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舒心里五味杂陈,眸光复杂而深刻地望向她――她早上还和他吵架,竟有空准备这些东西?整个王府除了他,还有谁能记得他生母的祭日?
心里有一股灼灼的光烧了起来,没有那么炙热,温暖而厚实。
“一会儿到了那儿,我该说些什么呢?要不,你和我讲讲婆母的故事?这样我好歹能说上几句话。”俞晗芝眨着美眸,眼角是清冷笑意。
“好,我同你说。”
邵舒暗自开怀,忽然想到初次下江南见到她的那日,当晚他做了一场梦。在梦里,杏花微雨,只是他和她的初遇,没有父上没有大哥,而他同她念了一句诗――
我之爱矣,荷天之休。
这么多年来,那不过是他一个人构想的幻梦,午夜梦回,清晨梦醒。如今,或许,会成真?
――我之爱矣,荷天之休。引用《述婚》。
第00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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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舒的生母吕氏是坤王在元宵佳节、灯笼篝火中一见倾心的姑娘,她出身书香世家,知书达礼,当时的前朝已被推翻,坤王是个武将,也得了一官半职。虽是如此,他已经有了正妻,吕父自然不会答应女儿过去做妾。
可两月后,吕府遭遇贼寇洗劫,吕氏差点被歹人玷污,亏得坤王带兵巡视,正巧救下了吕氏。时,坤王抱着衣裳被撕破的吕氏,当场向吕父求娶吕氏,有了这么一遭,吕父才不得已答应了。
吕氏进门后,她过得并不开心,体弱抑郁,身子时好时坏,在生下儿子不久后就病逝了。
“婆母定是个才女,原你是随了生母,有一股子书生气。”俞晗芝的眼角一抹淡笑,眼下看邵舒是越看越顺眼。
“娘亲她,”邵舒走在山间,往山顶看了一眼,忽觉心神宁静,有些过往不说也罢,于是话头一转道:“她,定会喜欢你的。”
同样失去过至亲,俞晗芝懂他话中的无奈,亡者已逝,人世间纵有再多的美好,也与之无关,生者总会觉得遗憾,觉得酸涩。
她伸出玉白的小手,握住他的大手道:“我们要好好生活,婆母在天上看着,才会安心。”
邵舒忽然看了她一眼,脑中想起他见她的第三面,是参加她娘亲的葬礼。人来人往之中,一抹小小的身影孤立无援地立在花圈后面,他轻轻跟了过去,见她一抽一抽,哭得凄惨,双眼红肿,泪水浸满了眼眶。
他递过去自己的手帕,她低着头接过,抽泣着,在擦眼泪,听他安慰道:“节哀顺变。”鼓了勇气又道,“我们要好好生活,你母亲在天上看着,才会安心。”
花圈忽然被谁撞着了,邵舒伸手去扶,俞晗芝抬头的瞬间,一帮人围了过来。
“虽然是很普通的一句话,但是意外得充满力量。”俞晗芝见他发呆,还以为他是心里哀伤,又用自己的事情来宽慰:“我娘亲过世的时候,我哭得很伤心,天都塌了,有人就这么同我说的,很神奇,我忽然就觉得充满了力量,下定决心好好生活。”
虽然那个人是邵禹,是那个满嘴谎话还意图置她于死地的人!罢了,何必多情惹烦忧。
“哦?那个人对你重要吗?”邵舒眼角带着笑,手心传来的温度直达心间。
“不重要,只是个过客。”俞晗芝冷冷一声,又笑着转移话题道:“我小时候可调皮了,娘亲没少打我手板子,总逼着我练字,让我收敛脾性。你小时候有什么好玩的事情吗?”
“不重要。”邵舒淡淡回了一句,再无说话的兴致。
俞晗芝也没再多说什么,欣赏沿路风景,只是偶尔瞄他几眼,隐约觉得他好像生气了?
吕氏的墓置在一片竹林后,此处静谧,偶有鸟鸣。邵舒抽出腰间的长剑,将周围长出的杂草清理干净,俞晗芝帮衬着摆放蜡烛和冥纸。
这墓建得实在简单潦草,俞晗芝本想同邵舒说找人来修整一下,但想着他说自己挥霍无度,免得又被教训一通,就没开这个口。
邵舒话不多,反倒是俞晗芝祭拜的时候,说个没停,什么她嫁进王府的事情,大大小小都说了一遍,还抱怨王府中诸多事宜,就如同是亲密无间的婆媳在说八卦。
“我们走吧。”邵舒心里涌起一种不可名状的舒适,盖过刚才的失意。
俞晗芝点了点头,又朝婆母的墓碑拜了拜,告别了一声。邵舒在前面几步等着,俞晗芝小碎步跟了过去,两人牵着手下了山。
邵舒:“小心些,别再蹦蹦跳跳,刚才上山的时候没摔疼?”
俞晗芝:“我哪有蹦蹦跳跳?你牵着我,我不就摔不着了。”
半山腰有一处寺庙,两人进去给吕氏添了一盏长明灯。邵舒刚要离开,俞晗芝叫他等一下,然后又喊来一位小僧,不知要做什么。
邵舒立在原地,宽肩窄腰,左侧是洞开的门,光熙照入,右侧是满屋子的烛光,像是朗月染上了星辰,浑然一体。他在等俞晗芝。
俞晗芝拉着小僧背过身,从怀中掏出钱袋,颠了颠,从里头数了三颗金豆子出来。她将金豆子交给小僧,叮嘱他好生照看这盏长明灯,不能有失。小僧拿了钱,笑着应下,还提醒了一句,施主财不外露,小心些的话。
之后,俞晗芝随邵舒下山去了。
“你出门带这么一大袋的金豆子?”邵舒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心里嘀咕:做丝绸生意这么有钱吗?
俞晗芝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这只不过是我众多财产中的冰山一角,安心啦。”或许到了合适的时机,就把她是绫雾大东家的身份告诉他,到时他肯定会高兴自己娶到了富婆。
“你傻笑什么?”见她忽然摇头晃脑起来,邵舒看了一眼下山的路,总是担心她又要摔着,于是牵过她的手。
俞晗芝摇了摇头:“肯定是想到了开心的事情呀,诶不对,你才傻呢。”她侧脸看他,朝他扬了扬下巴,颇有一副狐假虎威的奶凶样。
邵舒对她有了新的认识:她看着清冷,性子倒是一点不清冷,不过,也挺可爱的。
经过溪谷,两侧树木茂密,湾流淙淙而过,水中怪石嶙峋。阳光透过树叶,树影从缝隙间投落而下,忽而有风,林间微动,地面上的树影也跟着晃动起来。
“别动。”邵舒忽而停了步伐,将俞晗芝护在自己的身后,耳听八方。
前路,来了一帮山匪,大概七八人的样子,身着粗布麻衣,武器各不相同,但个个脸上都带着面罩。为首的人长刀一挥,大声喝道:“留下钱财,保你们没命……哦不,是有命回去!”
俞晗芝冷冷地扬眉看去:“你们是哪个山头的山匪?”
“关你小妮子什么事?乖乖把钱交出来就行!”另一人说完,又朝为首的人低语了一句:“就是那小妞子,随身携带一袋的金豆子,出手就给了僧人三颗,财大气粗的,不枉费我弟兄们在那看守了三天!”
俞晗芝看着他们,犹如看傻子一般,低低道:“一群不要命的。”
邵舒转身看她,一片阴影投下,俞晗芝抬头,便见他摸了一下她的头,温声说:“在这里别乱动,我去去就回。”
被他的温柔给震到了,俞晗芝还没来得及说话,见他已然转身,一袭白衣飘飘,腰间不知何时抽出一柄软剑,轻轻一亮,发出鸣声。
俞晗芝震惊住了,刚要掏袖袋的动作缓了下来,眼冒星星地看着他。
此刻的邵舒撇掉了书生模样,持剑静静而立,山林间的光影落在他身上,利落干净,满是力量,犹如一尊神佛降落人世,能替俞晗芝阻拦所有危险。
接着,山贼一拥而上发起攻击,邵舒脚步微踩,凌空而起,如流星般躲过攻击,长剑一挥击倒一人,再一挥又击倒一人,在这群人之间他游刃有余。
有名山贼注意到落单的俞晗芝,转而准备攻击她,举着长枪就要刺过去,那边的邵舒立时察觉,脚踩树飞身而上,落在树干,随手摘下一片树叶,运气而去,树叶击中那贼匪的后脑勺。
俞晗芝不可思议地看着吐血倒地的人,再看看邵舒,来回看了几眼,眸中的神采更甚。
树叶作飞刀,当场击毙贼匪,那可是如威远山庄的少庄主那般的江湖人,才能做到的呀。邵舒这么个书生,竟会如此深厚的内功?
这么一对比,邵禹那人看着强健勇猛,行走间给人一种血脉喷张的热情,但其实空有力气,毫无招式,武力值低下。由于生活不自律,再过个两三年,他内力空虚,身体素质急剧下降。
“发什么呆呢?”邵舒已飞身来到她面前。
俞晗芝忽然想起前世,大概是再过三年时间,邵舒军事能力出众,深受皇上喜爱,皇上赐了他骠骑大将军的名号,入京领赏的那一天,风头无量,多少姑娘家为他倾慕不已。她当时还嗤之以鼻,只当他是时运罢了。
其实他的魅力在于深藏不露,那么多年他在坤王身边所展现的才华,三年前的五王大战,锋芒微露,却居功不傲,保持得适中,正是在这平凡之中可见不平凡,到最后,一飞冲天。
如今,她看着他,想起过往太多的错事,忽然鼻子一酸,不由分说地抱住了他,将头埋在他的胸膛,这辈子,他只能属于她一个人!
邵舒愣在原地,抬眸,冷冷地扫了一眼停住了动作的山贼,带着警告,眸中的威压,不可言喻。
他复又低头,眸光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后背,“别害怕,我不会让你出事。”
俞晗芝抬眸,眼中隐有泪光,她摇着头,轻咬下唇:“你,你不懂,我,我是有感而发。我不害怕,我知道你会保护我的。”
一旁的山匪纳闷了,他们在打劫啊,这男女怎么就谈起情说起爱了?这不是搞笑么!
“喂喂喂,我们打劫呢!你们能不能尊重点?”
“闭嘴!”夫妻俩同时转头看过去。
山贼觉得他们被侮辱了,顿时火冒三丈,趁机又要一拥而上,嘴里喊着口号,却突然看到那姑娘亮出了手里的令牌,举在空中,一闪一闪的。
有人发出见鬼了的声音:“那,那是玉牌手令!是威远山庄的人。”
威远山庄?江湖第一大庄?那群山匪立时停住,有风吹起,一群人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林中传来鸟儿嘎嘎嘎嘎的声音,像是一种嘲讽。
那边山匪风中凌乱,俞晗芝还拉着邵舒撒娇说话呢。
俞晗芝:“你会武功?”
邵舒:“这很奇怪吗?”
俞晗芝:“你不同我说,我怎会知道。”
邵舒:“我每天早晨打拳,你不知道?也是,你眼里一向只有我大哥。”
俞晗芝锤他胸口:“才不是。现在不是了。”
邵舒握着她的手:“以前是?”
俞晗芝蹙眉,带了恼意道:“你,非得说这个吗?”
邵舒笑笑:“那不说这个。说说你叫我反思了什么好不好,本人愚笨,还望夫人明示。”
第00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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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旧在风中凌乱的山贼凉凉对视着,有人问道:“老大,我们还抢不抢?”
“抢你姥姥!”为首的人瞪过去一眼,他心里虽然不甘心那袋金豆子,可威远山庄更是不能得罪的,况且眼前这看起来斯斯文文的男子更不好对付。
“老大,那我们现在走不走?”又有人问。
老大心力交瘁地翻了个白眼,唾沫星子横飞道:“不走,难道你还过去和他们找个招呼?我们刚才还抢劫他们啊,你有没有脑子?!”
“我们一点点往后退,等退到溪谷那边,撒腿跑。”老大仔细思量之下,逃跑不能引起太大的动静,免得让那姑娘察觉,他可不想被威远山庄惦记上。
山匪们纷纷点头,老大低声喊着拍子,一个个、一步步往后退,一边还瞧着那男女打情骂俏的样子,真想去偷听一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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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晗芝的气其实已经消了。
邵舒既然问了,她觉得两人还是要说清楚,于是叉腰故作怒意道:“那位表姑娘,你没什么要解释的吗?”
邵舒一听,先是怔住,心间却仿佛恍然大悟过来,含笑望着她略有恼意的模样,碰了一下她的胳膊,说道:“你是,吃醋了?”
“我才没有,才没有。”俞晗芝抱着胳膊,闪躲了一下,丹凤眼含俏带怒,瞪着他。
邵舒的笑意更浓,掸了下衣袂,望着她道:“我没什么好解释的,”就在她飞来一记眼神之后,快要发火之前,他又道:“但我必定实情相告。”
俞晗芝嗔怪了他一眼,收回目光,示意他快说。
“监察御史马大人要调查前任兵马司指挥的死因,派了人来问话,父上让我跟去看一看。”邵舒说了起因。他出了军营后,上了官道往城中方向而去,正好遇到下山回途的老太妃和表妹。
表妹下了马车,给表哥行安礼,忽地心疾发作,直往表哥的怀中一倒,痛得面色扭曲。
“表妹的心疾是娘胎带出来的毛病,给她找了许多大夫诊治,却都没法子。只能每天用药压制,维持稳定住,可这病时不时发作,总叫人心慌。”
俞晗芝淡淡听着:“然后呢?怎么就成你抱她回来了?”
这病来得快来得急,故而要立刻诊治,若是乘坐马车,需要急驶,老太妃经受不住颠簸。这时,表妹身边的丫鬟看着二公子的快马,斗胆提议,劳烦二公子带着表姑娘驾马回府,切莫勿了诊治。
人命关天,邵舒哪想得了那么多,当下就抱着人上了马,自然也是他抱着人回了府。
“便是如此。”邵舒看向俞晗芝,见她脸色冷冷,圆润的嘴角还高高翘着,明白过来,她这是真生气了,是吃醋了呢。
“夫人,生气呢?”
俞晗芝瞪着美眸看过去,这一次没再嘴硬,而是冷静地说道:“你是我的夫君,你抱着其他女子在王府里招摇过市,我能不生气吗?我若是不生气了,你又当是如何想?这府里其他人如何想?”
邵舒看着她,忽然收敛了笑意:“表妹从小就在王府长大,我与她是兄妹之情,府里的人也都知道,没别的。”
“兄妹之情?”俞晗芝哼哼两声道:“你当他是妹妹,那她呢?男女授受不亲,你是问心无愧,那表妹呢,她如果错意了该怎么办?古人还有亲妹妹爱上亲哥哥的呢。你可有想过,你个人的想法不代表其他人的,更无法断绝府里的悠悠众口。”
邵舒静静地看了俞晗芝一会儿,话未宣之于口,眼眸幽深。
俞晗芝瞪着他的目光微微放软:“你,光是盯着我作甚?”
“夫人呐,”邵舒退后一步,折腰长揖,而后道:“今听夫人一席话,醍醐灌顶,茅塞顿开!”他去牵她的手,颇有讨好的意味,晃了晃道:“以后我会和表姑娘保持距离。”
他又笑了笑道:“不是。是除了你以外的女子,我同她们不会有一丁点逾越的举动。请夫人宽心。”
俞晗芝瞧了他一眼,认错态度不错,就先饶了他吧。
于是,她主动给自己找了台阶下,戳了戳他的肩膀道:“下山去醉香居吃桂花酿吧,我口渴。”那胳膊的肌肤结实有力,还挺想撕开衣裳摸一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