腹诽归腹诽,他还是老老实实地走了过去,低着脑袋不敢抬头,嘴上碎碎念:“江在水,这可真不是我坑你,我早说了玉佩是龙子大人的东西嘛,那他拿回去也挺正常的对吧。”
横公鱼磨磨蹭蹭的往前移,移到跟前,看了一眼面上带笑的龙子,又小心翼翼的瞟了一眼江在水,见她闷闷地盯着地面没看自己,这才试探性的伸出手,要去解玉佩。
“龙子大人。”江在水尽量平缓下呼吸,突然开口,“您要拿玉佩,说一声就是了,何必亲自动手呢?”
龙子早觉察出小姑娘的不对劲,本来是暗自戒备着,这会儿听她语气里没藏住的一丝颤音,手上没松,心里却不由自主地软了些。
他皱了皱眉,疑惑于这一点不知从何而来的情绪,话语里却不显山不露水,依旧带着笑音,“倒也不为别的,在下在这洞里睡了太久,也不知外界如何变迁,试试小辈身手罢了。”
江在水一时不知该怎么回话。
小小的洞穴突然就变得一片寂静。
横公鱼保持着伸手的姿势僵在原地,心里叫苦不迭,他一个一指令一动的龙套,何德何能夹在这两位祖宗之间不敢动弹?
什么叫试试小辈身手?江在水被扣在原地动不了,脑子却停不下来。
能指使一个横公鱼潜入跃玄观,就能指使十个百个竖母鱼小丑鱼到人间打探消息,他要盗玉佩,要挣脱不知谁设下的封印,她怎么就跟鬼迷心窍一样觉得龙子对人类没有敌意?
可是跃玄观敬龙族如敬神,娘早早地把龙纹玉佩交给她,古籍里模模糊糊的记载都在说龙族与跃玄观千丝万缕的联系。
……可是梦里记忆里碎成片的只言片语,明明都在心里烙下印,告诉她一定一定要找到龙。
……有那么可怕吗?
龙子有些发愣。
手下压着的小姑娘明明刚才还张牙舞爪地敢拿剑往他心口戳,这会儿却身体都有些发抖。
怎么还输不起呢?龙子不自觉地把眉皱的死紧,这玉佩对她很重要?
龙子想,我只是借用一下,又不是不还了。
就在江在水脑子快乱成一团浆糊,横公鱼欲哭无泪实在坚持不住时,一声叹息打破了死水一样的沉默。
……他叹什么气?
江在水心里排山倒海的困惑不安一顿。
龙子眼神复杂地看着手下略略发抖的小姑娘,低声叹了一句“罢了”,语气中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无奈,随即竟直接松开了手,转身向中心石台走去。
……她的传音阵和引雷阵被发现了?江在水从脑子里费力地刨出这么一个想法,随即推翻,这也不像啊?
见龙子头也不回,一副休战的模样,江在水犹豫了一下,试探性地起身勾了勾手,“唰啦”一声,没受任何阻碍,尘嚣入鞘。
“两位小友。”龙子在石台后转身,盘腿坐下,和煦地伸手邀请,好像刚刚搞突袭的不是他一样,“请吧。”
这龙子精神分裂吧!江在水和横公鱼不约而同地想。
江在水腿还有些软,脑子却已经能缓过来了,所以这龙子果然没有敌意?是她想多了?
……不,那他难不成真是想试试小辈身手吗?!
却不知龙子在心里一样困惑:一个不知天高地厚乱闯龙潭的小辈,这次不给个教训,下次她还不知道能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祸事来。
――他本来也是这么想的,首先要先对来人有所了解,以此推断如今的人间界情况如何,抢玉佩是其二,恨铁不成钢的情绪驱使是其三,试身手倒也不假,只不过是个更次要的原由罢了。
顺势抢过玉佩,事情就圆满结束,至于那玉佩上暗下的阵法,于他而言其实不成威胁。
怎么就一时心软停手了呢?
横公鱼早收回了手,满头雾水地左看看右看看,就见江在水也好像没事人一样,站在原地小心摘了珠钗,看上去有些气闷地丢进了乾坤袋。
而后她随便拿了根鹅黄发绳束起头发,瞥了他一眼,上前与龙子隔着一个石台,面对面坐下。
当然,江在水是装的――头可断,血可流,气场不能丢。
横公鱼:……这到底打什么哑谜呢?
他见两人又回归了刚见面时和平守礼的姿态,犹豫一下,认命地跟了上去。
石台上空空荡荡的,远远看过去,就是突兀的一块躺在洞穴中央。
江在水走近了才发现,石台中央有个小小的凹陷,恰巧……放得进一块玉佩。
龙子一抬手:“小友请坐。”
他看着江在水落座,语气温和地叹道:“说来惭愧,在下沉睡于此百千年,周身无一长物,竟连一碗茶水都端不出来,只能委屈小友与我枯坐这糙石台,实在是招待不周。”
江在水回忆起他凭空抽出的那把剑,沉默片刻,扬起微笑嘲讽:“龙子大人跟我说话我就受宠若惊了,哪里敢让大人招待我呢。”
要不是打不过,她非把这做狗硬装人的玩意揍的爹妈不认直接押回跃玄观。
龙子轻轻笑了两声,总算是给眼前委屈又憋屈的小姑娘透了点口风:“小友初见时,问我玉佩的来历?”
“实不相瞒,此乃我龙族嫡系子孙的身份证明,每块玉佩独一无二,与龙一一对应,你拿着这玉佩到龙宫,则见玉佩如见我。”
“竟是如此贵重的东西。”江在水状似惊叹,动作上却完全没有“归还”玉佩的意思,“怎么会给了我跃玄观呢?”
洞内的夜明珠幽幽发着暖色的光,将龙子脸上那抹无奈都染上了丝丝宠溺意味,他道:“这在下倒是想问问小友,贵观中,难道竟没有半点与龙族相关的传说吗?”
“这……”江在水沉吟不语,心思急转:跃玄观龙族传道的传言天下有名,龙子既然问出这话,那就是间接承认了自己的被封印时间早在跃玄观成立之前?
便假设他真不知,那这龙子,知道的比她猜测的还少啊……等等,所以他可能原本根本不知道龙门岛上如今是跃玄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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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江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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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公鱼本来还心惊胆战的绷着一根弦,听着听着,突然感觉自己好像被排除在对话之外,想插话也不敢,生怕被两人想起自己这个双面间谍,于是一时不察,不自觉地开始走神。
他正无聊的昏昏欲睡,就听龙子的声音直接在耳边炸响:「插句话,回答我的问题。这是传音,别大惊小怪暴露了。」
横公鱼一个激灵,清醒了。
龙子轻飘飘收回了瞥过去的视线。
横公鱼瑟瑟发抖,欲哭无泪,这还不如被排除在外呢。
江在水正在思考怎么试探试探这位龙子,就听队友开口了:“传说?没听跃玄观里的人说过什么传说啊。”
江在水:大意了,忘了这里还有个小间谍!怎么办拿什么理由堵住他的嘴,不过她记得观里基本不会提龙王一事……
横公鱼不敢看江在水,绞尽脑汁想了想,“哦对了!我过年时去江边放河灯时听到有人提起过!跃玄观建于龙门岛上,最初的老祖宗是受了龙王的点拨才得道成仙,他们是龙宫行于人世间的代言者。”
江在水:……叛徒啊!
江在水本就有些气恼横公鱼的“叛变”,虽说早就知道他是受龙子命令找玉佩的,但一人一鱼做了整整一年的朋友,投喂他的灵石都不知多少了,鬼知道江在水看着他站在龙子身后的时候心里什么滋味。
明明听这鱼的说法,他和龙子在今天之前甚至连面都没见过啊!
横公鱼确实在此之前没有和龙子见过面,但那是龙啊!作为神兽之首,对他们这种异兽有天然的血缘压制不说,本身也就相当于他与生俱来的――主子。
所以对于龙子的一切要求,只要不违背原则,横公鱼会无条件的服从。
“哦。”龙子含笑应了一声,把江在水刀子一样的目光拽回来,收获横公鱼感激的眼神,“原来如此,小友,这玉佩的来历不就明晰了吗。”
江在水呼出一口气,扯起笑脸,“这传说我从小只当故事听,没想到竟是真的?”
龙子点点头,“传说真假在下确实不知,不过,玉佩当年确实是被父王取走的。”
江在水开始蔫了,哥哥说的对,她就是空有些小聪明,这才见面多久,她什么都不知道,就被对面这个老奸巨猾的被封印的老妖怪套了个底掉。
找龙找龙,她就不该找龙,告诉爹娘让他们找上来自己围观就是了。
反正龙子也见过了,实力停在了灵寂期,没有敌意,对人间事啥也不知道,没啥威胁,她不玩了,她要回家。
让他们阴险的大人打太极去。
封印阵隔绝一切符咒出入,她本来也没想着能传出去消息,抹去玉佩上温感激发的传音阵与引雷阵,就要把玉佩往凹陷里放。
“诶。”龙子冷不丁伸手,截下了玉佩,“小友这是做什么?”
江在水不爽地看向他,撇嘴,不说话。
龙子笑出声来,“小丫头,不装了?”
“我不跟你说了。”江在水双手一环,她如今破罐子破摔不装小大人了,倒显出从小被宠大的骄矜气来:“你自己出去打听去。”
龙子反倒是不着急了,扭头问横公鱼,“你有茶吗?”
“不许给!”江在水凶巴巴的转头,把自己的几分心虚几分余悸几分被“背叛”的愤怒情绪全发泄在这一声里:“你别忘了你的乾坤袋是谁给你买的!”
横公鱼哭丧着脸,不敢看左手边的江在水,含泪控诉的看着龙子:“大人……”
龙子支着颐,看着两人互动,笑了一声,像个朗朗君子,缓声道:“没有便罢了。小鱼,我还没问你,我让你去找玉佩,你怎么给我找来了个小姑娘呢?”
横公鱼略心虚,瞟了一眼江在水,见她扭头哼了一声,一副不想理它的模样,这才敢开口,把一年前的故事道来。
“……我们就约好了今天一起来。”横公鱼本想只讲最开始的见面,却不想龙子听得津津有味,直到他把自己这一年所见所闻全倒出来才罢休。
好好一条鱼讲故事讲的口干舌燥,十分想从乾坤袋中取水喝。
横公鱼话太多,龙子迟迟不解封印,江在水托着脑袋等困了,干脆调整姿势在石台上趴好,开始补她早起亏了的觉。
横公鱼看她一眼,又看一眼,悄悄取出水壶,咕咚咕咚解禁了一般灌了个饱。
洞穴里只有夜明珠照明,始终昏黄不知昼夜。龙子沉吟半响,终于抬起头:“你们出来多久了?小友是以许愿之由出的观,家人大概要担心了,我送你们出去吧。”
江在水其实不曾入睡,被横公鱼从冥想中戳起来,闷气已经自己消化了大半,小脸冷冰冰:“可以解开封印了?”
龙子唇角还是挂着笑,见她这样,眼里又添了些笑意,道:“不急,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想问小友。
江在水不耐烦:“我都说了我不……”
“你想去京城?”
江在水话音顿住,气性又翻涌上来,转过头瞪横公鱼:这你也要说?!
龙子不急不缓的把仇恨重新拉回来:“小友瞒着爹娘一整年,自己下来找我,是因为什么?想亲眼看看‘龙子’?还是想第一时间与‘龙子’交流?我记得,凡人的帝王也可以称为龙子吧。”
他眉眼带着温和的笑意,好像在问:你为什么对龙这么执着?你是为了皇城而来,还是为了我想去皇城?
江在水也说不上来。
见了龙子,她好像了却了一桩心事。她还没忘记看见昏黄灯光中那抹影子时,心里满溢出来甚至没过警惕的庆幸。
那种庆幸的喜悦来去匆匆,她几乎以为是幻觉,可又与她想先所有人一步找到龙的心态那么吻合。
就好像梦醒了只能剩下零零散散的碎片,却总能在心里留下深刻而不容置疑的痕迹,有人愿意循着梦境找一处杳无音讯的桃花源,她也倔强的要跟着飘渺无根的“直觉”去找一条龙,去一个地方。
为什么一定要找到龙?她自己也回答不上来。
可她依旧想去皇城,这念头不曾因为见过这位货真价实的“龙子”而减弱半点,不是为了找龙子,也不是为了“见识一下皇城的风光”,硬要说,那就是天地之间冥冥的感应吧。
江在水最是个三分钟热度的人,什么爱好都坚持不过三天,唯有这个念头,念了十七年也放不下。
她就是要去那里,找到什么东西,找到了,她才知道下一步要往哪里去。
江在水迟迟不说话,龙子便体贴的不再追问:“罢了,每个人都有秘密,在下不强求。初见时我不知分寸,多有得罪,如今愿坦诚相见。”
他愿意做个人时,倒也真能做出个人模人样来,眼眸弯弯,温润好看,好像很诚恳的样子:“我乃东海二皇子,幼时闯了祸,被父王关在这里思过,竟不知外界沧海桑田。玉佩确实是解除封印的阵眼,多谢小友送来。”
奇了。江在水看向他,黑心老东西怎么说人话了?
“只不过……”龙子欲言又止,一副为难样子,“我虽已经知错,但思过需得千年,如今时候未到,若是父王知晓,怕是会把我关回来,还请小友帮我保密。”
他向江在水眨眨眼,“作为报答,我有办法帮小友去皇城。”
江在水面无表情。
懂了,为啥被封印不告诉你,玉佩来历半真半假你也探究不了,龙子身份你还要帮我保密,交换是带你偷偷逃跑。
“你怎么能确定我不透露你的信息?”江在水问。
“这个嘛。”龙子用灵力划开手指,以血慢悠悠地在石台上画了一个阵法。
江在水看了一眼,本以为他在解阵,却又隐隐觉得熟悉,在他收笔时灵光一闪,扭头就要蹦开十米远,被硬生生揪住,阵法往额头上一按,闪了闪,消失了。
“封言咒。”龙子一脸理所当然,“用途,想必小友是知道的。”
啊。气死了。
江在水捏着石台,看着石台上捏出来的裂纹,心平气和的想:什么天道好轮回,当初她怎么把寻踪印按横公鱼身上,如今龙子就怎么把封言咒按她脑门上。这下让哥哥耍他的愿望泡汤了。以后再也不托大了。
再也不了!
“小友,我真的说到做到。”龙子很真诚。
江在水很心累,看着他放入玉佩,突然听他又道:“对了,小友帮我取个名字吧,既然要隐藏身份,总不能让你们叫我龙子。”
江在水没好气道:“用你原名就行,人间没人知道龙族名讳,不信你问横公。”
龙子破阵的动作慢了一些,话语里带上了笑意:“我忘记了,你帮我取一个吧。”
这都能忘?
江在水本人是个起名废,不过对给别人起名这件事倒是挺感兴趣,还真认真帮他想了想:“我们人间有个词牌名,叫临江仙,和你的身份还挺符合,既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