地挥舞两下镰刀,抢最后一束麦穗时,也都用眼睛瞄着沈芜,就等着她动手割最后一束。
整个过程毫无乐趣可言。
不过她们发现一个事实,王妃也跟她们一样不太会割麦子,甚至还不如她们。卢氏瞧了一眼万姨娘,也对她“嗤”了一声。
万姨娘:“……”
这谁能料到一个乡野村妇当了王妃没几天就连镰刀都不会使了呢,她也就是命好。万姨娘挺了挺自己的肚子跟卢氏示威,只要她生下孩子,日子总会越过越好。
等到午时,准备了数日的祭祀用品一一被摆进庙宇,往年都是卢氏这位名义上的当家主母祁念祭词,带领陈府上下祭拜,今年有沈芜在,她不敢逾矩,多次请沈芜主持。
沈芜推辞道:“夫人,家族祭祀应当照家礼来,陈府女眷当以你为主。”
沈芜不信神佛,一时也不会去说服谁和她一道不信,让她做主祭人,怎么看都不太好,就算如此,她也不想扫了她们的兴。
这个时代不好,是时代让他们只能求助于神佛,若是此道能让人生出勇气,她也不会阻止。然而所做之事都依靠神佛,而生出超出自身力量的希冀,那她也不认同。
卢氏听闻她说“陈府女眷以她为主”,高兴地险些将帕子给撕了,嘴角一下咧到了耳朵根,挑衅地剜了一眼一旁的万姨娘。
万姨娘冷哼了一声。
整个祭祀冗长肃穆庄重繁琐,期间也有些小插曲,类似万姨娘对卢氏翻白眼,柳姨娘摇摇欲坠险些昏厥等等,挨到傍晚总算是顺利地结束了。
众人在自己的仆从搀扶下各自回屋歇脚。
不久,万家的人来请万姨娘。
万姨娘让勤婆去请沈芜,请她一同前去娘家吃席。
“那边来请,说荷塘里捞上来十几斤肥蟹。”勤婆两腮鼓起,眼睛笑成一条缝,这放在农家是最精贵的了,只因它肉少吃起来麻烦,农家不爱费这个事,就是富户也是限时限量的精贵吃食,过时不候的。
想来用这个招待王妃,应也是不算失礼的。
沈芜敬谢不敏:“我从小吃不得蟹,会起疹子发高热。”
勤婆听闻此话,脸上的笑容僵了下来,不敢再继续相邀。
燕娘从沈芜的妆奁里捡出一只玉扳指塞进勤婆的掌心:“多谢你家万姨娘好意,住在硕庄屡次受你们的照顾,王妃感激,还请不要嫌弃。”
勤婆怎会嫌弃,欢喜地收下了。
白日里大夫人与王妃眉来眼去的,还说了那样的话,她们还以为王妃反悔了,原来并不是,王妃还是站在她们这一边的,等万姨娘生下儿子,又有王妃的支持,指不定将来谁才真的是陈府的女主人呢!
等她走了,燕娘才问沈芜:“你到底买了多少个一样的扳指?”
沈芜两支食指交叉,想来燕娘看不懂,只好蠢蠢地举起两只手掌。
燕娘:“你也太会省事了。”
沈芜:“很贵的。”
这等人情不做不行,既然都是虚情假意,那她敷衍一下也行的吧,再说,确实不便宜。
万姨娘的娘家是硕庄佃户,家中曾帮着陈府种田,三年前存了些钱,将万姨娘送进书院读了两年书,为的就是能让她攀上个好婆家,没想到这就被陈老爷看上了,他们万家从此登上了青云梯,野鸡变凤凰。
此次万姨娘又怀上了男胎,万家更是把她当成娘娘供着。
娘家去年起了四排厢房,她的几个兄弟都娶上了媳妇,生了好几个内侄,她一回来,张灯结彩的,大摆宴席,比过年还热闹。
筵席结束时夜都深了,万姨娘便宿在了娘家,谁知这就出了事。
卢氏半夜叫人掌灯,西厢房亮如白昼,她荡着茶碗,话说得很轻:“她吃蟹了?”
勤婆不是自己跑回来的,是卢氏派人“请”回来问话的,她此时比见沈芜时更加小心翼翼:“没有没有,万姨娘一向很注意,万家也很当心,给姨娘单做的一桌席面。”
万姨娘晚间下身出血,万家火速请了大夫,本欲将此事平安度过,不予以告知卢氏,也不知是哪个小蹄子跑回来报得信,要是被她知道了,定要好好打她一顿,让她长长记性。
卢氏目光错过勤婆,吩咐自己的贴身管事妈妈刘氏:“去将万家围起来,只准进不准出,要签了死契的去。”拈着帕子的手,指着勤婆,“将她也看管起来,若是陈家的男胎出了什么差错,你们这些没良心的腌H货就跟着一起去吧。”
勤婆终是怕了,双腿一软,瘫坐倒地。
她就知道,她就知道,一定是大夫人做的好事,算计得万姨娘!
想到这里,流下两行泪,她的指望全没了!
泪眼婆娑地瞄到隔壁那间内室的门,门缝中一片绿色衣料划过,那里住的是柳姨娘。
她殷切盼望柳姨娘能将消息递出去,递给王妃。
如今只有王妃能救万姨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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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开始即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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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厢闹得动静大,沈芜又少眠,竖起耳朵听了听,似是一时半会不会消停,她便起身想去看看,一开门,开门口多了一尊门神。
这门神身长九尺,一身劲装,头戴斗笠,背上两把朴刀,双臂抱怀,一双冷眼似要将目光所及之处冻成冰雪。
沈芜:“你是?”
门神侧身对她行礼:“小人展鸿霄。”
这话铿锵有力的,一点听不出“小”。
她走出三生巷时,展鸿霄应也是护着陈府的马车来的,她那时双眼暂时失明,没见过人,只听过声音。
沈芜:“陈府的展护卫?”
展鸿霄垂目再行一礼,并未要走的意思。
沈芜:“不知展护卫为何在此啊?”
展鸿霄:“小人奉命在此保护王妃安全,王妃请。”
他展开长臂,手上的厚茧迎着沈芜手中的烛火,写满了过往的狠辣。
她这是被软禁了,沈芜往后退了一步,退进屋内。
烛火照亮她脚前一尺,画了一个圆,将她置于圆中,不得破开。
“看来西厢出了大事。”沈芜坐在花厅的轩窗下,一时之间,也不知是什么事,望着窗外晃动的人影,“万姨娘的事若事发在娘家……”
那串佛珠万姨娘怀孕以来便随身携带,还日日手拂,想来那些虫卵寄生在她身上,也该有一段时日了,若是就在此时发作,那卢氏再傻也不会放过这次机会。
难怪要让人将她也监视起来。
她就算想救也来不及了,只能等。
后半夜时,起风了,风从窗户的缝隙中吹进来,迷了沈芜的眼,她拉了拉窗框,想将窗户关得更紧些,一张纸条陡然划眼前。
纸条上头是用娟秀的小楷写的一封简信,写的事与沈芜所料想的一样,只是这纸条又是谁送来的,展鸿霄也没有阻拦。
稍稍细想,她便明白了,是柳姨娘。
或许柳姨娘也不真像表面一样与陈小粥关系恶劣。
可她却为万姨娘递求救信,这对母女可真有意思。
庭院内的大树被风刮得沙沙作响,阴云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清晨时,天色阴沉得一点光都透不进来。西厢的刘妈妈从外头回来,不知跟卢氏说了什么,屋里的灯又都灭了,卢氏登上马车,瞧这阵仗,事情已成定局,沈芜打开门,门口的展鸿霄已随卢氏一道离开。
勤婆被人看管在西厢,柳姨娘得了自由,从后头的垂花门绕到主屋,求见沈芜。
沈芜只站在门口的廊上与她攀谈,并不请她入内。
燕娘还在休息,她不想让人打扰到她。
柳姨娘尖刻的细眼眯着,闪着几点泪光:“王妃容禀……”
沈芜抬手制止了她,不想看戏子做戏,轻笑:“听说你去年险些被自己女儿发卖,是为什么?”
柳姨娘眼中的泪光转瞬干了,尴尬地笑了笑,方才还昂起的头垂了下去:“王妃也听说了。”
沈芜紧追不放:“是为什么?”
柳姨娘:“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值得王妃操心。”
“柳姨娘倒将自己的人生看得很淡。”沈芜站在游廊上,本就比柳姨娘高,她背着手,身子微微前倾压向她,压迫感更强了一些,“还是你有十足的把握,自己绝对不会离开陈府?”
柳姨娘的脸更白了,低垂的眼睛只盯着脚尖:“我不明白王妃在说什么。”
“不明白就不明白吧。”沈芜直起身子,望着院子里的一棵被风吹乱的树,“一棵树想要长得好,扎在地下的根,看起来不起眼的枝叶,都不容忽视,你说是吧,柳姨娘。”
柳姨娘:“王妃说什么我还是不明白。”
“万姨娘的事我会处理。”沈芜不再和她打哑谜,“这就是你来的目的吧。”
柳姨娘微微仰起头,在迎向沈芜的目光时,又赶忙垂下:“多谢王妃。”
只是这一瞬的瞥见,柳姨娘唯唯诺诺的伪装消失得一干二净。
沈芜盯着她离开的背影,也冷冷一笑。
天阴得像在海里盖了个盖子,并且越压越紧。卢氏在万家看过万姨娘后,脸上的颜色就没好过,跨出玩家的门,不等上马车就咬牙切齿地对刘妈妈说:“怎么没让她一起死了。”
万姨娘这夜血流不止,腹中七个月大的胎儿流产,落胎全身青紫,显然在腹中就已死了,不过倒真是个男胎。
还好没生下来。
刘妈妈:“那么大个死胎,生下来,人都废了。”
卢氏:“后院还很空,叫人收拾出来,让万姨娘搬去静养吧。”
刘妈妈:“夫人仁慈。”
卢氏:“至于万家,一群泥腿子终归是泥腿子,还想和我斗,哼!”
刘妈妈忙劝她勿言::“夫人谨慎,谨慎。”
她是卢氏从卢家带来的人,从小跟着的,知晓她的秉性,平时都劝她收着点。大门大户的小姐夫人可不能喜形于色,让人看笑话,偏卢氏是个直肠子,从来藏不住事。
他们浩浩荡荡一行人,顶着狂风,一道回了硕庄,万姨娘则先一步送回陈府。
卢氏还未坐定饮一盏茶,就有侍女来请她去主屋,王妃有要事相商。
卢氏惶恐地看着刘妈妈,刘妈妈宽慰道:“想必是为了万姨娘的事,但是她说到底是王妃,管不得我们的家事,夫人就去应付应付就是了。”
卢氏:“我不是怕,我是……”
算了,她就是怕。
沈芜回门那天起,她就怕她,她天生克她。
可王妃要见她又不得不去。
主屋内的侍女上了茶,就在燕娘手下退得干干净净。
卢氏不由头皮发紧,摸了一把腕子上的镯子,不敢看沈芜,只看碗盏里的茶叶梗子。
沈芜开门见山:“万姨娘的事,夫人如何看?”
卢氏心想她还真是来帮万姨娘出气的么,忍不住说道:“她流产是在万家,如何与我都扯不上干系,但那是陈家的种,我处置万家总是没错的。”
沈芜端起茶盏吃了一口:“夫人以为她为何流产?”见她真的思考起来,又提点道,“陈老爷知道此事定然会痛惜万姨娘,到时她一口咬定是夫人害她,再有柳姨娘作证,夫人觉得陈老爷会怎么办?”
卢氏脸上一阵白一阵红:“这是诬赖,是陷害!”恨不得拍起桌案来。
沈芜不动如山:“夫人如何证明呢?”
卢氏就像被水泡过的炮仗,点了火也响不起来。
屋外隐隐的雷声,像要掀开这片盖子,闷闷的。
沈芜将一只锦盒放在桌上递给卢氏:“这串佛珠是万姨娘给我的,她说是柳姨娘为她求的。”
卢氏看着珠子很惊讶:“佛珠……”又看向沈芜,“怎么了?”
沈芜:“我让有经验的大夫看过,佛珠里有害万姨娘流产的东西。”
卢氏吓得手一松,弹跳着靠在圈椅的一角:“那万姨娘知道?她想对王妃图谋不轨?”
这就想得有点多了,沈芜蹙眉,不知这卢氏是真傻假傻:“若是她知道这东西害她,她还会这般与柳姨娘要好吗?”
“万姨娘流产,只有夫人大动干戈,本来就说不清的嫌疑,如今更是坐实了。”
“但有了这串佛珠,你该明白谁才是你真正的对手。”
“您是说柳姨娘?”卢氏总算是听明白了,“等我回去就将她发卖了!”
沈芜:“真的能将她赶出去吗?”
沈芜神色冷峭,目色幽深,卢氏心下一寒,柳姨娘是陈小粥生母,这对母女如何关系恶劣,终归是割不断的。老爷会看在她为陈家生了个女儿的份上,留她在府中,何况这个女儿是陈小粥这般人物。
沈芜:“想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