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了。让我一个人问问她, 行吗?”
不是送送她,而是问问她。
那张白布掀开不过一秒, 周雨寒便重新盖上了。
他面无表情, 冷血到让老警官心寒,可老警官不知道, 最在意的人已经失去了,他后半辈子都没有眼泪可以流了。
“为什么丢下我。”
这是周雨寒的第一个问题。
他才十七,还没有成年,或者说, 他的童年只到十岁, 她是怎么忍心丢下他的。
他不是小猫小狗,他长了心,被人扔了, 会哭,会疼。
他以为她会像他一样, 为了不分开,砸锅卖铁也好、给楚家人下跪求情也罢,只要能把彼此留在身边便什么都愿意做,不计一切代价。
她不爱他了吗?
白布似乎在回顾周雪莲的一生。从天真无邪的少女、到坚强乐观的单身母亲,又到为了让孩子接受更好的教育而尊严尽失的妇女,她最终以悲剧收尾,成了一个人人唾弃的疯子,一具没有给儿子留下只言片语的尸体。
他俯身,静静看着,问出第二个问题。
“你觉得自己报不了仇,是不是?”
问完了。
周雨寒对老警官说:“我要走了。”
老警官被他的决绝震惊到失语:“不再看看了吗?这是最后一眼,以后就看不到了,你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周雨寒顿了半秒,转身出了太平间。
周雪莲去的突然,林大勇从附近的寿材店买了东西,约了火葬场。
周家贫苦,没有任何亲戚,林大勇怕周雪莲冷清,命令全体弟子下山,参加葬礼。
次日清晨,长袍布鞋、头发高束的年轻弟子们抱着年龄尚幼的几个小孤儿,站满一整条土路,为首的是林大勇、林月明、林小小,以及携妻子前来的秦鹤雪。
“魂归来兮,维莫永伤——”
咔嚓。
周雨寒摔碎了火盆。
他睁大眼睛看着,看着火苗被寒雪覆灭,他明白,他摔断了他在人间的最后一缕亲情。
灵堂内,林小小献上一束白色鲜花,周雨寒身穿黑衣,表情麻木地向她鞠躬。
他身姿依旧笔挺,容色未改半分,表面上似乎和从前没什么不同,甚至让林小小代交了周末的作业,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林小小却隐隐不安,留下来陪周雨寒守夜,她跪在火盆前烧纸,周雨寒捏着纸钱,但没有点燃一张。
林小小想问,可她不敢。
到了后半夜,上了一天课的林小小睡着了,醒来时周雨寒正怀抱着她,像在哄一个小婴儿,也像一个小婴儿渴望被爱,脸紧紧贴在她的颈侧,林小小抬头看,发现他也睡了,双目用力闭合,浓密纤长的睫毛微微抖动,呼吸急促。
林小小喊醒他,他没有应声,仍然那样闭着眼,不肯睁开。
林小小无法,只能在他怀里继续烧纸。
他心中有恨,故意不让周雪莲走得安稳,可她不能那么做,阿姨要是看到周雨寒这样清醒地崩溃着,想必会心疼,最起码她已经心疼到不行了。
火光跳跃,蒸腾着热气,在这二月咋暖还寒的天气里,并起不到多少作用,她默默垂泪,忽然一只大手摸上她的眼下,带着粗粝的触感,她听到周雨寒嗓音哑哑地说:“别哭。”
行,她不哭。
但她忍不住啊。
她反手勾住周雨寒的脖子,不懂事地更大声:“周雨寒,你哭一哭好不好,憋坏了怎么办,我宁愿你没出息地哭,也不想看你现在这样!”
周雨寒嘴唇颤了颤,可还是没再说话。
一场葬礼就这么结束了。
第二天上学,林小小眼睛红成了小兔子,周雨寒倒面色如常,同学们古怪地看着她,怀疑请了丧假的人不是周雨寒,是她。
周雨寒的人缘显然不怎么好,他总忙着学习、蓝球、打工,极少将时间浪费在同学身上。
家中至亲去世,班上没几个过问他,只有金虎在中午别别扭扭地邀请他吃饭。
“一块。”金虎尴尬地抓着寸头,“小子去占位置了,今天的菜还不错,有鸡腿,哥请你。”
周雨寒埋头做题,眼也没抬:“不用。”
如果没有林小小,他更习惯在大家吃完后去食堂,因为那时的剩菜会打折,虽然难吃。
林小小听着,收起了自己的饭卡。
男孩子之间可能更有话聊吧,她就不要过去添乱了。
陈茜回头看向金虎和周雨寒,神色担忧,与林小小低语:“坦狗好奇怪,他不会打击过度了吧……”
林小小趴下,背对着陈茜,她叹了口气:“你自己问问他呀,他现在应该很需要朋友。”
“他那个性格你又不是不了解,我怕我问了他更难过。”
班上的大多同学都是这种想法。找他吧,关系算不上亲近,怕热脸贴冷屁股;不找吧,唉,周雨寒看起来真挺可怜的。
她俩犹豫来犹豫去,没得出个合适的结论,但后面的周雨寒和金虎竟然快打起来了。
金虎气周雨寒不给他好脸色,他向来是个直性子,哪里忍得住,撸起袖子,开始拉扯周雨寒。
“周雨寒,我明白你家里出了事,情绪不好,可你这么死气沉沉,学习咋办?下午训练咋办?跟我走,吃饭去!”
周雨寒凝眉,冷冷甩开,重新坐下:“我说了,不用。”
金虎急了,一把揪住周雨寒的衣领,看着他毫无表情的一张脸,金虎恨铁不成钢,执意要带他去食堂。
“你今天吃也得吃,不吃,老子亲自喂你!”
“我和你很熟吗。”周雨寒不动如山,反握住金虎的手,用力掐紧,“我再说最后一遍,不用。”
“你他妈!”金虎气到噎住,怒吼道:“我是好心!!!”
陈茜蹭的一下站起,跑去拉开额筋直跳的金虎,对他摇了摇头。
“好心当成驴肝肺!”金虎咬牙切齿地转身,冷不防撞到矮不丢丢的林小小,没好气地说:“让开!”
林小小越过金虎,站在周雨寒面前。
他执笔写题,思路丝毫不受旁边争吵的影响,陈茜金虎说了两句话的功夫,他居然又翻开一页。
他个子优越,坐着和林小小站着差不多高,林小小微微弯腰就能趴在他耳边。
她轻声:“想吃鸡腿。”
笔尖突然顿住,周雨寒插上笔帽,将辅导书收进抽屉里:“走吧。”
好一个双标狗。
金虎瞠目结舌,抬脚跟了上去,他才一米七二,在周雨寒身高的压迫下简直像只乱窜的傻孢子:“周雨寒,我请你去你不去,我师妹四个字,你二话不说就走,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兄弟?!咱俩上周刚一起打完架,你转眼不认人?!”
周雨寒双手插兜,不讲话,直到林小小扯了扯他的袖子,他才勉强开了金口:“我等林小小。”
得,还不如不说。
恋爱脑就是好哄,金虎深刻意识到这家伙的见色忘义,狠狠翻白眼:“林小小、林小小,你满脑子全是林小小。你咋不把她裤腰上呢?!”
周雨寒拉下羽绒服拉链,露出里面的运动装。
松紧的。
并没有裤腰带。
林小小脸色胀红,羞得恨不得钻地缝里。
陈茜吹了个口哨:“快别说啦,有人不好意思嘞!”
林小小很绝望,不是,就没人为她发声吗?
周雨寒摸裤腰的那个动作,是真的好认真在考虑怎么把她给弄上去。
食堂中,精瘦精瘦的小子一人占了三个座位,忍受了其他学生数不清的白眼。
他料到周雨寒可能会来,但问题是,他没料到一来来四个啊!
座位不够,五只崽崽面面相觑,林小小提出站着吃,金虎当然不答应,他最讲究绅士法则了(说脏话他认为不算)。
于是食堂里上演了一幕无比鬼畜的场景——
两个女孩和周雨寒好好坐在凳子上,小子和金虎则扎着马步,张开血盆大口,提里吐噜炫饭。
离谱中透着合理,合理中又带着点温馨,同学们看傻眼了,用脚趾单抠一个6。
相比陈茜和金虎小子他们横冲直撞的善意,下午篮球队的气氛就没那么友好了。
或许是因为母亲离世的痛苦和愤怒,周雨寒在训练中杀疯了,打得楚粤他们片甲不留,只要楚粤持球,周雨寒必抢,每次灌篮都伴随着发泄般的咆哮。
楚粤屡屡被截断,本就心情不好,加上周雨寒明晃晃的针对,他眸光越发阴冷。
休息期间,楚粤主动坐到了周雨寒身侧。
相似的容貌,相似的形体,鲜明的对立立场,有些真相已经昭然若揭。
赵厚眼神闪了闪,上前对楚粤说:“楚哥,你和我出来一趟,我有个事儿要问你。”
楚粤露出标准的和煦微笑:“一会好吗?雨寒妈妈在派出所畏罪自杀了,我是他的兄弟,得安慰安慰他。”
楚粤将“兄弟”二字咬得极重。
赵厚愣住。
回头看了看队友们,基本也是同样的反应。
楚粤话里包含的信息量太大了,他们光知道周雨寒妈妈去世了,却完全不清楚内情。
现在楚粤状似无意地撕开了那层白布,明确讲出了周雨寒妈妈是畏罪而亡,甚至没有用“去世”这样比较尊敬的词语,而是轻飘飘的两个字——“死了”。
见大家困惑,楚粤讶异地问:“雨寒没跟你们说吗?”
他看向周雨寒,明明在笑,口吻却讥讽:“他妈妈是个精神病,精神病发疯砍了一个路人,在派出所里自杀了。”
他眨了眨眼:“雨寒,你妈死了,你爸不要你,你彻底变成孤儿了。你要去福利院吗?对了,赔偿金准备好了吗?需要我借你一些吗?我卖块表就够。”
孤儿在体育竞技中从来不是个好词,何况楚粤说得太难听了,这是往周雨寒心口戳刀子。赵厚直觉不妙,求助地望向秦教练。
秦教练察觉到这边的异样,喊周雨寒过去。
周雨寒咽下最后一口水,盖上杯盖,站了起来。
楚粤仰起头,弯着双眼瞧他。
周雨寒将水杯对准楚粤的鼻尖:“你敢不敢再说一遍。”
“为什么不敢。”楚粤摊开双手,“不敢的人一直是你,不是吗?”
楚粤回想着七年前,笑得满是恶意。
“你妈被打的时候你站出来了吗?你为什么那么关着你妈,不就是不敢让你妈找你爸?如果你当时敢反抗,你妈会疯吗?会杀人吗?你妈是你亲手害死的,你亲手——”
周雨寒没有让他继续说下去。
他抄起手中的水杯,一言不发,直接砸到了楚粤的头上。
这瓶水是林小小训练前给他接的,杯盖因为巨大的冲击力而飞开,滚烫的热水全部淋到了楚粤的脸上、身上。
楚粤当时就发出了惨叫。
然而没完。
周雨寒居高临下,死死锁住了楚粤的喉咙,一拳凿向楚粤的左脸。
楚粤窒息地张开口,但并不呼救。他咧开嘴角,因喉管受限,血沫伴着气体的流动而喷溅到周雨寒颊边,他盯着猩红了眼的周雨寒,忽然开始狂笑。
“……孬种,害死你妈的人,是——”
周雨寒冷冷擦掉那抹血,目光蓦地狠戾,高高扬起自己的拳头——
所有人都惊住了,谁也不敢相信,一向忍气吞声的周雨寒竟然会这么做,体型更大的楚粤居然也毫不还手。
“周雨寒!”秦教练快步跑来,扯开了周雨寒,“你疯了?!你想坐牢吗?!”
把周雨寒推给钱峰制住,秦教练忙扛起楚粤,带人去医务室处理烫伤。
周雨寒被钱峰几个按在地上,精致的五官狰狞扭曲,蓝眸仍不死心地瞪着楚粤。
“周雨寒,他是故意拿话激你的,你看不出来吗?为什么要上他的当!他一旦报警,你还怎么打比赛!”疯了,全疯了,最为冷静的赵厚也要疯了,没了周雨寒和楚粤,他们还能拿冠军吗?
周雨寒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犯蠢!
第33章 发老公了
作为队内负责掌控全局的控球后卫, 没人能比赵厚更清楚队员们的实力。
楚粤发挥稳定,各项数据均是精英第一,不管得分、失误率、助攻, 楚粤都做到了极致。
但, 那只是楚粤能力范围内的极致。
楚粤就像一件精心打磨的重工商品,水准远超平均线,优秀得一骑绝尘,有楚粤在, 精英的实力不会差。
楚家有钱, 在楚粤身上花费了无数金钱和心血, 楚粤也的确争气, 是个天才。
周雨寒呢?
要知道, 在初二以前,周雨寒还只是个在破院子里自己玩球的少年, 没有接受过任何专业指导。
然而这才短短几年, 周雨寒就有了和楚粤一较高下的资本,且仍在野蛮生长。
如果说楚粤是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