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几上放着刚拿上来的热茶,从壶嘴里冒着热气。
两个姑娘说话,萧逐插不上嘴,静静的坐在案几的一面,耳边听着姜善宁叽叽喳喳的抱怨声,却一点也不觉得聒噪。
他淡笑着敛眸,提起茶壶倒了一盏茶,手背碰了碰温度,随后慢慢推到姜善宁手边。
姜善宁说了几句,撑起下巴望了一眼窗外的天际,虽说入了春,但这几日天黑得快,从学堂出来时还是亮堂的,转眼这会都昏暗了下来。
她收回视线,转过头的时候,眼前递过来一盏热茶,姜善宁顺着茶杯上的大掌看上去,萧逐面容上丝毫没有上了一日课的疲惫,正嘴角噙着笑地望向她。
“谢谢殿下。”姜善宁一顿,挑了挑眉,正好她说话口渴了,于是笑眯眯的接过来茶杯饮了一口。
萧逐颔首:“阿宁不必道谢。”
他长指微动,拿起另一只茶杯,倒满,抬手递到唇边啜了一口。
正伸手准备接茶杯的顾灵萱讪讪收回手:“……”
她还以为萧逐手里的那一杯是给她倒的呢。
不小心目睹了一切的姜善宁弯了弯唇角,亲自给顾灵萱倒了满满一杯茶水。
萧逐能给她倒茶水都是不得了的事情了,哪能再要求他给顾灵萱也倒茶水。
“萱萱,喝茶。”姜善宁赶紧给顾灵萱使眼色,原本说好要单独请他们吃饭,如今她偷懒,将两人一道请了,可不得照顾一下两人的情绪。
顾灵萱扫了他们一眼,目光掠过萧逐的时候,注意到他坐的位置很靠近姜善宁。
高大的身形缩在矮小的案几旁边,哪怕坐着也比姜善宁高了大半个头,此刻垂着眼皮,看着手里的茶杯出神。
顾灵萱耸了耸肩,对于萧逐,她总有一种说不上来的畏惧,也许是因为萧逐是从永京来的,永京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
许是因为这会儿人多,三个人等了有两刻钟,茶水都喝了一壶了,饭菜还是没有上来。
期间还有两个小二怕他们等得久,特意上来解释了一声。
左右他们并不着急,姜善宁身为镇北侯府的人,自然先紧着平头百姓们。
三个人说说笑笑,不过准确来说,是姜善宁和顾灵萱一直有说有笑,萧逐静静的坐在一边听着,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姜善宁。
正说着,外头忽然传来一声闷响,伴随着木头断裂的声响,惊恐的尖叫声此起彼伏。
顾灵萱吓了一跳,手里的茶杯险些拿不稳,咬唇看向姜善宁。
“外面出什么事了?”姜善宁眉头轻蹙,顿时觉得不对,匆匆起身就要出去查看。
她的手还没碰到门,就被大步上前的萧逐握住手腕拦了下来。
姜善宁抬起头:“殿下?”
“我知道。”萧逐眉眼平静,握着她的腕子将她往自己身后带,“外面危险,我先出去,阿宁跟在我身后。”
鄞城这些年一直安宁得很,听外面的动静,应当是有宾客闹事,姜善宁点了点头,其实她心里也是惊了一下,鄞城是镇北侯的地盘,有人闹事,她怎么可能放任不管。
萧逐小心翼翼推开一点缝隙,他们的厢房在二楼很偏的一个角落,走廊里有好多人来来回回跑,神情慌乱。
他确认没有危险,才打开门让姜善宁出来。
姜善宁探出头左右看了看,快步走出厢房,趴在阑干上低头去看下面的情形。
一楼的大堂里挤满了人,嘈杂声不断,人群中央,一个穿着短褐的魁梧男子手持一把小巧的弯刀,另一只手抓着一个哆哆嗦嗦的百姓挡在身前,刀刃抵在百姓的脖颈上,目光凶狠。
他带着一顶草帽,挟持着那个百姓缓缓朝醉香楼门口移动,动作间露出他那张凶神恶煞的脸,锋利的刀尖贴着百姓的脖子划过,又指向吵嚷的人群,大吼道:“让开!都给老子让开!”
被劫持的中年男子哆哆嗦嗦,目光哀求的望向醉香楼的掌柜,“掌柜的快救救我,救救我!”
掌柜吓得魂不守舍,隔了老远的距离硬着头皮劝说:“这位好汉,咱们有话好好说,您先把刀放下……”
二楼,顾灵萱脸色惨白,抓着姜善宁的胳膊,在看到北狄人的面容后低声惊呼:“是北狄人!”
姜善宁显然也认出来了,她眉心蹙起,目光担忧的望向那个被北狄人劫持的中年男子。
阿爹阿娘总说最近北狄人流窜,让她出门多带些护卫,她怎么就不听呢。
这下好了,需要护卫的时候,她一个护卫都没有。
“这这这,鄞城里面怎么会有北狄人。”顾灵萱有些害怕,晃了晃姜善宁的手臂,“阿宁,醉香楼离城门近,我们赶快去搬救兵吧,要不然那个百姓真要命丧北狄人的弯刀下了。”
一旁的萧逐没有动,看清大堂里的形势后,眼底依旧波澜不惊,他侧头,目光落在隐隐发颤的姜善宁身上。
姜善宁攥紧掌心,冷静道:“殿下,你跑得快,麻烦你快去城门处找方将军。”
这里形势危急,萧逐又是皇子,他千万不能在鄞城的地界出事,是以姜善宁提议让他去搬救兵。
萧逐微愣,他去搬救兵,留下阿宁在这里独自面对凶残的北狄人吗?
仅仅是想一下都不可能,萧逐说道:“顾姑娘去吧,我和阿宁留在醉香楼。”
顾灵萱有些犹豫,萧逐凉凉道:“事不宜迟,顾姑娘还是快些出发吧,晚了那人可就没命了。”
语落,顾灵萱一咬牙,转身匆忙朝着醉香楼的后门跑去。
不论谁去搬救兵,只要有人去就好,姜善宁没空想那么多,她得赶紧找一个趁手的武器,才好下去跟那个北狄人对峙。
她左右看看,注意到阑干边不知是谁放的一只木盆。她拿起来掂了掂,不行,太重了。
姜善宁放下来,低头在四处寻找,正找着,耳边响起萧逐的声音:“阿宁,这个可以么?”
他从怀里取出来一把匕首,递到她面前。
姜善宁眼睛一亮,怎么不可以,真是太可以了!
她伸手正想接过来,萧逐却没松手,他轻声道:“阿宁,在这里等我。”
等他?等什么?
姜善宁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萧逐拇指抵开刀鞘,撑着阑干翻身跃了下去!
“萧逐!”
姜善宁惊叫一声,下意识伸手去抓他,然而萧逐动作太快,衣角从她的掌心擦过,她眼睁睁的看着他从眼前消失。
少年身姿凌厉,翻身从二楼跃下的同时,握住手里的匕首,朝那个北狄人掷去。
匕首正中北狄人的手臂,他惨叫一声,萧逐稳稳落地,长臂一伸,抓着那中年男子拉过来,甩进掌柜怀中。
下一刻,他拔出北狄人手臂上的匕首,抵在他的颈前。
一切不过瞬息之间。
姜善宁伏在阑干上,长睫扇动,目瞪口呆的看着下方转瞬就变化的局势。
这……这样也行?
那个北狄人根本没有想到有人能够从他的刀下救人,一时间连胳膊上的疼痛都没有注意,恶狠狠地盯着萧逐,恨他坏了自己的事。
醉香楼掌柜最先反应过来,安抚好受惊的中年男子,连忙让几个小二上前,一同按住作乱的北狄人。
萧逐松开手,任由旁人将北狄人按住,旋即抬眸看向姜善宁。
他唇角微扬,笑意清浅,朝她道:“阿宁,没事了。”
姜善宁回过神,压根没听清萧逐说什么,她赶快从楼梯跑下去,紧张的拉住萧逐的袖角:“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她低下头紧张的看了几眼:“你刚才怎么突然跳下来了,腿脚有没有事?”
若不是此刻醉香楼人多,她都要亲自查看一番萧逐有没有受伤了。
“我没事,阿宁不用担心。”萧逐无奈的笑,“只是,阿宁确定要继续站在这里说下去吗?”
“这里怎么了——”姜善宁抬起头,就见掌柜站在旁边,拱手朝她表示歉意:“二姑娘,真是对不住,醉香楼今日也是倒霉,被这北狄人坏了二姑娘的兴致,赶明我一定上侯府亲自赔罪,再感谢这位郎君的相助。”
醉香楼的宾客纷纷聚过来,七嘴八舌的向萧逐表示感谢:
“是呀,多亏了二姑娘,要不是侯府里的护卫得力,醉香楼今日肯定免不了一场血光之灾。”
“诶,我越看这郎君越眼熟,好像是永京来的七皇子啊!”
“好像还真是,殿下真是智勇双全,多亏了殿下和二姑娘!”
姜善宁听着周遭的议论声,不禁脸上一热,方才她关心则乱,没注意到他们正被这么多人看着。
她连忙向掌柜道:“无妨,还是安抚好今日来用餐的宾客要紧。我的朋友已经去城门处喊人,想必守城的方将军马上就会来了。”
“是是是。”掌柜擦了擦额头的汗,吩咐小二们看好北狄人,自个又对着那北狄人唾骂了好几句,这才跟宾客们挨个道歉。
……
城门处收到报信,方将军迅速带着几队士兵气势汹汹的赶来。一队士兵守在醉香楼周围密切侦查,以防还有漏网的北狄人。
方将军着人疏散了醉香楼里的宾客,低头看着被钳制住的北狄人,厉声道:“真当鄞城是你们北狄了?想来想就来,想走就走,哪这么容易!”
为防北狄人偷袭,方将军亲自扯了麻绳把他的双手捆起来,他注意到北狄人的手掌心皆是厚重的茧子,轻嗤一声:“还是个行伍之人,怕不是逃兵吧。”
此言一出,北狄人猛烈挣扎起来,方将军眼底露出不屑,手持剑柄,重重击在他的下颌骨上,卸了他的下巴。
大晋自建国以来,北狄蛮夷就不断侵扰边境,寻衅滋事,尤其边境的百姓,最是苦不堪言。
是以大晋的百姓都对北狄人恨之入骨。
年前北狄更是发动战争侵扰鄞城,被镇北侯带兵打退,这北狄人不知为何,在鄞城里流窜,看他面如菜色,应该好几日未曾饱腹。
估计他是饿极了,冲进醉香楼里想要吃一顿霸王餐,没想到反被他们逮住。
姜善宁瞧了眼那个北狄士兵的胳膊上的伤,先前被萧逐甩了匕首扎进血肉中,眼下被粗鲁的包扎过。
她不禁想到不久前的上元节,萧逐当着她的面,生生折断了杜云英的手腕。
这次也是……
姜善宁咬了咬下唇,掀起眼皮看了一眼萧逐,他身形高大,抱臂站在自己身边,一只手还紧紧抓着匕首。
他好像是一直盯着自己,见她看过来,朝她靠近了些,温声问道:“阿宁,怎么了?是害怕吗?”
“没有,没什么。”姜善宁摇了摇头,“本想一同请你们吃饭,哪知道会发生这种事。”
她还是分别请他们吃饭吧,姜善宁捂着自己的荷包,悲催的想着。
“二姑娘,末将先行押着此人回营,这几个将士护送您安全回府。”临走时,方将军特意走过来,朝她拱手道。
闻言,姜善宁没有推辞:“多谢将军,您受累了。对了,向你们报信的顾姑娘在哪里啊?”
“多亏有顾姑娘及时报信,末将已经派人送顾姑娘回府了。”
“那就好。”
经此一事,姜善宁是万万不敢再不带护卫了,于是在几个士兵的护送下踏上回府的路。萧逐执意要送她回府,姜善宁只得同意。
天色已经黑了,醉香楼被暂时封锁起来,得里里外外的探查一遍,确保无事这些将士才会撤离。
“殿下,看不出来,你的武功这么厉害啊。”回府的路上,姜善宁说起这事,歪头问他。
萧逐低笑一声:“幼时在皇宫里,整日被关着,只能看到头顶的四角天空,甚是无趣。”
“所以闲暇时便自己练武吗?”姜善宁问。
“嗯,但自己练的毕竟是野路子,国子监里有先生教授武艺,我也曾偷偷学过不少。”
还有一句,萧逐没有说。
在深宫里他挨过不少打,渐渐地,他摸索出来朝哪里打最痛,也渐渐知道该怎么躲避旁人的毒打。
久而久之,为了在宫里能够生存,也从来没有宫人能够像他那样不要命的打,他这才得以存活。
“原来是这样啊。”姜善宁若有所思,侧目看着他,仿佛想透过他现在的模样,看到他以前的样子。
萧逐被她看的不自在,总觉得自己那些不为人知的阴暗心思快要被她发觉了一般,令他心头不安。
他轻咳一声:“阿宁,我脸上是有什么东西么?”
姜善宁语气轻松:“没有没有,殿下的气质出类拔萃,面容,面容……”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她忽然记不起来有什么好词能来夸奖萧逐。