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逐嗓音低哑:“我都好。”
三人下了马车,就见绒雪纷纷然而下,整个鄞城都笼罩在一片白茫茫中。
暮色四合,雪雾中,数千盏灯亮起,描绘出鄞城大大小小的街道,火树银花,将灰暗的天空都映得光华璀璨。
耳边欢声笑语不断,擦肩而过的行人有的面上戴着面具,姜善宁愣愣的看着眼前的一幕,行人如流水,不断从她身边涌过。
“阿宁?”
耳边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拉回她的思绪,她侧目,点点灯光映在少年乌黑的眸底,他正低头看着自己。
“阿宁,顾姑娘已经走到前头了。”他道。
姜善宁一跺脚,眼风跟着顾灵萱的背影,道:“我们快去追上她。”
街上简单搭了个台子,上头表演杂耍的人很是卖力,因着大雪,许久未曾出来卖艺,难得今日能够表演,自是想要留住看客。
姜善宁看了一会儿杂耍,长时间盯着明火,眼眶有些酸涩。
她抬手揉了揉眼睛,忽然发现身侧的萧逐今日话很少,而另一边的顾灵萱,时不时要拽着她说两句。
她心里有些奇怪,偷偷去看萧逐,他唇角抿着,眉眼稍稍压下,看起来似乎不太高兴。
姜善宁想了想,今晚一直觉得萧逐有些不对劲,好像是从侯府里出来,遇到顾灵萱以后。
那时萧逐半晌没有上来马车,她叫了他一声才随之上来,在马车里也是一言不发,她问他时才答了一句话。
遇到顾灵萱的时候……她来回想着这句,难道是因为先前跟萧逐说过他们两人一同去放花灯,结果说好的两人行却多了一人?
这个想法一出来就被姜善宁摒弃了,萧逐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因为这样小的一件事而不开心。
她狐疑的觑了一眼萧逐,周遭人声鼎沸,他负手立在自己身旁,眼底神色不明,身姿挺拔,站在百姓中像是鹤立鸡群,与这闹市格格不入。
难道真的是因为今夜的行程多了顾灵萱,他觉得不自在?可是前几日一同做花灯的时候萧逐看起来没什么不对啊。
姜善宁绞尽脑汁的想着。
萧逐察觉到一道灼灼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正要回头去看时,姜善宁又将头转了回去。
他眉心微凝,手里攥着花灯细细的提手,心头涌起一股难言的情绪。
她怎么不接着看杂耍了,是觉得今夜带着他很碍事吗?后悔将他带出来,觉得打扰到她和顾灵萱了吗。
姜善宁不知道萧逐心里想着什么,她越想越觉得是因为她事先跟萧逐说他们二人一同放花灯,没有告诉他顾灵萱也会去。
虽然这个想法在她看来很是荒唐。
她转头看了一眼专心看杂耍的顾灵萱,暗道今日要爽萱萱的约了,比起从小玩到大知根知底的好友,还是萧逐这个日后的新帝更可怕。
毕竟若是萧逐日后登基,他们一家的命可都攥在他手里呢。
姜善宁悄悄往萧逐这边挪了一步,拽了下他的衣袖,小声道:“殿下,时候也不早了,我们先去河边放花灯吧?”
萧逐愣了愣,目光越过她看了一眼顾灵萱,姜善宁了然,悄悄说:“萱萱看杂耍看得入迷,我们便先走一步,回头再跟她解释。”
说完后,姜善宁一直仰着头仔细看萧逐的神色,见他的眉心果然舒展开来。
萧逐的表情怔愣了一瞬,很快正色,不着痕迹的点了点头,朝她靠近了一步。
两人的胳膊挨在一起,姜善宁没有意识到什么不对,瞄好路线拽紧萧逐的衣袖,低声道:“我们快走。”
她拉着萧逐头也不回,生怕被顾灵萱叫住,一鼓作气从看杂耍的百姓中冲了出来。
姜善宁闷头往前冲,身前正好有一个百姓路过,她控制不住速度,躲避不及,正要跟面前人撞个满怀时——
身后一条手臂探过来,揽住她的细腰,将她轻轻往后一带,避开拥挤的人群。
隔着几层衣裳,姜善宁依旧能够感觉到萧逐手臂的遒劲,以及耳边那道沉朗的嗓音:“阿宁,有撞到吗?”
此时从两人身后看去,男子挺拔高大,女子身形娇小,乍一看像是萧逐将姜善宁抱在怀中。
虽然也差不了多少。
姜善宁浑身轻颤,鼻间全是他的气息,身后靠着他硬邦邦的胸膛,不禁耳廓红了红:“没,我没事。”
语落,腰间的桎梏一松,姜善宁松了一口气,转身跟萧逐说:“殿下,我们现在就去西郊的河那边。”
西郊的河水从西门蜿蜒出去,与护城河相通,上元这夜,河边上飘浮着数盏明灯,悠悠朝城外荡去。
河面上的花灯星罗棋布,亮着莹黄的光,天上繁星闪耀,跟河面上的花灯争相辉映。
近几日的雪不似年关前那么大,盈盈从夜空中落下,姜善宁抬手,碎雪粒子落在她掌心,转瞬化成一道水迹。
河边的人有些多,他们站在台阶上,姜善宁扬了扬手里的花灯,问道:“殿下,你的心愿字条写好了吗?”
萧逐颔首:“已经写好了。”
“那就好。”姜善宁眨了眨清莹的眸子,“那我们在这里等等,岸边人少了就过去。”
两人手里提着的花灯都没有点燃灯烛,她见不远处的河岸边上摆着几支燃烧的灯烛,有人去那里借火。
她跟萧逐提着花灯走过去,取出花灯里的蜡烛,点燃灯芯小心地放了回去。
她手上拎着好几个花灯,每一个都如法炮制。
点好了花灯,正巧身边的几个人离开,她顺势将萧逐拉下来一同蹲在河边,她一个一个地把花灯放在河面上,伸手一推,花灯摇摇晃晃顺着河水流下去。
姜善宁抱着膝盖,下巴抵在膝头,歪头问:“殿下,你许了几个愿望呀?”
萧逐欲言又止。
姜善宁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噗嗤一笑:“这个是可以说的,只要不告诉旁人你许的愿望是什么就行。”
“一个。”萧逐道,“我只许了一个愿望。”
“怎么才一个?”姜善宁指着刚刚放出去的花灯,“你不是也有好几个花灯吗?为什么只许了一个愿望?”
萧逐抿着唇角,目光微闪:“我怕神明厌弃自己,若是只许一个,神明应当会垂怜。”
姜善宁觉得萧逐说的也有道理,咬了咬下唇,惆怅道:“那我许了那么多的愿望,会不会太贪心了。”
她望着越漂越远的几个花灯,趁着还不远,伸手想把它们勾回来,萧逐眼疾手快抓住她的胳膊:“阿宁做什么?河水这么深,当心。”
姜善宁瘪了瘪嘴:“这不是方才听殿下说得在理,我许了那么多愿望,万一神明觉得我贪心,不给我实现了怎么办。花灯还没漂远,殿下你拉着我,我将他们拉回来,少许几个。”
“你不一样。”萧逐低声说。
姜善宁觉得新奇:“我怎么会不一样?”
“我的出生带着厄运,母亲早逝,一直不被父亲所喜。我这样的人,神明应当也是不喜的,若是许那么多的愿望,惹其厌烦,倒不如只许一个。”萧逐眼底深邃,望着河面上摇晃的花灯。
“但是阿宁不一样。”他一笑,“阿宁心地善良,神明眷顾,一定会实现你的所有心愿的。”
姜善宁听他一说,怪不好意思的,她侧过头,直视他的眼睛,“殿下,你不要这样说自己。出生时候天有异象只是巧合罢了,那钦天监监正定是在胡说。”
“每一个孩子出生时都承载着父母的殷切期盼,殿下,你不要妄自菲薄。也许是因为……生在皇室,隔着权势猜忌,确实会有些不同吧。”
姜善宁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想到了前世听到的那个传言,谣言疯传,萧逐不是当今陛下的亲生儿子,而是先帝的孩子,陛下的弟弟。
仅仅一个天有异象,不足以让陛下厌弃萧逐,若真如传言那般,倒才说得通。
“殿下,不管怎么说,你现在并不在永京中,皇城里的纷扰碍不到你,总是能过一段时间的太平日子了。”姜善宁抬起头,轻轻落在萧逐的背上,拍了几下。
她看得出来萧逐心情低落,以往她若是心情不好的时候,阿娘都会将她抱进怀中,拍着她的后背安慰她。
萧逐神色不明,“嗯”了一声。
姜善宁继续说:“鄞城虽然偏僻,不如永京繁华,但是这里的百姓都很亲和,何况还有我们陪在殿下身边呢。”
“阿宁。”萧逐叫了她一声。
“什么?”
他也转过头,与她对视:“你说得对,幸好有你在。”
姜善宁摸了摸下颌,幸好有她在……跟幸好有他们在,一个意思吧。
她没有过多纠结,看到萧逐心情活络了些,放下心来。
再看向河面的时候,他们的花灯已经漂得很远了,姜善宁知道够不上,喃喃低语着:“我许的那么多愿望,总能实现一个吧。”
她希望这一世家人平安,萧逐能够得偿所愿。
不仅这两个,她还写了许多杂七杂八的愿望,希望学堂不要开学,希望夫子不要布置那么多的课业,希望岑婆婆的馄饨卖得好,希望……
姜善宁咂舌,早知道她就少许几个了。
萧逐听见了,轻声宽慰她说:“阿宁,不要担心,你的愿望一定会成真的。”
姜善宁心口涩涩,方才是她安慰他,没过一刻,两人的位置就调换了。她微笑着:“有殿下的这句话我就放心啦。”
萧逐指腹摩挲,唇角的笑意不显。
他没有说,他许的愿望是,神明眷顾,阿宁的心愿都成真。
萧逐五指拢起,望见姜善宁犹不放心,双手合十在胸前,红唇轻动,满是虔诚的念叨希望她的愿望实现。
他看着她的侧脸,耳边的嘈杂仿佛在这一刻悉数消失,他只看得到姜善宁眼皮微阖,眉眼清丽美好,小小一团蹲在自己身边。
花灯承载着他们的心愿,沿着河水缓缓朝城外漂去,夜色与雪色中,形成了一条璀璨的星河,照亮了黯淡的苍穹,也照在岸边的两人身上。
……
鄞城大街上的杂耍临近尾声,顾灵萱恋恋不舍的收回目光,胳膊戳了戳旁边的人:“宁宁,我们去河边放花灯……诶,人呢?”
旁边站着的是一个陌生的女子,她连忙道歉,随后左顾右盼地寻找姜善宁和萧逐的身影。
人群拥挤,顾灵萱找了许久也没有找到那两人。
“宁宁去哪里了,该不会丢下我跟七殿下先去河边放花灯了吧?”顾灵萱低着头慢吞吞走着,一边走一边骂,“见色忘友,哼,这次她要是不好好向我道歉我才不会理她的。”
分明三个人来的,最后只丢下她一个人。
“好好的一个上元节,就剩下我一个人了,真孤单。”顾灵萱沿着街边走,路过的人都跟同伴有说有笑,她有些丧气,没注意看路,走着走着迎面撞到来人的后背上。
“啊——”
顾灵萱惊呼一声,捂着鼻梁后退一步,身前也传来一声惊叫,她抬眼看去,那人转过身来,长眉皱在一起,正是姜云铮。
他面目狰狞,一蹦三尺高:“疼疼疼,谁这么不长眼,专往小爷的伤口上撞。”
姜云铮定睛一看:“顾灵萱?怎么是你?”他往顾灵萱身后瞧了眼:“你没跟我家小妹在一起吗?”
方才撞到姜云铮的背上,顾灵萱鼻梁生疼,泪花都快要冒出来了,原本心情就不好,又撞到了姜云铮这个讨厌鬼,真是倒霉透了!
顾灵萱丢了手里的花灯,眼眶中的泪花涌出来,姜云铮怔住,咽了咽喉咙:“诶,我没怎么着你吧,难道真是撞疼了?”
路过的行人向他们投来目光,姜云铮如芒刺背,手足无措的弯下腰捡起花灯,“你别哭呀,到底怎么了,你这样旁人看见我可解释不清了。”
顾灵萱捂着脸,啜泣声不断。
一刻钟后,西郊河边。
顾灵萱脸上挂着两道泪痕,蹲在河边,将花灯推出去,看着那只亮着光的花灯融进数盏花灯中,她吸了吸冻红的鼻尖。
“现在好了,不哭了?”姜云铮抱臂站在她身后,语气有些无奈。
顾灵萱现在才开始觉得丢脸,她也不知道她今夜是怎么了,鼻梁撞到后很疼,又想到她跟姜善宁十几年的玩伴了,姜善宁就这么丢下她跟萧逐跑了,她一时觉得委屈。
她嘴一撇,眼眶中又盈满了泪光,姜云铮见状,立马跟她拉开距离:“诶诶,没说两句呢,你怎么又哭了?这次我可没碰你啊。”
“跟你有什么关系?”顾灵萱站起身来,抹掉眼泪娇蛮道:“好端端的路你不走,偏要挡在我面前。”
姜云铮寻思了一下,远远问她:“你这是跟我小妹吵架了?”
顾灵萱没说话,反而问:“高大哥呢?怎么没有看到他。”
“军中有要紧事,他一早就回军营了。”姜云铮懒懒道。
“我小妹不见了,七殿下也不见了,他们不会在一起吧?”姜云铮说着,观察顾灵萱的神色,便觉得自己说对了。
他啧啧两声:“这个宁宁,我本来还押她跟高兄能成呢,不过看今夜这情况,小妹说不来还是更偏向七殿下。”
顾灵萱幽幽看了他一眼:“姜云铮,你一天就盯着这些事,怪不得军中有什么要事伯父都交给高大哥了。”
她说的是事实,姜云铮懒得争辩,说道:“走了,送你回府。”
“那你还要做什么?”
“小丫头片子管那么多作甚?”
顾灵萱顿时火冒三丈:“你不就比我大了几岁而已,谁准你这么说我的!”
姜云铮但笑不语,抓着她的衣领往侯府的方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