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念卿注意到什么似的,下马上前扒下表皮的黑衣,内里的盔甲居然是京畿大营的样式,腰牌上还刻着这些人的名字,左]惊道:“能指使的动京畿大营的?这……皇帝?”
“把那身盔甲扒了,看清楚了身上有没有太阳纹。”她吩咐道。
左]也不嗦,带着几个人不多会儿就将这些人脱的赤条条的,可来回检查了三四遍,也没发现什么太阳纹之类的,这就奇了怪了。
“此处距京城不到百里,挑在这地方动手,还穿着我京畿大营的甲胄,这局做的太刻意了点,”她当机立断道:“把这些尸体、甲胄、腰牌都带上,带几个人即刻回京,瞧瞧京畿大营有没有近期未归的士卒。”
“可这若真是皇帝吩咐的?”
“你杀人还会自报家门吗?让你去就去,哪那么多废话!”
她道:“你们走官道,剩下的人随我改道,咱们京城见。”
左]也不敢耽搁,马上带人去了,苏念卿想跟刚刚那些人道个谢,一回头哪里还有那些人的影子?她摇摇头,吩咐人改道,小路不比官道,总有个落脚换马的驿站,一行人走了大半日,天已经彻底黑了,这荒郊野外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她也只得找了个避风处,命人就地休整。
柳湘生了火,从包袱里取出随身携带的馕饼,烤热了给这些人分了吃,这东西太硬,眼下又太晚了,苏念卿掰了两口,只拿了温水往嘴里灌。
“什么人?”
听见动静,苏念卿快步冲了出去,值夜的士卒正拦了那黑衣人,因着全身上下遮的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双眼,苏念卿凭那衣裳忆起这人是白日见过的,她挡下那士卒,谦和道:“白日出手还未及道谢,在此谢过了。”
那人也不多言,只是将手中的酒壶递过去,却不见人接,苏念卿客气道:“多谢,我不喝酒。”
“不是酒,是粥,”这人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说罢也不管她要不要,一股脑的将酒壶并怀中揣着的纸包塞进人手里,转身没入夜色中。
“怎么不问问他是何来历?”柳湘紧随着跟了出来。
“他把自己包裹的那么严实,明显就是不想让人认出来,问也没用。这些人出手这么及时,只怕是一路都跟着咱们,跟了一路咱们都没发现,是他们藏得太好?还是咱们警惕性太差呢?”她道:“回去查查是什么来历。”
柳湘应了,也不再计较这茬,她将那纸包打开,竟是些松软的枣花糕,另取了小碗将壶中的粥食倒出来些,都是还冒着热气的,香甜的味道直往人鼻里钻:“牛乳百合粥,好香啊。”
“拿银针验过了,刚好你晚上没吃什么东西,喝些粥垫垫吧。”
苏念卿也不推脱,她跑了一路没怎么进食,这会儿胃里正犯酸水,这粥来的正是时候,一口下肚,人的四肢百骸都好似跟着活了起来。
符津也正陪着楚逸轩一道用膳食,小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这一桌的席面不多会的工夫便被人风卷残云般扫荡一空,他正要抱着中间那块大肘子啃的时候,冷不防的被人拍了脑袋险些呛着,他回头符津正不忿的盯着他:“督主还没动筷子呢。”
“那给督主吃,”他说着将手里油亮的泛着红光的肘子往楚逸轩跟前递。
“我不饿,你吃,吩咐膳房给他弄些消食的来,这么吃下去要撑坏的,”他放下筷子起身往外走,符津忙追了上去,不忘嘱咐小柏:“慢点吃,真撑坏了以后就吃不到好吃的牛乳糖了。”
小柏懒得搭理他,自己抱着肘子啃的香甜。符津则帮楚逸轩披上外衣:“哥哥有心事?”
楚逸轩无意识的喃喃:“郡主这两日应当就要回来了,不知道她的房间打扫出来没有,那么久不住人,不多打扫几遍她怕是住不习惯,再者,角落里的虫蚁什么的,也不知这些人会不会上心清理,她那个房间离冰湖太近,这个时节住进去怕是不会暖和。”
“哥哥,你在这操心有用吗?”符津恨铁不成钢道:“你把人娶进来,别说是操心了,你亲自帮她打理都成,你现在搁这操心名不正言不顺的,那叫瞎操心。”
符津劝解道:“放宽心了,明日我让咱们的人亲自进去打扫一遍总行了吧?”
“你在她府里安插了眼线?”楚逸轩反问:“谁让你这么做的?”
符津捂嘴颇有些心虚,这一不小心怎么就漏了气了呢,他没脸没皮的笑:“哥哥说话也太难听了,什么叫安插眼线,我就是放几个人进去方便照应嫂嫂嘛,您想打听什么不也方便嘛。”
“别太过分了!”
“我怎么敢,”符津嬉皮笑脸:“这些琐事您吩咐一声我让人去操心嘛,保证不让嫂嫂受了委屈去。外面风大,我送您去歇着吧?”
可惜他没那个歇着的命,二人转身的空挡,府中的管事神色匆匆跑了过来:“护城河里捞出来十来具尸首,宫中刚派人来传话,京兆府和巡防营都过去了,督主您要去瞧瞧吗?”
“去看看。”
“督主要出门吗?”小柏打着饱嗝跟了出来:“我也去。”
符津拍拍他肩膀:“你就别去了,刚吃了那么多饭,待会儿全吐出来纯属糟蹋粮食。”
小柏不服气:“我保证不吐。”
“十来具尸首,被泡发成那样,待会儿砰的一声,红的白的炸你一脸,你吐不吐?”符津故意吓唬他,看到人猫着脑袋躲在门后方才作罢,招手道:“流光、如风,你俩跟我走。”
这两人跟上去还不忘打趣:“我说津哥,你这就有点偏心了啊,你怎么不怕我吐呢?”
“对呀,人家好害怕的,”这人故意捏细了腔调:“人家也会吐的。”
符津斥道:“拿腔拿调做什么呢?再说我都要吐了,赶紧走,没瞧见督主已经出门了吗?”
几人到的时候十来具尸体湿哒哒的在地上排成一排,几个妇人正倚在尸体旁哭的凄凉,见楚逸轩到了,京兆府的安大人和巡防营的谭参将忙上前问好:“督主也来了。”
他问:“长话短说,怎么回事?”
安大人道:“尸体被泡发了认不清面容,初步判定是京畿大营前几日报失的几人,等他们的人来了再说吧。”
说话间的工夫那位林统领也已然到了,楚逸轩跟他不大对付,捂着鼻子退到了一边:“林统领瞧瞧,是不是你的兵?”
林释上前左瞧右看,尸体被泡发的两倍还大,这哪里能认得出来?他只能找到那些哭的正凄凉的妇人问话:“你们瞧清楚了,是你们当家的不是?”
“是我家大壮,他腰窝上有处拳头大的胎记,不会有错的。”
楚逸轩嗤道:“林统领还真是心宽,这要不是今日尸体被人捞上来,你的兵被人宰完了你怕是都不知道吧!”
“你用不着挖苦我,一连出了十几条人命,首要的是查清凶手是冲着什么来的,尽快将凶手缉拿归案才是要紧事。”
楚逸轩微沉眼眸:“说的对,既是你的兵,那便算林统领的家务事,咱们这些个外人倒是不好插手了,那就有劳林统帅多多费心了。”
“大人,”不远处一小兵匆匆跑了过来,正要对着林释附耳低语,楚逸轩冷不防出声斥道:“藏着掖着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咱们这些人是不配听吗?”
林释听他这么说也来了脾气:“不懂规矩的东西,去,当着楚督主的面说个清楚明白,免得让人家猜想什么有的没的,添油加醋的在陛下面前胡说八道!”
“是,”那小兵只得领命照办:“刚郡主身边的副将来咱们军营,说郡主回京途中遇袭,刺客身上穿着咱们京畿大营的兵胄,还挂着咱们的腰牌,他将那些刺客都带来了,让咱们去认认人。”
林释表情扭成麻花状:“格老子的,老子冤死了!”
“没人说是你做的,林帅这么着急撇清干系作甚?”楚逸轩眉峰一皱:“郡主可有碍?”
“理当是无碍的,”那人照实回答。
楚逸轩果断道:“把这些尸体都抬到京畿大营,再寻一个仵作来,这案子我按察司接了。”
“哟,楚督主紧张什么?这是我京畿大营的‘家事’,用不着您操心,”他刻意咬重了家事二字,仿佛是为了报复他刚刚的作壁上观:“怎么一牵扯到郡主,楚督主就这么上心,怎么着?旧相识呀?”
“都没打过两次照面的人,算我哪门子相识。刚才林统帅插手,本督姑且算是你处理家事,可是现在您可是嫌犯,谁敢让你插手,那刺客身上挂着你京畿大营的腰牌呢,你最好祈祷你跟这案子没什么干系。”那么宽的路他不走,偏偏挤到人跟前:“别挡道。”
“大人,您跟他斗嘴好像就没赢过,”那小兵看着人走远,想笑又不敢笑:“他要跑咱京畿大营的地盘上撒野,大人,咱气势上不能输啊。”
“边儿去,”林释不耐烦的将人轰开:“属狗的吧,变脸这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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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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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的太快,符津险些追不上他,气喘吁吁的支着膝盖发牢骚:“哥,别走那么快,嫂嫂她没事。”
“随舟的消息刚到,我这不还没来得及跟你报嘛,”他将手里的纸条递给他示意他看:“依着您的吩咐,咱们的人一路都跟着呢,那帮刺客刚动手就被随舟他们收拾了,嫂嫂真没事。”
若是不注意瞧,可能都不会发现他额上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听完符津所言才稍稍安了心,他将纸条团成团攥在掌心,符津不确定道:“哥?”
楚逸轩扭头看他,他不死心的犯贱问:“哥,你是不是被夺舍了?往常我叫一声嫂嫂你都要抬脚踹我,我刚刚叫了两声。”
“你皮又痒了?”
几人一同来到京畿大营,左]带回来的尸体被单独安置在一边,刚从河里打捞出来的尸体则被放在另一边,从数量上看,两边的人数倒是刚好对得上。
被水泡发的辨别不轻面容的暂且不提,左]带回来的这些尸体,单从长相上看,同汉人无异,楚逸轩盯着尸体来回观摩了两遭,吩咐道:“看看那些人身上有没有太阳纹?”
“已经仔细查验过了,没有,”左]瞧着他面生,只道:“这位大人同我们郡主想到一处了,离林人动手的嫌疑最大,可惜,这些刺客生着我们汉人的脸,身上也没有离林细作惯有的太阳纹。”
“郡主是怎么想的?”楚逸轩问。
“郡主说,没有人杀人的时候会自报家门,”左]将那串刻有名字的腰牌丢给他:“这要不是水中的尸体刚好被打捞上来又被家属证实了身份,林统帅这会儿就真是有嘴说不清了。”
砰的一声,尸臭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众人躲闪不及,红的白的溅了人满身,这些人捂着鼻子往外走不住的干呕,流光边吐边埋怨:“我说津哥,您那嘴是开过光吗?早知道打死我都不来。”
楚逸轩被这味呛得睁不开眼睛,左]更是活了这小半辈子都没这么手足无措过,楚逸轩将他的窘迫看在眼里,吩咐道:“这位小兄弟奔波了一路也辛苦了,符津,送这位兄弟回去休息。”
“别过来,不是,不必劳烦了,”左]捂着鼻子躲远:“你还是先把自己那身皮换了吧,告辞。”
楚逸轩掏了帕子来净手,可是身上那股味道却怎么都散不干净,他大步往回走,打算回去先洗个澡,符津快步跟了上来:“这案子不查了?”
“没必要往下察,”他道:“凶手是谁你我都清楚,可是现下正逢和谈的关键时期,皇帝不可能给她公道,在咱们那位皇帝陛下心里,她的威胁可比离林人大多了。”
“那我嫂……我是说郡主就白受这委屈了?”
他眼神冷冽:“告诉随舟,送郡主回京后不必急着回来,打探清楚那帮离林使臣什么时候回去,一个不留。”
“别介吧哥,”符津心虚道:“您刚也说了这正和谈的关键时候呢,这离林使臣真出了事,用脚想也不可能是旁人做的,老汗王万一真跟我朝撕破了脸……”
“真撕破了脸皇帝就知道到底该依仗谁了,”楚逸轩不屑道:“边境安稳,那咱们这位皇帝陛下的日子过的也太舒服了点,就得给他找点事做,省得他今日猜忌这个明日疑心那个!”
“去把安思敏叫来,有些话我在皇帝跟前不能明说,这案子让他来办,”他闻了闻自己身上的味道:“弄些柚子叶来,多烧水。”
那离林使臣多次拿苏念卿公然出兵、破坏和谈一事找皇帝讨要公道,宣隆帝皆避而不见,楚逸轩只看他们还能蹦Q到几时,这日他如往常一般出城跑马,猝不及防和朝思暮想的人打了个照面。
他眼疾手快的勒住了缰绳,险些和人冲撞到一处,四千多个无法倾诉的日日夜夜,如今见到了真人,却连一句别来无恙也不敢诉诸于口。
这人比五年前更纤瘦了些,不知是不是过于细瘦的缘故,身量好似也比从前要高些,她未着甲衣,只一身浅蓝色的束身长裙,将周身的轮廓恰到好处的勾勒出来,外面罩了一件细软的狐毛斗篷,松散的狐毛依偎在人的脖颈,仍遮掩不住那道已结痂的伤疤。
他心内蓦地一紧,或许他自己都没注意到,他握住缰绳的手在不自觉的发抖。
曾被镇北王夫妇护在掌心的珍宝,被三个哥哥无尽疼爱的小姑娘,也终于能独当一面了,只镇北王见了今日的她,不知该是欣慰还是心疼。
他的目光太热切了些,哪怕是再大意的人怕是都要察觉不对劲了,更何况对面还是一群心细如发的,柳湘拿胳膊肘去碰苏念卿:“怎么一直盯着你瞧?你认得?”
“不认识,”苏念卿确定自己从未见过眼前这人,只从那墨蓝色的官袍推断出这人官职不小。她眼睛打量着被两路人马堵得严严实实的小道,好似在思索如何通行一般:“这位大人怎么称呼?可否行个方便?”
“抱歉,被风沙迷了眼,耽搁郡主的行程了,”他错身避开些许,空出来的间隙刚好能容得一人通行,在苏念卿驾马从他身侧经过的间隙,他突然开了口:“之前陛下曾下金令召郡主回京,我听说离林人背弃和谈之约,出兵偷袭,郡主不得已率众反击,这才被绊住了脚?”
这字倒是都通俗易懂的,串在一起自己怎么听不太明白?她没头没脑的继续往前走,经过符津身旁时,这人冲她俏皮的挤眼道:“郡主一路辛苦,我们都清楚是离林人毁约在先,待会儿见了陛下,郡主据实而答就是,陛下会理解您抗命不归的苦处的。”
这主仆俩在这打什么哑谜?她来不及细想,匆忙同人错身而过。楚逸轩望着人的背影,当年的小郡主红衣烈马张扬肆意,欢声笑语比三月的清泉更为醉人,原来时间真的能将一个人身上原有的痕迹吞噬的干干净净。
苏念卿由小黄门带着进宫,刘勉匆匆跑到阶下将人拦了下来,乐呵的笑:“郡主昼夜疾行辛苦了,不若先到偏殿稍事休息?”
他语露为难,苏念卿也不难为他:“谁在里面?”
他只尴尬的笑:“王国舅也刚从边境回来,正在里面叙话呢,这一时半会儿的怕是没完。”
其实若是放在旁人身上,这时候进去也没什么,只王国舅,苏念卿摇头冷笑,五年前北境战败,北疆精锐几乎全军覆没,苏家几近灭门,骁骑营的副将拼死也只从尸山血海中捞出了一个半条腿已经踏进阎王殿的苏三郎,而王国舅并太子所率的近十万援军,毫发无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