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氏垂目点点头。
天边的雷鸣呜咽,响得更频繁了。
卢氏按在帕子上的手指指骨分明,压出了一道一道痕迹,泛着白,咬着的牙关让嘴唇也变得平直,整张脸都皱着。
“王妃叫我来,不是就想告诉我这些吧?”
若是指认柳姨娘,万姨娘从来与她要好,不会信,她背后还有个陈小粥,无论如何都不能将她置于死地,这就是个死局,但是让陈夫人担负残害子嗣的罪名,她一百个一千个不愿意。
她的女儿陈粟是个病秧子,她不想承认,也不得不承认,陈粟就是陈氏的累赘,不能为她撑腰,不能救她于危难,老爷不会为了一个病秧子而保她的。
而她要是被休回娘家,又有谁能保住她的女儿?陈小粥吗?她总是不放心的。
沈芜:“我是有一个主意,就看夫人敢不敢了。”
卢氏眉心攒出好多道川,急道:“求王妃救救我们母女。”
天边划响一个炸雷,紫色的闪电仿佛就落在硕庄的院子里,像一张绞杀鱼的网。
沈芜:“若想让陈府陈老爷都听你的,你得拿回掌家大权,若想拿回掌家大权,就得比陈小粥会挣钱。”
卢氏哀叹:“我一个内宅妇人,能想到的都是花钱的主意,如何能挣钱?”
她也知道,陈小粥内外一把抓,府中上下,都听她的,就是在族中耆老面前,她也有说话的分量。
陈府里也只有沈芜拿她当夫人,府中除了她从娘家带来的人,根本无人理会她,万姨娘更是都爬到她头上去了。
她也不想过这样的日子啊,但她是真不会。
沈芜瞧向佛珠:“我听说硕庄下坝村有一口求子泉,为何没有一尊求子菩萨呢?”
卢氏:“?”
沈芜:“求子泉千年修成人形,正是十渡注生授子拈花太子菩萨,只要将这座太子菩萨请回家,日日供奉,必能一举得男,至于求子泉本就在硕庄坝下村,是陈氏的地方,圈起来禁止闲杂人等饮用,应也合理吧?”
卢氏:“您是说,卖菩萨和泉水?”
简直闻所未闻!
沈芜:“菩萨怎么能买卖,这是请回家,是请。”
与卢氏商议妥当,晚间宋下童将一副太子画像带了过来。
沈芜像得到了宝贝似的将其放在枕头底下。
宋下童眼睛跟着她的动作,随即茫然,不理解,她这是看上太子了?
沈芜:“你放心我不告诉别人是你给我的。”
山高水远,没几人见过太子真容,这要是被查出来,是要有个撇清的说辞的。
“先不说这个了。”宋下童从来没弄懂过这人,“主子高热不退,若是挨不过今夜,恐怕就……”
“他一直念你的名字,还请你去见一见他吧。”
“也许是最后一面。”
宋下童不想说丧气话,但又怕沈芜听不懂,还像昨夜一般冷漠。
沈芜:“怎会?你昨夜不是说不会死吗?”
宋下童:“是我无能。”
沈芜的云淡风轻开始崩坏,她好像被什么古怪的欣喜炸掉了脑袋,不真实却又很可怕。
他真的要死了?这个时代又没有抗生素,受伤后的死亡率很高,她怎么昨夜没想到,死才是大概率事件,他能死里逃生才是奇迹发生。
原来是她一直搞错了。
可一切才刚刚开始,为何,为何他就要死了?那她现在做这些是为什么?他不能死,他决不能死!
酝酿一天的大雨,在此刻落了下来,雨声大如雷,打得院中的树像一只落水的鸡,一点神气都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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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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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经在这里生活三天了,从一开始时的呼救到现在慢慢安静下来,节省体力。
头顶上宫人来往,脚步轻快,侍卫走过伴有金属杵地撞击,这世上确如他所想,没人会愿意为他而停留。
他仿佛置身在无尽的黑暗中,像一颗孤星,昏昏沉沉不知岁月。
那些骂他娘是贱货,骂他是小贱货的羞愤,那些只因他多会几个字多被老师称赞句话而遭到的毒打和践踏,那些瞧他哭而折辱他连一根草都不如的不甘,在此时此刻被放到无穷大,环绕着他。
原来他是污泥,是尘埃,是可以被任何人踩上一脚的蝼蚁。
原来活着这般令人绝望。
一线光,从井盖的缝隙里泄露下来,照亮黑暗的一角,让他瞧清枯井泛灰的井壁,接着是黑色软泥的井底,一股一股湿气从那里冒出来,又沉下去,他顺着湿气,摸清井壁上的潮,有一点水从上面渗出来,他用食指沾了一点,舔了一口,清润而甘甜。
只要有水,石头缝里也能生出兰花。
不知为何,这句话震耳欲聋,将他脑内想要自毁的想法统统击碎。
有泪,夺眶而出,他又赶紧擦去。
那线光很快又消失在井底,让一切恢复黑暗,转眼又有更强的光刺进来,他就靠着这小小的光,辨别晨昏,辨别时间。
黑暗并不能抹去时间。
黑暗并不能放大他的卑贱不甘与痛苦。
因为再黑的夜里也会有月光,他喜欢月光。
他在黑色的枯井里掬起一捧光,送到她的脚边,她的脚上没有穿鞋袜,雪白的皮肤比月光还要清亮。她现在好白,比他在凉棚下初见她时白好几倍,她坐在月光下吃桂花糕,白色的糕屑沾在唇上,好像落了雪的梅,很香。
为此,他好想她。
沈芜冒着大雨前来,脸庞发丝还在滴水,衬得她更清透了,无论宋下童如何护着,还是让她湿了绣鞋和衣角,很狼狈的样子。
被夜色与阴云染黑的眸色写满了无奈和伤怀。
她坐在床榻边,看李危紧闭双眼,深陷黑暗的梦魇中,一遍一遍呼喊她的名字。
沈芜微垂着脸,靠在他耳边,一遍一遍地告诉他:“我来了,我在这里。”
他浑身的热气裹挟着她,使她的鼻端也燥热起来。
这很不寻常,很不好,会死。
沈芜望向宋下童:“他高烧几天了?”
宋下童:“反反复复三日,今日用药也退不下来。”
沈芜:“伤口怎么样?”
宋下童:“红肿难消。”
几乎可以确定是伤口感染引发的高热,再这样下去,他肯定会死。
沈芜:“能吃东西吗?”
宋下童摇摇头:“只能咽下去水。”
沈芜轻缓地揭开他胸前的衣襟,贯穿的箭伤似一口血泉,泉眼边红肿糜烂,不知被清创了几回,流了多少血,只剩下薄薄的一层皮肤,像一只倒光了水的旧水囊。
“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没有抗生素的时代,真的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宋下童:“用药是手段,是将他的身体调到最佳战斗状态的手段,能不能打赢这一仗的关键,还是在于他自己。”
沈芜:“难道要我看着他一点一点死掉吗?”
她白净的脸越发惶惑,痛惜取代了初时的震惊。
她来到这个地方后,先是大旱与地主欺压,天灾人祸,吃不饱穿不暖,亲身经历了赵兴的母亲朱氏只因八两的地租被鞭子活活抽死,后来是赵来,那三道如裂谷一般的伤口,烙印在她脑中,永远难以忘怀,接着就是赵婆婆被人“抓猪崽”,险些成为别人锅中的食物,然后是燕娘被陈小粥喂了声声慢的奇毒,在她眼前日渐消瘦,一次比一次睡得更沉。
这一次轮到李危了吗?
一次一次,不停地和死亡作对。
死好简单,是她自以为是地认为好难。
面对宋下童的淡定冷静,她显得很无力,过于多情。
宋下童端来一壶剑南春和一张磨圆润的竹板:“我能做的只有拼命地让他的体温降下来,能让他睡得舒服一点,你愿意帮我吗?”
沈芜点头。
“用高度白酒刮痧能降□□温,但伤口还是得靠他自己愈合,如果伤口一直不愈合,仍旧会反复高热。”
“而刮痧需要消耗许多身体能量带出体内热气,重伤的人本就伤了元气不该这样治,这是兵行险着,说不定等会儿李危就直接断了气。”
沈芜蹙着眉,汗水从额角滑到下巴,眼角的泪也静悄悄地落,一滴一滴砸在李危的背上,像时漏,一刻一刻滴漏,将这长久难捱的一夜变成永恒的一刻。
一夜的狂风暴雨,黎明时分渐止,日光从纸糊的门窗透进来,像一块轻盈明亮的薄纱落在每一处角落。
就连沈芜居住时嫌暗的床头,都变得亮得晃眼。
日光吵醒了她的眼睛,不自觉地湿了眼眶,迷蒙地睁眼时,才惊觉,自己昨夜风雨兼程赶来了渔利口的家,李危正因重伤躲在这里,经过几日的治疗,终将无力回天。
混乱的一夜。
她瞧向床上的人,被烧得殷红的唇变得苍白,握着她的手恢复了温热。
“发生奇迹了?”
她开口,声音嘶哑得自己都难以辨认。
宋下童轻手轻脚地从外头走进来:“高热退下去了,现在只要能好好吃饭,应该死不了了。”
沈芜虽然不想李危真的死掉,但是她还是怀疑宋下童,转过身,闷闷问道:“你是不是故意吓我的?”
明明他的治疗手段很多,偏要等她来才用。
宋下童:“昨夜你也看到了,真的很凶险。”
“如果他醒了,就让他吃下去。”他将刚煮好的肉粥放在床头的桌案上,“我去煎药。”
沈芜:“我要回去,燕娘还在硕庄。”
宋下童:“我煎好药就去看她,主子身边不能离人。”
沈芜:“……”
宋下童医术确实高妙,正如他所料,李危在午后醒了过来,见沈芜在此,疑惑道:“你怎么在这里?”
她不是也在枯井里吗?
又见日光强盛,周遭不似梦里的场景,恍惚道:“回来了。”
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有小时候,有井壁,有小小的水流,有她,还有兰花和月光。
“既然你醒了,就将粥吃了,我也要回去了。”沈芜起身,毫无眷恋的样子,“下次别再受这么重的伤了,宋下童很担心你。”
李危接过粥,力气欠佳,碗差点翻到身上,幸好沈芜没有松开,及时又接住了,无法只得重新坐下,拿着勺子喂他:“这么重的伤,去不成剑南道了吧?”
李危就着她的手吃粥,吃得很慢很慢,张嘴的力气都少得可怜。
“不行啊,非去不可,爬也得爬去。”
沈芜:“嗯,也对。君死不需哭,徒劳枉却声,将军马上死,兵灭地军营。”
李危:“……”
她怨气好大,一句话两个“死”,李危不敢接。
一碗粥喂完了,沈芜还是要走:“临走前我再多问一句,你昨夜濒死,为何要叫我的名字?”
李危错愕,显然是不知道自己做梦叫了她名字,还叫了一夜,然后是惧怕,陡然又变得嬉皮笑脸。
“你欠我十两银子没还,我快死了,当然是叫你还钱。”
他刹那间千变万化的表情,沈芜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心想这么说倒是他一惯的作风。只是,她不解:“我如何欠你十两?”
李危:“曾经你答应帮我找账本,事成我给你三千两,分期付,已支付过十两,如今不是又重新立了契约?这样算那已经支付的十两是不是该还给我。”
“区区十两,也值得你黄泉路上还这般牵挂?”沈芜冷哼,“还是这般小气。”
她走后,室内空留他一人,面对这般耀眼的日光,如同小时候那个午后一样。
他那时八岁,与赵兴一般大,从枯井中被三公主李纯救起,捡回了公主府。
三皇姐对他很好,亲自教他习字读书,为他缝衣为他寻剑,教他习武,如此甚至称得上宠爱,只是他那时还是孩童,天性爱玩,每每瞧不见三皇姐时,就会与公主府中一位种花的小宫女玩耍,有时是斗蛐蛐,有时是丢沙包,有一回他玩得正兴起,三皇姐不知为何事从宫宴中折返回府,恰巧遇见,第二日那小宫女就消失了,从此他再也没见过。
再大一点,他喜欢的侍卫,依赖的小太监,都会从他的视野中消失,公主府中便不再有人亲近他,偶尔几回撞听见府内的侍从说那些人都死了,至于是谁赐死的,不言而喻。
他并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大了,见过皇太后身边的那只宠猫儿之后,就懂了。
恶寒从他心中生出来,将他冻得连打数个寒颤,痛苦地缩回床榻,埋进枕褥,恐惧如同囚笼罩在他周身,让他难以摆脱。
他从来谨小慎微,为何会在梦里叫沈芜的名字?宋下童回来时,李危便命他不可将此事说出去。
宋下童:“不告诉卫牧?你受伤的事?”
他总在一些微妙的时候,变得白痴。
李危若不是重伤未愈,绝不会只给他一个白眼了事:“我说梦话的事,尤其是不要提到沈姑娘。”
卫牧是三皇姐给她的人,有一起长大的情谊,但他们都明白,他得向三皇姐复命,他的主人是三皇姐。
此后三月,渔利口风平浪静,而整个荆州府的妇人热衷起请十渡注生授子拈花太子菩萨。
家中少有闲钱的平民百姓请不起太子菩萨,就去硕庄的坝下村买一壶两文钱的求子泉泉水喝,而名流贵妇中则会花百金去太子庙中请一尊太子菩萨,再配合这泉水喝。
三月间荆州府怀男胎的妇人多如牛毛,至于为何知道是男胎,都是由许氏医馆的许小草大夫诊断出来的,至于准不准的,都供奉了太子菩萨了,那必然是准的。听人说,硕庄凡是请了太子菩萨的,没一个是不准的。
于是,求子一事就此盛行起来。
陈夫人卢氏以日进斗金的速度充实陈府内库,陈老爷近日也多有宿在翠华烟雨楼的时候,陈府的风向变了,陈小粥地位不稳。
而最令她头痛的是,那十渡注生授子拈花太子菩萨的塑像正是当朝太子本尊!
她极力制止,若是被长安得知,卢氏一个人死不要紧,整个陈府都会被牵累。
卢氏却说山高水远,长安的贵人绝不会知道,又说是她嫉妒她这赚钱的本事,害怕丢了陈家的掌家权。
陈小粥反而成了陈府上下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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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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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翠华烟雨楼一墙之隔的东篱院内,桂子飘香,各类秋菊开得正好。
一个穿绿纱罗的婢子从湖心假山穿廊过来,被守门的小丫鬟带进院内,站在一从金黄的帝女菊边,成了深秋一景,惹人喜爱。
那小丫鬟声音清脆似只小雀一般:“请万姨娘安,我们王妃说今日小厨房这碟桂花糕做得极好,命我送来与您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