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三两下蹦进了雾绡阁,还没来得及欣赏雍都有名的“罗衣璀璨,雾绡轻裾”,就与店里一位满身素白的客人撞了个正着。
阿弥陀佛,江大小姐的第一想法是:此人与那白事出身的龙子大人,一定很有共同语言。
她退后两步,刚要出声道歉,就听脑袋顶上响起一声不太确定的男声:“江在水?”
祝江临眼见着她往人身上撞,快走了两步,顺着她退后的力道将她往自己的方向带了带。
听到那人喊出了名字,他把目光从江在水身上移开,和那人探究的眼神撞了个正着。
江在水个子矮,没注意两位的眼神戏,定睛一看眼前人,喊道:“师父?”
正是江家兄妹的小叔兼挂名师父、跃玄观观主的弟弟、跃玄观照长老――江照然。
那人世外高人似的一背手,点头道:“你果然在这里。”
他乡遇师父,江在水挺高兴的:“您怎么会在这里?”
说完,她终于想起来这店是卖什么的了,下意识地微微探头,想往他身后看,“您也来雾绡阁买衣服?”
“当然不是。”师父斩钉截铁地打断她,不动声色地走了个位,试图挡住她视线,“为师是来寻你的。”
“啊?”江在水一时没反应过来。
她离开跃玄观时,江照然还未回观,后来去信问那位“国师”之事时,也没听说师父有追上来的意愿。
乍一在这皇城遇到人,她的第一反应是师父大概是云游着云游着到了雍都,正巧碰上。
江照然道:“为师本是为了你的咒匆匆回了跃玄观,结果却未见人;虽说咒已解,怕还有什么后遗症,便想着顺路来一趟皇城,看顾你一二。”
毕竟对方是常年云游之人,江在水与这位名义上的师父实际说不上十分熟悉。
听他这么说,虽然还是觉得不对劲,但也只好半信半疑地接受了。
便见他抬眼,看向祝江临,问道:“这位是?”
“哦。”江在水不曾问过爹娘龙子一事有没有告知过自家小叔,怕自己露馅,便含糊道:“是我路上认识的一位道友,姓祝,字江临。”
道友?江照然眼神变了变,打量过祝江临,“阁下名讳我倒是有所耳闻,小徒承蒙您这一路的照顾,敢问道友来自哪门哪派?”
真要追溯,祝道友来自跃玄观……底下的那座龙门岛中央的一个大洞穴。
不过江照然这么问了,那大抵就是只对渡城之事了解了一二,不知道龙的存在,既然如此――
一人一龙难得默契地达成共识:忽悠他。
祝江临微一拱手,行了个完全不标准的晚辈礼,道:“晚辈无门无派,幼时父母双亡,受一散修收养,一手养大。如今家师仙去,晚辈遂四处游历,望能成些事业,不辜负这条捡回来的命。”
龙为神兽,天生地养,可以说是天为父,地为母。
这“父母双亡”一句,他说出来也是真不怕天雷劈他。
江在水在一旁听着,心说龙子大人这编瞎话的能力真是千年如一日的……够用就行。
这话简洁明了,简洁的满是漏洞,明了的让人不好意思直接审问――父母双亡、唯一的师父离世,多孤苦的孩子,再问就显得不近人情了。
龙子大人不屑费脑子编个宏大的故事――编那么多更不好圆,总归他一身赤条条无牵挂,“过去”认识的人越少,谎越不容易拆穿。
江照然果然没再继续审。
他换了个人问:“青风堂的小神医呢?她不是与你一道的吗?”
“游与明去医馆了。”江在水扯起谎眼睛都不带眨,“说是体验一下雍都城的风土人情。”
言罢,她也不等小叔接茬儿,越过他就要往雾绡阁中去:“师父,您是算到我会来雾绡阁,所以在这里堵我?”
江照然略有些心不在焉,目光在阁内扫了一圈,顺水推舟地应道:“是。”
江在水只觉得今日的师父有些奇怪,但相比探究师父在想什么,她更想先逛完眼前这家成衣铺子。
跃玄观比之其它宗门,本身就不太拘泥于尊卑礼仪,江照然这常年不回观的更是异类中的异类――
江在水对小叔最大的印象,就是他领着兄妹两个下江里摸鱼,逮到鱼后自个儿在江水里剖洗,又指挥江家大哥拾柴小妹吹火,结果险些把俩孩子一并点了。
彼时江照然一百零六岁,江不满十岁,江在水五岁――小江泱的年纪还不够江小叔年龄的零头。
五岁的江泱还是个不爱说话的乖宝宝,平日里戳三下不见动一下,和她少年老成的哥哥两个人加起来,说话赶不上江照然一人多,从不惹事。
奈何年纪小,被拐骗成了同犯,一大两小一起被观主罚了跪祠堂,抄门规三十遍,从此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成了奇怪的……忘年交。
因此哪怕小叔总不回观里,江在水对他也没那么熟稔了,见面也不至于生疏。
有这层关系在,江在水说话也没什么遮拦。
“何必这么麻烦?”她有些担心师父会把自己强行提溜回客栈审问,逛铺子逛得争分夺秒,嘴上问道:“您放个鸿雁诀传信不就好了?”
“我试试自己的推衍之术有没有长进。”阁内一派正常,没有奇怪的人影,江照然松了口气,转头开始和自家小徒弟聊天:“你爹娘说你早就想来雍都了?”
“是啊。”江在水察言观色,发现师父并没有逮她的意思,欣赏成衣的速度便慢了下来。
“你早与我说不就好了,我带你出观,你爹娘还能不放心吗?”四处云游的照长老对她这种纠结十分不理解。
江在水看上了一件妃色半袖外衫,正打算去试一试效果,闻言冲师父垮下一张脸:“您每年就回来那么几天,呆不了多久就要走,我还没套完近乎呢,就找不到人了,怎么跟您说啊。”
这话其实颇为避重就轻。
江在水之所以没找过师父帮忙,最大的原因是她觉得找师父没啥用。
听他瞎吹嘘自己那点信用值呢,在江观主眼里,自家二十二岁的儿子都比那不着四六的弟弟靠谱。
江捣蛋鬼人皮,但很有自知之明。
六岁之前,她一直是个自闭性子,不爱理人,自然也不会求人。
六岁之后,就好像应了“女大十八变”,“江无言”一下脱变成了个上房揭瓦的皮猴子,让其父一年之内完成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到“拎起藤条打还怕追丢了”的变化。
在江爹眼里,“长大了”的女儿和弟弟凑一块,就好像火药刻上了法阵,指不定哪天就把他后院漓云城给炸了。
更何况火药皮里套着的毕竟还是个身娇肉贵的小姑娘,放他俩出去,怕是要落得个家毁人亡的结局。
――当然,江在水本人并不这么认为。
除此之外,江在水本身也不怎么信任师父。
毕竟是差点烧了兄妹俩的人,江在水很担忧师父会不会云游到一半,才发现最开始就把自己丢在了某个荒郊野岭。
师父没看出小徒弟的真实想法,摸了摸乾坤袋,不知该说什么,干脆掏出三张符篆塞给了她。
“话虽如此……喏,师父新得的符篆,算是给你的补偿。”
那是三张黄绿色的、咒文各不相同的符,其上图案均十分复杂,用的材料也不像寻常黄符纸与朱砂,上手一摸,其上有些隐约的脉络,比符纸还厚上许多。
江在水新奇地接过来,问道:“这是什么符?”
江照然扫了一眼不远不近跟着的祝江临,买了个关子:“等回客栈,我教给你。”
而后他又拿出了一枚样式古朴的扳指,向祝江临笑道:“初次见小道友,我身上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这枚扳指据说是前朝古物,便赠给你,聊表谢意。”
祝江临对符篆与扳指都不感兴趣――堂堂龙神,什么东西没见过――他与江照然互相客套一番,状似十分喜爱,实则可有可无地收下了。
江在水趁着那两位连交流带试探的功夫,试完了三四件衣裳,挑了两件喜欢的买了下来,心满意足地回来,问道:“师父此番前来雍都,可有什么事情要做?”
自己买开心了,大小姐终于想起来问人家来由了。
几人出了雾绡阁,江照然道:“为师游历这几年,与当今天子结下了些许友谊,天子寿辰在五月初三,半个月后,为师受邀――也是代表咱们跃玄观,来给天子祝寿。”
天子寿辰在半个月后?
江在水心中一喜,又听师父道:“你既然来了雍都城,半月后便同我一并去参加寿宴。”
“对了,你来雍都可有事情要办?这几日有什么要紧事吗?”
江在水摇了摇头。
江照然见了,也不多问,只道:“若没有,明日和我去拜见当今圣上吧。”
――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
《灵鬼簿》
简介:
温让从小有个武侠梦,做梦有一天能飞檐走壁,翻墙如风。
这个梦想持续多年,直到成年,还深深埋在心底。
――并在他翘了大一开学第一天的典礼时,有幸实现了一半。
古今平素独来独往惯了,从不知“队友”为何物。
一朝不慎,惹上了一只聒噪的皮猴、一个冷冰冰的傲娇鬼,和一盏缺德冒烟的绿茶。
然后她发现,有人记挂着……好像也还行?
第47章 雍都(6)
===================
师父说到做到,果然次日就带着小徒弟入了宫。
江在水本以为觐见皇上会是在前朝大殿,皇帝高高在上,师父带着她坐在下首;或者是在御书房,皇帝坐着,他们站着。
她还特意和师父确认了一番,自己面见皇帝是不是行个晚辈礼即可。
毕竟四大宗门与皇朝平起平坐,身为跃玄观观主长女,她应当是不必行大礼的。
结果师父沉吟片刻,告诉她:“你大可随意,别太逾矩就行。”
万万没想到,最后确实是在前殿面见圣上,却不是“前朝大殿”,而是皇帝寝宫的前殿。[1]
这种地方,就算是师父和当今圣上关系再好,也不应该能进得来吧!
――显然,江照然暂时没有给小徒弟解释的打算。
江在水就站在一旁,看着师父理所当然地坐在主位的右侧椅子上,喝着皇帝亲手斟的茶,神色淡定地仿佛在自家炕上扒拉大米饭。
至于皇帝,脸上不见半分被冒犯的恼意,习以为常地与他闲聊着。
……怎么评价当今圣上呢?
圣上如今四十又九,即将迎来五十大寿,膝下有四位皇子,五位公主。
原配皇后早逝,诞有一女一儿,其中,便包括那位风评极好的四皇子,容承镛。
站在世人的角度,皇帝可能是“昏庸无道”“耽于声色”“大权旁落”,是茶余饭后的闲谈。
站在朝野大臣的角度,皇帝也许是“碌碌无为”……但是很好说话,只要不谈及故皇后,凡事都好商量。
站在丞相与国师的角度,皇帝大概是个台前的傀儡,国事不碰,朝政不理,遇事便是“两位爱卿决定”,从不过问他们在做什么。
但却很少有人记得,二十多年前,正值壮年、佳人在侧的皇上,也曾励精图治、豪情满怀。
“你后半辈子就打算一直这样了?”江照然问他。
容帝笑呵呵地给他斟了一盏茶,反问:“国事有能人打理,朕便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有何不可?”
江照然知道劝说没用,叹了口气,闭嘴喝茶。
容帝转过视线,看向江在水:“这就是你的小徒弟?朕记得是字在水吧。真是钟灵毓秀,不愧是你们四大门派养出来的孩子。”
他说着,招了招手,示意江在水上前。
江在水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师父,然后反应过来,赶紧上前两步。
容帝笑呵呵地问道:“在水今年多大了?”
“回圣上,十七。”江在水答。
“十七啊。”容帝沉吟片刻,道:“与丞相家那个小魔王年岁相仿吧?”
江在水愣了愣,一时拿不准该如何回答。
“丞相?那个姓白的?”江照然问。
“你说话怎么还是如此口无遮拦。”容帝的语气略有些无奈,“一朝丞相,到你这里了就是‘姓白的’,朕倒是好奇,你私下又是如何称呼朕的?”
江照然并不诚惶诚恐,理所当然道:“自然是称圣上。您那位丞相满肚子算计,臣与您站在一条线上,因此不喜他罢了。”
容帝哈哈大笑两声,玩笑似的道:“既如此,朕让白家小子带你家在水逛逛我这皇宫,你怕是也不会同意吧?”
诶?江在水眼睛微微睁大。
怎么会突然提到白乌安?
虽然皇帝的提议与她的目的不谋而合,但……
不知是不是她多想,容帝虽然面上和蔼,却和传言中沉迷声色的形象不太相似,他问出这话,仿佛是带着一些……试探意味。
“我可管不了她。”江照然摆摆手,一副不靠谱长辈的做派:“她愿意做甚去做就是。”
容帝便转向她,问道:“在水啊,朕与你师父两个无聊长辈叙旧,你怕是也待不住。白家小子也算是你弟弟,正好今日入宫,朕叫他来给你解闷可好啊?”
江在水忙道:“晚辈有幸面见圣上,又能陪于师父身侧,并不无聊。”[2]
“你这孩子。”容帝失笑:“你师父与朕相处起来没大没小,你却是拘束得很。”
江在水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眼前这位哪怕再不问朝政,也是当今圣上――她偷偷用余光瞟师父,发现师父捧着茶盏,喝得正用心。
江在水:“……”
师父不帮忙救场提词,江在水只好以不变应万变,羞赧一笑,低头装作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不吭声了。
容帝摇头道:“罢了,朕也不为难你。”
说罢,他转头招来侍从,吩咐两句,竟真是让人叫白乌安去了。
“我记得,你那位丞相有三个儿子?”江照然终于开口,问道。
“难为你记得。”容帝半是调侃道,“怎么,爱卿有何高见?”
江照然放下茶盏,笑道:“高见不敢,只是突然想起一问,那位白小公子,怎么恰巧也今日进了宫呢。”
容帝好笑地摇摇头,“哪里是恰巧,这小子前日当街纵马,害他爹又遭了弹劾,刚刚朕的早朝险些成了这小魔王的□□会。下了朝朕便听说他进宫来找老四了,估计是算计着来躲他爹的一顿打呢。”
江照然好像突然就对后辈教育问题起了兴趣,顺着话题问:“丞相一手遮天,满肚子黑水,不管教自家儿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